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茶杯，老人正襟而坐，好像开始进行一项极为神圣的仪式。
“这个故事实在太长了，我从头说起吧。因为阿芳，也就是小夜的妈妈心脏不好，所以我一直在秦家照顾他们的生活，大概是你们说的管家之类的职业。不过，阿芳一直把我当作姐妹一样，我应该就算他们家的一份子了。永谦和永祥这兄弟俩个感情很好。特别是永祥一心一意照顾着这个弟弟，他常担心善良的永谦会被人骗。可是，这么好的人，谁忍心来害他呢！他们有一个儿子，也是唯一的一个，因为阿芳冒险生了他之后便再也不能怀孕以免心脏承受不了造成生命危险。可惜，那孩子3岁的时候在院里玩却被雷击中当场死亡，谁也不明白为什么好好的天就会打雷？哎，也许是天意吧！夫妻两个伤心得不成人形。虽知，第二年他们去探坟，经过后山的林中居然发现一个被遗弃的孩子就带回家中抚养，最后收为养子，就是小夜。那孩子虽然有些调皮捣蛋，到还真得很乖巧，哄得阿芳和永谦天天笑得何不拢嘴。偏偏永祥却怎么也不喜欢这孩子，但碍于永谦的坚持也就作罢。”
老人长叹一声接着说道“那孩子淘气的令人头疼，每天都有家长来告状，害得我们不得不经常搬家。就这样搬了3年的家。在他6岁时，隔壁搬来了一户楚姓的邻居。那家有个孩子就是楚月霆，居然跟小夜一见如故。从那时起，就再也没人来告状了，想必是月霆宠小夜宠得一塌糊涂，而小夜每日也只是缠着月霆玩耍。那时我曾感慨这是老天注定的缘份，只可惜当时没能了解这到底是良缘还是孽缘。小夜那孩子很倔强，为了和月哥哥在一起，硬是跳级考上了大学，谁知——”
老人忽然停住，面色凄楚“谁知，那竟是悲剧的开始。那孩子鬼迷了心窍，说喜欢月霆。把月霆吓得不知该如何是好。你想一个孩子，忽然被自己一起长大的伙伴告白，若是女孩子也就罢了，偏偏是个男生，也当真难为了月霆这个乖孩子。结果不知怎么的这事被楚妈妈知道了——”
老人忽然满脸无奈长叹道“那个女人，哎——”
“那个女人竟然跑来我家大吵大闹，气得阿芳当场心脏病发住进医院。她还不满足，又跑到学校要校长开除小夜，说什么小夜有伤风化，下贱淫荡——小夜还只是个孩子，不过是喜欢一个人罢了，值得她这样么？不管对错，他也只是一个孩子啊！”
老人忽然留下一行浑浊的眼泪“那孩子真可怜。每日出门被人指指点点，原本很活泼得孩子竟然就像花一样枯萎了下去。虽然他不哭，可每次我见了他的眼神，眼泪就会流下来，想要抱着他痛哭。可那孩子居然反过来安慰我，告诉我没事，会好起来的，还要我好好照顾妈妈和爸爸。”
老人接过钱如潮递来的面纸，擦了擦眼睛“让你们见笑了。年纪一大把了，还哭成这样。”
“后来，永谦没有办法，为了平息这场风波，决定要小夜退学，然后等阿芳身体好了就搬家。那孩子倒没反对，只说要见月霆。可是，楚妈妈疯了似的不许月霆出来。于是那孩子每天跑去站在隔壁家的门口。每次我从窗口看着默默站在灯柱下的小夜，也不知道是心疼还是心酸，这算是一种什么样的执着呢？”
“一连过了几天，月霆突然跑了出来，可能是趁着楚妈妈不在家偷跑出来的。我站在二楼，看着他们两个说话，小夜拼命拉住月霆的衣袖急切切地问着什么。月霆却拼命挣脱，到了最后终于吵了起来。我甚至听见了月霆在喊‘不要再来了’。就在这时，楚妈妈回来，看见两个孩子纠缠在一起，疯了似的冲上去，噼啪打着小夜，嘴里还骂骂咧咧。我一看，急了，再怎么样也是自己家的孩子，容不得别人动手。我急急忙忙跑出去，看见马路对面月霆拼命拉扯着楚妈妈为小夜挡着拳脚。我正欲过去，忽然听见楚妈妈住手高叫道‘月霆，你给我把话说清楚’。我想若是月霆把话说清楚了，也许小夜就会死心，于是也就没动。”老人停住，露出了深深悔恨的表情“我当时为什么就没过去呢？”
“我看见月霆跟小夜低声说了什么，楚妈妈面露得意之色。小夜却拉住月霆衣袖，一言不发地看着月霆，那眼神谁看了都不忍，为什么就有像楚妈妈这样铁石心肠的人呢？月霆果然受不了这样的眼神大声说道‘再见，秦夜——难道你不明白，再见，就是再也不见的意思么？’说完用力甩开小夜的手臂，将他向后推去。失去了重心的小夜听了那话，失了心般踉踉跄跄向路中退去，根本没有看见疾驰而来的车辆。我当时吓得浑身瘫软，以为小夜就这样完了，谁知——”
