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筠霜 下————掠水惊鸿
掠水惊鸿  发于:2009年10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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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何同样的笑,里头的意思却完全不一样。怡锒刚才还觉得血液往胸口涌,可是看着这和从

前丝毫未变的笑容,却连愤怒都没有了,胸口空空如也。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已经被砸

烂捣碎,剥离。

怡铮道:“三哥,咱们谈个条件如何?只要你在父皇灵前,跟朕跪下,行一个君臣大礼,叫

朕一声皇上,说一声‘罪臣万死,生杀惟陛下命’。朕许诺你,五年为期,第一年在宫中软

禁,第二年放你出去,第三年封镇国公,第五年恢复郡王爵位。”

王世杰大吃一惊,怡锒虽然现下虽然众叛亲离,但虎死不倒架,余威犹在,要是放他出去,

只怕他还会串连人谋反。

怡锒却毫不犹疑就冷冷顶了回来:“我罪大弥天,不想出去,要不你快滚,要不杀了我,别

在这里让我恶心。”

怡铮叹道:“你以前跟我说过,大丈夫能屈能伸,为何你现在要以卵击石呢?你暂时低头,

不过一时不快,朕放你出去后,你还可以联络旧部,东山再起,这么划算的生意,你为什么

不做?”

怡锒终于站了起来,他看定怡铮道:“怡铮,以前我只顾教你阴谋权术,是我的错。现下我

告诉你,人为了自保求存,有时候可以不择手段,但是,不能泯灭了做人的一点本心,不可

堕了为人的一点志气。若数典忘祖,弑父背亲,再多权势富贵,与畜生无异。”

怡铮脸色稍稍变了变,随即大笑:“哈哈,三哥,你除了口舌之快,还敢教训我么?朕现在

一挥手,就能杀了他,”他一指杜筠,笑道,“你为他谋反,现在却不在乎他生死了么?”

怡锒淡笑一下道:“我原还说你长进了,谁知穿了龙袍,肚里依旧是小家子气的伎俩。”他

转头向杜筠温言道:“子蘅,我现在无力救你,但是,你若死,我陪你,你若受苦,我也陪

你。”

杜筠微笑点点头:“怡锒,我不怕的。”

看着这两人超脱生死的气度,怡铮有点爽然若失,但他现在大权在握,正是志得意满之时,

怡锒软硬不吃的态度倒也在他意料中。越是这样,他越觉得有趣味,他对政治其实并无多大

兴趣,他平生只喜欢征服,征服一只兔子一只鹰,征服一个娈童一个美人,征服一座江山,

现下要征服这个桀骜不驯,连父皇都束手无策的怡锒。他有时间,有权利,有耐心,他相信

只要把怡锒赖以支撑的尊严砸碎,让他对皇位绝了幻想,一天天下去,他终会对自己臣服。

那会是很好玩的游戏吧?

怡铮想着就笑起来,向王世杰一摊手道:“看,朕也晓以利害了,是他自己冥顽不灵。”

王世杰听着怡锒斥责怡铮的话,只觉得背心一阵阵出汗,不敢再说什么。

怡铮一挥手道:“缚了吧。”

谢宝忙躬身道:“遵旨。”

两个锦衣卫当即上前,反扭了怡锒双臂,怡锒到此刻早已不在乎,知道挣扎反而自取欺辱,

只是静静站定。他冷冷瞪了谢宝一眼,谢宝并不和他对视,拿着条绳子走到他身后。

杜筠终究沉不住气,怡铮要杀他他并不怕,可是眼下绑的是怡锒,他就不禁害怕,忙上前阻

止:“你们要干什么!”

怡铮笑道:“三哥,朕不处置你谋反的罪过,但是你忤逆父皇,按律杖责一百,这个朕不敢

赦免。亥时快到了,百官大约也到启祥宫了,就在那里行刑吧。”

怡锒怎么也想不到,连父皇两度打他,都是在避人的偏殿里,而他的亲弟弟,居然要在文武

百官面前当众责打他,亏他想得出来!怡锒一想到自己要在众人面前剥去中衣尊严扫地的情

景,一口气冲上来,险些晕过去,刚要挣扎,身后却被谢宝死死钳住了双腕。

杜筠也急了,又惊又怒向怡铮道:“你怎能这样!他是你亲哥哥!”

