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相之《情怀》 ———— 宋颖
宋颖  发于:2009年11月0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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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怀

  最近独孤发现,谢默越来越爱发呆。
  上一刻还和自己说着话,下刻已是神思游天外,问谢默,回独孤的也只是笑,如若以往的笑。
  笑脸,总是柔若春风,却总是让独孤心里难过,而这样的难过,不能说。
  今年谢默四十六岁了。
  虽是一年过一年,流光飞逝他们年年老,除此之外也无不同。
  可今年,独孤却觉得不一般。
  新年刚过,谢默颜容渐清减,精神也不好,这已是常事,可不若今年这样,清癯不胜衣,精神也总是有些恍惚。
  太医局的太医们把脉完毕,大多只是跪下叩首,不敢答。再三逼问,才说那人积劳成疾又操心过度,命不久矣。
  独孤也没发火,其实他也知道,同样是医者,那样虚弱的脉象代表什么自己哪里不懂。
  那样的身体,已是熬到头了。
  过一天,也象是从老天那里争过来似的,这些日子炫夜里总是睡不好,翻来覆去,忍不住地便起身伸手探那人轻浅的呼吸。
  甚至有时,惊了那人的浅眠也不惜。
  独孤有些害怕,害怕那人,今夜睡去明晨不起。
  常常忍不住拥住那人,上上下下打量,唯恐往后再不能看到他。
  那人揉了揉困倦的眼,看着他的时候,依然是平素微笑的样子,明亮的蓝瞳笑意浅浅。
  “怎么了,你?”
  能说什么呢?
  他只是默然。
  “没什么,你还好吗?”
  幽蓝的眼瞅了他半晌,微微笑开因这话而轻蹙的眉。
  “嗯,有点不舒服,可是还好啊。你的眉别皱得这么紧,我今天心情很好,别摆这样的脸色给我看!”
  捏捏他的脸,谢默打了个小小的哈欠,又躺了下去。
  好久,寂静无声。
  他以为谢默又睡着了,正欲掖好被角,此时却响起了轻而又轻的声音。
  “明天我想搬回南薰殿去。”
  独孤愣了一下。
  “浴堂殿你住不习惯?还是这里水气重了,你不舒服,那我们明天搬到立政殿……”
  顿了顿,想继续往下说,谢默回了头来,一字一句,咬字清楚。
  “我喜欢南薰殿。”
  独孤下意识摇头。
  “钦明宫离大明宫太远了,朕起居听政都在大明宫里,你要搬回去,那朕跑来跑去不太方便……”
  瞧见谢默的眼直直地瞅着他,突然便泛起一抹笑,独孤便什么也说不出了。
  如此柔和的笑,经年不变。
  独孤总爱看他这样的笑,希望能为他挡住一些的风雨,可即便他是皇帝,也做不到。
  只要他能这样笑,就算自己辛苦些,又有何妨?
  愣愣地,便点头了。
  第二日独孤下朝回宫有些早,如同以往,刚一进门便想叫那人,脚步方停,才想起谢默已经回钦明宫南薰殿去了。
  独孤想这也好,在这里,身份未明,谢默始终很尴尬的住着,钦明宫是独孤为“寿王”时先帝所赐宅邸,即位之后便以一坊之地扩建为宫,作为天子私邸,那里不居嫔妃,谢默在钦明宫能自在些。

  如此,自己寂寞些,其实也没什么。
  想着想着便想笑了,入了内,发现一群宫人内侍正在收拾,抱出的雪白床单上满是斑斑的血迹。
  独孤大惊失色,抓过一个内侍问。
  却说,这是那人吐的血。
  自从火烧安镇,谢默虽被人营救出去,然而他身体本来就不好,失去记忆后三年颠沛流离,又没有好好调理,肝病异常严重,即便后来独孤接他回京,善加调理,却还是少有成效。