老人忽然停住，睁大了双眼，好像又看见了当时的景象，各种表情在脸上流过，再也说不出话来
沉寂半晌，老人似乎喘过气来，眼泪又流了下来“谁知，不知什么时候从医院接阿芳回来的永谦忽然冲了过去，一把将小夜推开，自己却被撞飞了出去。路旁的阿芳见状一下子昏倒在地。我也立刻瘫软在地上。只有小夜冲过来抱住阿芳，不停的喊着‘妈妈’。那个时候乱糟糟的根本没人理会小夜的心情，后来我常想，在所有的人中，也许那孩子受到的伤害最大。可惜，那时我们都不知道，却把罪过都推到他的身上，责骂他是罪魁祸首。那可怜的孩子是怎么承受下来的呢？”
钱如潮悄悄擦了擦眼角的泪渍，将头扭过去，不敢再看老人悲伤和悔恨的眼眸
“阿芳果然受了刺激又住进了医院。我知道这次她恐怕是不行了。于是，那天夜里我做了她最爱吃的点心去看她，发现小夜也在那里。我站在门外，不敢进屋，我想让这母子有时间说说话。我至今还记得那情景，小夜伏在阿芳的床边，窗外的月光冷冷清清照在他的身上闪着不祥的磷光。他不停地说‘妈妈，对不起。’阿芳却笑着说‘小夜，没关系。不要怕，也不要伤心，妈妈没怪你。’我看见床头的小夜流着泪摸着阿芳的发丝还是不停的说着‘对不起’。我却听见阿芳缓缓说着‘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你，你伏在林中的空地上，大大的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我，向我咯咯笑着露出可爱的乳牙，伸出胖嘟嘟的小手，叫着我妈妈。那时候我就知道，你是我的孩子，你是老天送给我的礼物。小夜，我从来没有怪你，不要再说对不起了。无论你做了什么，你永远是我的天使，我的宝贝。我想，你爸爸也一定这么想，我们都爱你。所以你要珍惜你的生命，我们都老了，你不像我们，你还年轻，所以你一定要活得很幸福，小夜，一定要幸福——’说着那声音越来越低——”
老人说道这里掩面痛哭，半晌，哭声渐息，才又说道“那每一个字我一直都忘不了，每次我想起，就忍不住想哭。果然，那晚阿芳便追随永谦而去。闻讯赶来的永祥悲恸万分，差点当场掐死小夜，幸亏被人及时拦了下来。葬礼上，永祥当众宣布将小夜脱籍，不再承认他是秦家的孩子。那孩子倒是倔强，一声也没哭，只在永谦和阿芳的灵位前磕了个头，便真的走了，从此一走就是十年，再也没见他回来过。月霆那孩子毕业后居然也同家里断绝了关系一个人跑到外地工作，楚妈妈伤心之余也搬离了这里。时间真快，十年了，我老得几乎走不动了。可是，那情景就好像是昨天的事。我怎么也忘不了，忘不了那孩子临走前那双眼睛，那么绝望的眼神——那孩子，还能幸福么？”
老人长叹，再也无语
还能幸福么？——每个人都在想着这个问题。
幸福到底是什么？将残破的心掩藏在绝美的微笑下，无人的深夜，他是不是会突然惊醒，伤口便如刀搅般疼痛。燃烧的记忆怎么才能慢慢冷却，锥心的悲恸又怎么才能慢慢融解？没有什么是我们可以控制的，包括简单的幸福和繁复的爱情。那么，我们还有什么好怨恨的，还有什么好忧伤的，这世间多的是被弃置的命运和被弃置的心，我们还要抱怨什么呢？
10
楚月霆这几日心神不宁，总觉得那里不太对劲，好像和夜袭的生活越来越像情侣，真令人苦恼。当然，那天红榴来过的事在红榴的咒语下他已经完全不记得，只隐约记得好像流云来过。他坐在客厅里，百无聊赖，反复分析着，自己喜欢小夜是没有疑问的，难道自己真的爱上了小夜？当年唯恐避之不及的爱情今天难道忽然开花结果？可是，在男人之间怎么会有爱情存在？自己不是同性恋啊！可是，为什么被小夜停留过的胸口到现在还会觉得滚烫，摸上去就会觉得呼吸困难，觉得浑身瘫软无力？为什么只要想到那样深情而炽热的呼唤，心里就会无法抑止地颤抖，好像即甜蜜又痛苦？为什么不懂的事太多，问题却一个接着一个袭来，不让人有喘息的空闲？心如被铅块堵住般痛得找不到出路？什么时候才是解脱，才是尽头？
忽然门铃叮咚作响，起身开门，惊见暮天阔站在门外，雄健的身姿将门口堵得严严实实
