“哦。”禄龄没有跟着笑,他仍旧是笔直坐着,眼睛愣愣盯着水中央那朵突然被小鱼激起的
涟漪,心中一阵莫名的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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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是早知纪言语这个人常常神出鬼没,但当第二日禄龄打开他的房门,看见里头空无一人,
连被角都叠得四四方方的时候,他还是难过了一下。
他昨晚就已悄悄在禄龄的枕边留下了充裕的银票。
禄龄也不是存心想一直跟着吃人家的白饭,但来到洛阳不过几日便发生了这么多的事。异乡
小朋友禄龄如果再不能和谁呆在一起,他应该会很无助。
如此看来,纪言语其实是一个颇不负责任的人。
是谁说的“我不应该丢下你”,又是谁说的“以后我来保护你”,这些都是梦呓吗?
当然禄龄不会想到这些,他甚至连颜如玉把他妹妹抓走的事情都未曾与他提起。
便是潜意识里不愿让其觉得自己麻烦无用。
走了就走了吧,禄龄想,我可以去找风大侠。
昨日在医馆包扎伤口的时候便听那儿的大夫说,风无流组织的比武诛颜大会将于今日在左城
门边的广场上召开。
这比武意义非凡,优胜者可以直接率领江湖豪杰,带头杀进颜如玉老巢,成为诛杀颜如玉第
一人。
一时间所有身怀武艺或者自认为自己身怀武艺的人全都摩拳擦掌。
说来也是好笑,面对诱惑,人往往都是看到它令人垂涎的一面,殊不知对比自身与彼方的差
距。
颜如玉何其厉害,若是这般容易便能将他打发,那江湖早就安宁了。
整理了东西,又向掌柜打听了比武大会的地址,禄龄便离开了客栈。
彼时还是人迹稀少的清晨,偶尔会有几个扫城的老人拿着扫帚“呲啦呲啦”地兜着地面上的
垃圾。禄龄一边迈着步子,一边走神想起昨晚。
夜色习习,风拂杨柳,湖水粼粼。
那一个人,月下的脸如同白玉,他伸出手来勾过他的脖子,微闭了眼,睫毛轻轻颤抖。
两人的唇慢慢靠近。
湖面如清滑的铜镜,反射出亮眼的月光。
到底在想什么?
禄龄蓦然止住脚步,手指“咻”地搭上嘴巴。
反应过后的脸色“蹭蹭”如点着的纸片,一瞬间红得像猴屁股。
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了?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
禄龄又羞又恼,狠狠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
活了这么多年,他断不能承认自己竟然有断袖的倾向。
转而一想却又觉得不对,上仙院里那么多漂亮姑娘,还有好几个年纪较小的会常常围着他转
,他怎么就从来未对她们动过心呢?
当后来听到纪言语说是开玩笑的时候,为什么心里又会有那样的失落感?
越想越觉得可怕,索性当个鸵鸟,什么也不想,脚下不停走得飞快。
经过一条小巷口时,禄龄忽然听到了“啪”地一声闷响。
他好奇地探过头去,心一下提了起来。
这巷子不深,一眼便能看到底处二人高度的灰色墙壁。
此刻狭窄的小巷里,站了两个人。
背对他的那个人,一身绛红色华服,黑发长如墨,衣襟袖口皆绣着繁丽的仙云花纹,外罩轻
纱,修长的手指垂在身侧,指间一枚“蓝星”闪着凉光。
太阳仍旧未完全升起,树梢有清越的鸟鸣。
这背影在清晨半醒的淡光下,竟然异常地妖娆和美丽。
然而,除了世上最丑的颜如玉,这还会是谁。
禄龄扒在墙壁上的手不由自主地缩紧。
“你让开。”颜如玉悠悠的声音自空巷里响起。
“留下命再走!”
禄龄这才发觉,与他对峙着的是个瞧来面容清俊的男子,此刻眉眼皱成一团,脸有恨色,他
微躬着身子单手捂着手臂,像是受了伤。瞧他的装束,因是武当派的人。
颜如玉“哼”地一声:“就凭你现在这样子,还想杀我?”