怡铮却是不怒,看着怡锒瞬间惨白的脸颊,他终于体会到了胜利的快感,笑道:“三哥,你

还有最后一次机会。”

怡锒胸口剧烈起伏,但那声音却依然平静,只冷冷道:“怡铮,人间私语,天闻若雷;暗室欺

心,神目如电。我奉劝你一句,不要自绝于天地人伦。”

怡铮笑道:“天下人都在我掌握中,谁敢绝我?”一点头道:“那就绑吧。”

谢宝将怡锒两条手臂又向上一扭,怡锒奋力咬牙忍痛,突然觉得谢宝在他掌心捏了两下,正

自不解。那绳子一边在自己手腕上绕过,掌心却似乎是谢宝的手指在写字,他略一辨别,是

个“忍”字,心下刹那一惊,难道谢宝竟没有背叛,而是为求自保虚与委蛇与怡铮?

那个字写完,绳子已绕过几圈,谢宝绑了个极紧的结,又拉了拉,笑道:“紧么?三爷忍忍

吧。”

怡锒觉得他掌心又被捏了两下,只默然无语,谢宝转过身来时,本想看他一眼,不料谢宝扭

了头径直向怡铮走去。

两个锦衣卫推着怡锒要走,杜筠拉住怡锒的手臂不放,急得满眼是泪。怡锒微叹口气,今日

一去,未必能回来,想起这二十天中相濡以沫的日子,眼眶竟热起来,他不愿让怡铮看到,

只说了一句:“子蘅,你多保重。”便自己快步向门外走去,耳边听得杜筠呼唤,想来他已

被守卫拉住,缓缓闭上双目,他不能流泪。他所剩下的自尊已不多,能维持一刻是一刻。

怡铮回头看看奋力挣扎的杜筠,笑道:“别怕,朕不会要了他的命。至于你,朕能登基,有

你的功劳,朕也不会难为你。”拂袖也出了门,回头向汪伟和谢宝道:“交待的话都记得么

?”

汪伟忙躬身道:“陛下放心。”

怡铮在宫外上了舆,前面押着怡锒,谢宝和汪伟都跟随在后。谢宝原来是汪伟的属下,现在

陡然高升,官职于汪伟同品,汪伟心中便有些吃味,忍不住激刺他几句:“今日挨打的是你

主子,谢大人下得去手么?”

谢宝淡淡笑道:“下官虽曾在吴王府供职,但终究是朝廷命官,唯一的主子是皇上。”

汪伟又笑道: “谢大人当了几年太平差事,手艺可有生疏么?今日怎么个打法,你知道了吧

?”

谢宝笑道:“下官好歹是锦衣卫教出来的,忘记怎么吃饭,也不能忘了看家本事。五十杖前

若见血,汪大人剁了我这双手去。”

汪伟便点头道:“如此就好。”

两人一抬头,启祥宫就在眼前,不敢再私下交谈,连忙分开,只是相视一笑。

启祥宫便在长春宫的前头,明初原叫未央宫,因世宗之父兴献帝生于此宫,故更名为“启祥

”。因嘉德年间并没有哪个妃子住过,怡铮便将这座宫殿作为先帝的停柩之所。

今日说了在这里廷杖吴庶人,众大臣吃了晚饭,三五成群地都进了宫,有的人还一边走一边

剔着牙缝。二十七天的国丧终于过去,原本一排排的白纱宫灯都撤去了,换上了家常用的黄

纱灯。官员们经过一夜的休整,都刮了胡子洗了澡,不复前几天蓬头垢面的狼狈样,显得神

清气爽,倒是看不出一丝哀戚来,互相见了面,还拱手道一声好。

《明史*康宗本纪》赞曰:

【康宗(嘉德帝)御基四十余栽,享国久长,少年时剪剔权奸,力除弊政,天下翕然称治。

然中年之后,因循怠政,崇尚道教,致使纲纪废弛,迭兴大狱荼毒士子,以严刑酷法隔忠直

谏言之路。致使贤奸杂用,门户纷然角立,诸王有阋墙之祸,宫变生于肘腋,猝然崩辞,国

人见疑。其后丙戌之役,辽东弃守,实生于此也。】

这样的一个皇帝死了,其实大臣们心里真正难过的并不多,只是因为死的太快,太仓促。突

然一抬头发现从未受人注意的少年藩王即了皇位,让大家心里多多少少有些疑惑。疑惑归疑

惑,嘉德帝生前再威严,也躺在棺材里不能言不能动了,诸皇子中,太子早已废黜流放,二

皇子早殇,原来众望所归的三皇子又偏偏在先帝驾崩前犯下重罪,那么,四皇子的即位,便

成了名正言顺。皇家的游戏规则便是如此,一顶帽子,排着队往下轮,谁管轮到的那个脑袋

是不是空洞无物。

因知道皇帝即刻要来,诸大臣也不敢多议论什么,来了就分左右两翼排班站好,各以品级为

序,文东武西,北面而立。每一队最前面站的是纠仪御史,负责纠弹服饰、行礼违规者。只

见两个太监抬着一张黑黝黝的刑凳进来,放在正中间,正对着先帝梓宫,众人心里都是一紧

,想到今日要受杖的是先前红极一时的吴王,不知为何,跟他有没有交情的人都觉得忐忑。

或许是因为近来变迁太多,不仅让人产生富贵无凭繁华易散的悲叹,只不知向来高傲的吴王

,是否受得了这样判若云泥的打击。

三十三、忧心悄悄

众人正胡思乱想,听着外头静鞭三响,皇帝已是到了宫门外,连忙都山呼万岁拜倒下去。怡

铮微笑一下,径直走到最前面,灵柩旁边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抬抬手道:“诸爱卿请起吧。

三哥已到阶下,今日这事……嗨,朕心里也是万分难过,三哥若只是谋反的罪,朕拼着落一

个徇私的名声,也要替他担待了。但先帝驾崩因他而起,若不责罚,朕又无面目以对先帝祖

宗,你们倒是说,让朕如何决断才能两全?”说着掩面叹息。

张安就站在怡铮旁边,眼见平日里嘻嘻哈哈的蜀王,突然一本正经在这里称孤道寡,总觉得

有点沐猴而冠的味道。嘉德帝死的时候他并不在场,但怡锒顶撞嘉德帝,他却是亲耳听见,

是以李贵妃说皇帝是因为盛怒气昏过去,他也挑不出破绽来。对他来说,怡锒势败,由怡铮

即位是最好的结果,至少保住了自己,可不知为什么,怡铮登基一个月了,他却始终没有那

种对皇帝敬畏之情。眼见他装得至情至性,想起他刚刚在怡锒那里的微笑,心下一凉,也说

不上是别扭还是滑稽。

文官列中闪出一个大臣,却是新晋的文渊阁大学士张集默。张集墨原来与废太子怡铉交好,

硬是被徐咏压着不得出头,如今内阁中一大半的旧臣牵扯到乙酉宫变中,他又蒙怡铮提拔重

新入阁。他知道这个时候是要大臣们说话了,看他前头的王世杰只垂首站着,一言不发,心

中暗笑他呆,赶忙上前道:“陛下,明王奉若天道,为天下执公器,若释有罪而不诛,亦是

刑赏失中。今吴庶人犯下大逆,陛下不处极刑,已是从八议议亲之例,若不加惩戒,无以仰

慰康皇帝在天之灵。陛下今晨告祭太庙,和风煦日,既我大明二祖列宗,亦感于陛下宽仁孝

义之德也。”

王世杰刚才也不知自己在想什么,等张集默开口了,才心中一惊,赶紧上前补充道:“陛下

对吴庶人仁至义尽,略加挞楚,不过小惩大戒,正君臣父子纲纪。否则此后国中,君无以御

臣,父无以御子也。”

怡铮叹道:“朕原本还想跟诸爱卿讨个情呢,既这样,罢了,带三哥进来。”