“暮先生？”楚月霆疑惑问道
“我找你。”暮天阔还真是惜字如金
“请进”楚月霆客气的将来人请进客厅，随口问道“你要喝点什么？”
“不用了。我长话短说。请你看看这个”啪的一声，一打厚厚的文件报告摔落在茶几上
面色阴沉，楚月霆拿起报告，打开一路读下来，手竟抖得无法自制
“你什么意思？”红着眼眶楚月霆颤声问道
“你不配得到夜袭，我要把他带走。”
楚月霆忽然长笑起来，笑声凄惨。在那重重叠叠的往事中，不是只有一个人受伤，也不是只有一个人惆怅。不然为何会夜夜惊醒，为何会日渐消瘦，会远离家乡。而如今尚未愈合的伤口又被撕裂，这没有尽头的痛伤何时才能停止？
“你就配得到他？”
“你不爱他，永远也不会给他幸福的。”
“幸福——”垂首看见手握着的那页，黑色的字体亮得刺眼——你还年轻，你一定要活得很幸福，小夜，一定要幸福。
“若不爱他，你怎么给他幸福？”
——我真的不能？楚月霆抬头目光凄迷，咽喉好像一眼塞满了枯叶的干涸的枯井
“你爱他么？”
“我不知道——”
暮天阔冷笑“不知道！那你凭什么让他幸福。”
“不，我希望他幸福。”他忽然尖叫起来，随即一阵剧烈的咳嗽，好似濒死的野兽
“那就离开他！把他交给我！”
“离开他？”楚月霆惊恐起来，高大的身体几乎缩成一团
“我会给他幸福的。他从今以后会把你当作好哥哥，有时间我们会回来看你。你并没有损失什么，相反还得到了解脱，不是么？不用再为他烦恼，嗯？”暮天阔温柔说着，露出狡猾的笑容
“解脱了么？”用力捏着报告，锋利的纸边划破了他的掌心，染红了雪白的纸张，他竟不觉得痛
“是的。彻底解脱。不再有烦恼，不再被一个男人纠缠，你难道不想么？”
“小夜——”
“从今以后，你还可以建立一个幸福的家庭，温柔贤惠的妻子，天真可爱的孩子。你想过这些的，是吧！想想，温馨而幸福的家庭，还有什么比这更美好的——”暮天阔步步紧逼贴近楚月霆
楚月霆迷茫的眼眸开始动摇，暮天阔漆黑的眼眸魔咒般锁住他的视线，他混乱的大脑开始空白
“把他交给我，他便幸福了，你也会幸福。为什么不呢？”镇定的唇吐出甜美的诱惑，楚月霆已无法分辨对错
“交给你？”
“对，交给我。不要再犹豫了——”
“可是——”
“可是什么？你并没有失去他，不是么？他还是你以前的小夜，跟你告白前的小夜——”
“小夜——”楚月霆迷茫的眼眸渐渐湿润，好像看到童年的小夜在对面微笑着向他挥手。
“好不好？”
“好——”
暮天阔得意地笑着，眼里露出胜利者嗜血的光芒“夜袭，你听到了？跟我走吧！”
门口豁然出现夜袭的身影，铁青着脸夜袭如传说中带给人死亡的俊美的夜叉般一步步逼向楚月霆。
路过暮天阔的身边，他忽然停步，犀利的目光射向他
“暮天阔，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一定要我回去，不过我告诉你，即使这个人不爱我，不要我，我也不会爱你，更不会跟你走的。你死了这条心吧。我不在乎你调查我的身世，不过你现在最好马上和门口的那个人一起离开，不然我不保证现在的我会做出什么事来——”
门外，闪出暮天远优雅的身影，面无表情地看着暮天阔。
暮天阔听到夜袭这一番话如五雷轰顶，却依然极有风度地一笑，黯然转身向门口走去。暮天远向夜袭微微点头亦紧随暮天阔的脚步离去。
屋内只剩下夜袭和楚月霆，夜袭转身面向楚月霆，愤怒，憎恨，不解，痛心在他的眼中交叉闪过，最后终于愤怒占了上风。纤美的手指捏上楚月霆的喉咙，夜袭冷冷说道“你很好啊，还知道将我送给别人。若不爱我就罢了，为什么还要这么做？”
指间的力量骤然加剧“多柔软的喉咙，捏下去就会窒息。你要解脱么？我就给你解脱，若死了，就永远也不会烦了，不会被我这样的变态的男人纠缠了，不是么？不过真可惜，若是死了，恐怕你期盼的幸福而温馨的家庭生活也就一起消失了。那么，你是要活还是要死呢——楚月霆！”颤抖的唇吐出冰冷的话语，愤怒的眼眸渐渐有雾气升起
“死——”意识渐渐模糊的楚月霆含着泪含糊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