“住口!”那男人扶着墙壁站直了身子,举起手中的剑,咬牙道,“颜如玉,你这心狠手辣
的魔头,我今日就要杀了你,为我爹娘报仇!”
“你爹娘,哈!”颜如玉话音未落,闪身逼前一步,未及对方出手,先一步掐住了他的脖子
,冷下声音道,“你爹娘那是活该。”
“你说什么!”那男子被制住脖子,眼睛逼出浓郁的血色,嘴上越发喊得大声,“你这变态
,我要杀了你!”
“不是活该是什么?”颜如玉收紧了手指,露出满是红疮的侧脸,“当年颜家上百口性命,
那帮狗贼灭起来连眼睛都不眨一下。既然能够做出这种事,就应该想到会有遭报应的一天!
”
“颜家……”男子已经被掐得说不出话来,额角爆出筋脉,听闻此言眼中泛出诧色,“你是
颜袭什么人?”
“我为何要告诉你?”颜如玉眯起眼睛,指尖微动,一道蓝光倏然隐入他的腹部。
“住手!”禄龄惊得脱口而出。
已来不及,那男子“扑通”瘫倒在地。
颜如玉没有回头,似是早就察觉了他的存在,只冷冷道:“有空在这看热闹,不如好好去想
想怎么救你妹妹。”
既然被发现了,也没什么好躲的。禄龄鼓起一口气,踏进了巷子:“你把他杀了?”
他不答话,一甩衣袖便消失在巷子里。
“喂!你等着吧,我妹妹很快就会被我救出来的!”禄龄连追两步,还是徒劳,连人离开的
方向都没看清楚。
他狠狠地对着巷尾的墙壁吐了口唾沫,转身跑回去在那人身边蹲下,伸手探了探对方的鼻息
。
还活着?
那人“咳咳”地咳嗽两声,睁开了眼睛。
“这位少侠,你没事吧?”禄龄眼中一喜,连忙伸手将他扶坐起来。
“咳咳……快带我去左门。”他捂着腰腹挣扎着站起,手臂上还有不断往外翻涌的血水。
“左门?是要去参加比武大会吗,少侠伤得如此严重,还是先去找大夫吧。”禄龄吃力地搀
着他,两人因体重有偏差,方迈出一步又欲要跌倒。
“不行……我必须去找师父,告诉他……颜如玉竟然……又出现了!”
他固执得厉害,一直要往前走,受了伤力道依然奇大。
禄龄无法,只得一路扶着他摇摇晃晃往左门而去。
第九章
正是辰时,左门前的广场上已是人头攒动,比肩接踵好不热闹。聚集而来的各路英雄好汉可
谓多如牛毛,蔚为壮观。
中央一方高台,上拉横幅,书写:诛颜比武,为民除害。这字幅很是让人抹一把汗。
禄龄一边搀着那位武当派少侠,一边眼神飞速扫视人群。
这个人长胡粗眉,手握千金大锤,莫非是闻名江湖的“铜锤”张吉?
这个人手持巨剑,额角有胎记,莫不是去年唯一打破少林十八铜人阵的南宫平?
这个人素手红衣,指甲尖长锋利,难道是峨眉派的大弟子房丹衣?
哇,居然连名医“仙手”蒙奇也来了!
禄龄忙着一个个地分辨人物,表情如同一个刚进城朴素好学的农民。
身边的那位少侠正愁找不到人,见他这般张望,开口问道:“小兄弟,可有看见武当派的人
?”
“哦哦,我帮你找找。”禄龄口中应着,眼睛继续搜寻。
这时人群突然一阵骚动,站在他们旁边不远处的一个梳长辫少女毫不矜持地惊叫起来:“是
风大侠啊!”