怡锒刚才被两个锦衣卫押着等候在殿外,因启祥宫不大,殿内又安静,怡铮与各大臣说的话

都一分不差落进耳朵里。他说不上来什么感觉,也就是一个多月前,他还是一人之下万人之

上的吴王,这些大臣拿着手本站在他堂下等待召见,所有的权势,繁华就在这一晨夕间轰然

覆灭,于是这些人都迫不及待地跳出来,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

这些世态炎凉,这些人的朝秦暮楚,他都可当春风过耳不萦于怀,这些人为他效力时本也是

为了权势,他自身难保时还有何理由要求人家为他尽忠?只是,有一个人不同,他们一起长

大,相亲相爱,自己对他的感情比任何人都深。他刚才在路上一直在想,他究竟曾经什么时

候亏待过怡铮,让他对自己仇恨如此之深,不但出卖、利用,在胜利之后还不肯放过他,要

百般羞辱。

他想不出,他脑海里来来回回流转的,是幼小时他和怡铮伴驾狩猎,他们两个共骑一匹马,

怡铮坐在他前面,欢喜地不住惊叫,他浓黑的头发来回蹭着自己的下巴。在诸皇子中,唯有

他有同母兄弟,那一份踏实,让他自豪多年。

却原来,昔日他怀中的孩子,也会长大,不是所有的东西都可以他们一起来分享。终于有一

天,他们为了那独一无二的位子,反目成仇。皇家的手足之情不过是演一场骗人的戏法,早

就有人说天家无骨肉,可是他以为自己和怡铮不同,他以为因为他,因为怡铮,便可以改变

那残酷的事实。

错了吗?真的大错特错?他们不过是凡夫俗子,和历史上那一对对陷入血腥泥淖的兄弟没什

么两样。

怡锒不知是该大笑还是痛哭,或者两眼一闭,死了拉倒,从此再无贪嗔痴恋。可是,现在一

死,不过落的一个畏罪自尽的名声,连楚霸王都不如。活下去呢?又会怎样?等着转机?等

着谢宝那意味不明的暗示?等着看,这场闹剧将如何收场?还是等着,让上天来告诉他,这

个世上还有没有东西可以相信。

里边出来个太监拍手,后边的锦衣卫推搡了一下。怡锒深深吸了口气,不管怎样,为了九泉

之下的母妃,为了那和他已无感情,但自己绝不能让他含恨而死的父亲,为了那还在哕鸾宫

中等候他的杜筠,他都要活下去。

他缓步上殿,两厢的大臣都有些好奇,想看看已经羁押一月的怡锒现在是什么模样,都忍不

住抬起头来。

怡锒是清瘦了不少,因为重伤刚愈,脸色还苍白的很,紧紧抿起的嘴角勾起一道浅浅的纹,

像是雕塑上很坚定的手用很锋锐的雕刀划上去的,倔强却又凄凉。只有那双眼睛是熟悉的,

黑得深不见底的瞳仁一如既往散发着凛冽傲岸的光。

怡锒走到殿心,即被刑凳挡住了去路。他抬头看看父皇那巨大的棺椁,又看看怡铮含着微笑

的脸,胸中忽然如顶了一块带楞的石头般硌得难受,猛然转身,向站在两厢的官员厉声喝问

:“先帝死因不明,尸骨未寒,尔等还有心思在这里看热闹,国家三百年养士何用!”

两个锦衣卫本来看他一路都老老实实的,实在没想到他突然来这么一手,竟没有拉住。那些

官员看怡锒在殿心昂然而立,双目如电,竟是谁也不敢回话,只是低头不语。先帝死因蹊跷

,贵妃说是被吴王气死,但终究没有病榻前托孤,没有遗言,就因王世杰调兵控制了九门,

在京诸皇子、诸阁臣还来不及动作,怡铮就已黄袍加身,确实有些宫变的味道。可是那些原

来依附怡锒的“吴王党”,随着徐咏被先帝下狱早已土崩瓦解,再没有人有实力和王世杰抗

衡。没有卷入三皇子谋逆一案的大臣已是庆幸不已,谁还有心思再去管先帝的死因到底明不

明了?

怡铮缓缓站了起来,所有的人都跪倒叩下头去,只剩下怡铮怡锒一对兄弟,殿内立即充满了

一种冷峻、威压的气氛。

怡铮望着怡锒的背影,淡笑下道:“三哥,你这个样子,朕便无法保全你了。朕奉皇太后懿

旨,今日杖责于你,便是要慰父皇在天之灵。”

怡锒转过身来,冷冷道:“皇太后是谁?”

怡铮道:“朕已尊先帝遗诏晋皇贵妃为太后。”

怡锒冷笑道:“遗诏?你说父皇是突然中风,哪来的遗诏?李贵妃是父皇嫡配还是有子即位

?你是连自己的母亲也不认了!”

其实许多皇帝驾崩地仓促,遗诏这东西也就未必是皇帝亲口留下,不过是借先帝之口,行新

帝之政。但这话却又不能拿到明面儿上说,王世杰无奈,这些道理怡铮是无论如何讲不过怡

锒,只得上前解说道:“神宗遗诏也曾封郑贵妃为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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