声音尖细刺耳,听得禄龄浑身一颤。
抬头看去,果见风无流一身劲装,背上背着长剑,很是潇洒地站在台中央。
“各位英雄,各位乡亲!”风无流精神抖擞地冲台下一抱拳,“今日在下代表‘剑华阁’组
织这次比武大会,旨在寻找江湖中有志和富有正义感的能人高手,与我们一起诛除江湖祸患
。谁愿百姓整日提心吊胆地过日子?谁愿身边亲人无端死于非命?一日邪魔不死,江湖便一
日不能安宁,望各路好汉拿出真本事,踊跃参与,奉献自己的一腔热血!”说完又是整装一
个抱拳。
台下爆发出轰鸣的掌声。
这话虽是台面上说的,简短无任何多余词缀,但风无流的个人魅力着实不能小视,一席话说
得人群温度骤然上升好几个点,个个都开始热血沸腾。
“那么,开始吧!”
铜锣声一响,风无流利落退场。
有人抱手看戏,有人跃跃欲试。
迫不及待率先跳上高台的是昆仑山白须长老千无山的大弟子莫亦。此人初出江湖,秉性甚是
骄躁,大概是急着要为自己的师父出气。
禄龄在扬州时听胡八通提起过,千无山月前曾与颜如玉交手并受了重伤,到现在想必还瘫痪
在床。
这消息还是禄龄用七娘埋在后院的一坛二十年女儿红换来的。
不论何种比赛,总归是越到后来才越是精彩,而前面的初赛不过就是个筛泥沙的过程,高手
或者自诩是高手的人一般都不愿意出现在开头。这个莫亦这般急着要第一个跳上来,明显是
自降了昆仑在江湖中的地位,若是那死要面子的白须长老现在在场,肯定得气个半死。
所幸实力摆在那儿,莫亦一路打下来也算是沉稳顺当,未遇到什么敌手。
禄龄正看得有些意兴阑珊,突然听见身边传来一声激动的喊声:“师父!”
一转头,那武当少侠招呼也不打一个,匆匆往人群前方挤。
他腰腹上的伤口比手臂要严重许多,此刻正一路挤一路往外飚血,场面何其壮烈。听到动静
回过头来的人见此情景无一不吓得连连闪避。
这性格,真是认真得有些傻气。
禄龄见他这般横冲直撞引得众人怨声不断的样子,连忙跟上去为他开路。
原来武当和少林的人早先就占了擂台前方最好的位置,别人都站在后面伸歪了脖子,他们一
个个全稳稳当当坐在椅子上。
难怪方才看来看去连一个武当派的人影都没见着。
武林大派,武林大派,顾名思义就是好大的派头!
那少侠一路叫着师父闹哄哄地挤到前面,贵宾席上的人闻声一水儿转过头来。
武当派掌门张凌生当先站起,脸显诧色:“子迁,你去了哪里,怎生变成这副模样?”
“师父!”子迁少侠快冲几步,至张凌生面前已是站立不稳,“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颜
如玉、颜如玉出现了!”
虽是凑巧,但这场面看起来何其掀斯底里。人群开始议论纷纷,有兴奋有嗤鼻,一时炸开了
锅。
还是风无流沉着几分,在一旁站了起来:“各位且稍安勿躁,颜如玉向来行踪不定神出鬼没
,出现在何处都不甚奇怪,重要的是我们该团结一心扫除祸患,还百姓安宁。”
“阿弥陀佛,风施主所言极是。”少林方丈随即跟着站起,“佛语有云,世事万物相生相克
,生死轮回皆有其数,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善哉善哉。当务之急,还是先给这位施主察看伤
势如何吧。”
遭了这一故,张凌生估计脸上有些挂不住,忙道:“多谢各位好意,我这徒儿不懂事,心气
浮躁且爱大惊小怪,惊扰了各位在下甚是过意不去,还请各位多多包涵,”说完转过头去,
“子良子孟,送你师兄回去。”
那子迁少侠大概也明白自己一时昏头闯了大祸,耷拉着脑袋一言不发,由着他两个师弟一人
一边架着他便要离开。走前才终于想起还有一个人被他忽略良久。
他捂着伤口转过头来,对着禄龄道:“这位小侠见义勇为,方才忘了道谢,不知尊姓大名?
”
乍然被叫做“小侠”,禄龄受宠若惊,连忙腰板一挺站得笔直:“我叫禄龄,相互帮助是应
该的,子迁少侠不必放在心上。”
“禄龄?”风无流挑起长眉,在武当派一伙人身后探出头来:“可是那日在品香楼遇见的小
侠?”
“正是正是。”没想到连风无流也叫他“小侠”了,禄龄一时找不着北,说话都开始打结,
“就、就是我。”
“不错不错。”风无流赞赏地点点头,“既然来了,就当勿虚此行,一会就看你的表现了。
”
这一番话真是给足了禄龄面子。
风无流何许人也,在江湖中也算是一言值千金的人物,何况其当下风头正劲,一个不知名的
小孩竟受到他这般的器重,一时众人的眼光都变得灼热起来。
禄龄已经说不出话,像一个被夫子叫上去背书的学生,红着脸低头站在那。
风无流见他这般拘谨,笑着对他招招手:“不用害怕,过来这边坐吧!”
武林众侠惊得眼珠都快要掉出来了,这小娃到底是何方神圣,风无流居然邀他入贵宾区,不
容小觑,不容小觑啊!
禄龄诚惶诚恐,唯唯诺诺地移到风无流身边坐下接受众目洗礼,如处针毡。
台上继续比得激烈,莫亦一路下来可谓无逢敌手,但长久接连的对拼,任内力再强的高手体
力也会消耗,待他渐露疲色之时,却也算是沙粒淘尽了。
将最后一个无名小卒踢下台去,莫亦后退一步,傲然抱拳道:“在下代表昆仑前来比试,就
是为了寻个机会一扫颜魔头锐气,却不料迄今遇见的都是些三流身手,真真是让人失望之极
,武林高手们都甘愿做个畏缩的看客吗?”
这话说得真是有些幼稚,新手常常一出江湖就急着显露自己,因着对规矩的无知,常常会说
出一些惹人发笑的话语,所幸在场的江湖老手都已见惯不怪,并不与之计较。
哪知这莫亦却是当作人人都怕了他了,脸上显出得色。刚想接着开口,一个嫩绿的身影一翻
跃身上了擂台:“说话语气不要太过轻狂,这么急着要表现自己,真是让人平白笑掉了大牙
。”
竟是刚才对着风无流泛痴的长辫少女。
莫亦“哼”地一声,斜眼将她上下打量一遍:“我要挑的是高手,请问你是哪路?”
“我是哪路你管不着,就是看你不爽,预备挫挫你的锐气!”这姑娘非但嗓门大,还很是刁
蛮,话音一落便“唰”地自腰间抽出一把软剑,直直指向了莫亦面门,“废话少说,动手吧
!”
莫亦气愤不已,二话不说举起了武器长刀。
两个充满戾气的江湖新人就这么杠上了。
这长辫姑娘不知是何来路,本事不小,昆仑山对出师徒弟的把关甚严,大多一出江湖便能跻
身中等高手的前列,这回莫亦却只是与她过了三招就被她逼得连连后退,加之体力的缺乏,
很快退将至方台角落,半只脚摇摇欲坠。
长辫子身手极其利落,瞧准了这一时机,一个回身软剑挑向对方膝盖,莫亦大惊,下意识闪
躲,身子微斜“呯”地掉下台去。
昆仑山的招牌最终还是被这心气浮躁的大弟子伐倒了一次,众人皆是一番唏嘘。
“好厉害!”禄龄忍不住轻叹一声。
“厉害吗?”风无流闻声转过头来,冲着禄龄挑起他的挑花细眼。
“很……厉害。”禄龄红了红脸,不禁觉得自己有些大惊小怪。
“禄小侠要不要上去试试?”
“啊,我只是……”
话还没说完,风无流伸手提起他的手腕,使了内力将他推上擂台,笑眯眯抱手道:“加油,
不要让我失望。”
“我只是……随便……说说。”禄龄站在骄阳之下,愣愣地思维还停留在刚才,茫茫地扫视
台下。
万千双好奇的眼睛。
再看看台上,长辫姑娘刚收起方才挑剑的招式,见他上来蓦地一脸兴奋:“啊,你就是刚才
和风大侠坐在一起的那个禄龄?”
嘿呦,不过是大清早善心泛滥救了个武当派的弟子,一串事情下来,托了此福,禄小侠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