  独孤一直知道他有吐血之症,却不知时至今日,竟已发展到这般光景。
  他懂医术,虽是心中隐有所感,却每每醉在那人温柔的笑意里,不愿想。
  或许,也是不敢想。
  “平时,也是这样?”
  他木然的问,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
  内侍点头,说几乎每日如此,如若不是今日他回来太早,那他们已经收拾完了。
  闻言心一动,想起昨夜被自己忽略的,那人捂住口的动作,还有他的话,脑海里隐约泛出了一个念头。
  唤了来人立即至钦明宫,他与他惯居的南薰殿,挥退欲禀报的左右,独孤伫立廊下,只听得里面一阵阵令人心惊的咳嗽声。
  想推门,却在此时,听到服侍谢默的内侍梁首谦的声音响起,里面几多埋怨。
  “在大明宫多好,何必回来,陛下在哪里,哪里就是重地。你这样的身体,在大明宫有大堆的御医随行,照应起来也方便。”
  熟悉的声音,还是那样柔和,让人联想起那人如春风一样的笑颜。
  “这里不也有大堆的御医,那里我住不惯……每天看到一群妃子在殿外探头探脑,就觉得烦。还是这里清静……。”
  里面的声音沉寂下来,隔了一会,梁首谦的声音又响起。
  “还不是怕陛下担心,怕瞒不过他自己的病。你啊,就是想太多,陛下精通医道,能瞒得了多少?”
  没否认,那人只是轻轻叹气。
  “瞒一时算一时,他每日里已经够累的了,何必让他再担心。我无妨啊,最近庭儿过来,我与他总是起争执,若让陛下看到,岂不是又生事端?”
  侧面看去,谢默眉头紧蹙,每次提及他的儿子,他总是笑少愁多。独孤暗暗捏紧了拳,正想明日得空便招谢庭进宫深谈,殿内又有动静。
  “这孩子怎么就不懂你的心意,要不我找人去和他说说,每次都把你气得连话都说不出来,这样下去太伤身体了。不是我要说,对他何必太迁就,该怎么做就怎么做,你一味忍让,这孩子却不当一回事。”

  梁首谦叹息,谢默却微笑起来。
  “怎么做,我能怎么做,是打是骂?总是自己儿子,能怎么办?”
  瞧见一旁梁首谦默然不语的模样,谢默奇道。
  “怎么了,你怎么不说话……”
  “这样的话首谦不爱听,谢相还是少说为好。总是你忍你让,为何如此辛苦?”
  谢默语塞,独孤微笑,正如梁首谦所言,他也不爱听谢默如此言语,正欲从廊外走入南薰殿内,耳边蓦然又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还有洪亮的声音。
  “先生,先生,你在吗?”
  似乎是独孤的儿子,当今太子--独孤冥的声音。他横冲直闯的进门,连回廊台阶也不走,直接攀着栏杆飞身跃过,看得独孤直皱眉。
  都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这样子,更是一副气恼到家的模样,刚想出去把儿子叫住,听到独孤冥怒气勃发,朝谢默说了一句话,独孤又缩了回去。
  “先生,父皇今日新纳迦陵国三公主为妃,您知道吗?”
  这小子为什么一天到晚就给他这个爹出难题,早朝过后还叮嘱他别和谢默说,他前脚刚离开东宫,冥后脚就跑到谢默这里来告状。
  独孤心里嘀咕着,头又望向窗内,注意到谢默阴晴不定的神色,突然有些头皮发麻。
  ****
独孤冥以为先生会发火。
  他的先生性子沉稳,可每每在他的父亲面前,或是遇上与他的父亲相关的事,先生却不似平素的他,反而象个孩子。
  先生和他的父皇吵架极少,可不是没有。除了国事,温和的先生,听到父皇纳妃的消息会生气。
  虽然,那样温和的先生,生气也是淡淡。
  但,那也够当今皇帝头痛的。
  冥一向不喜欢自己的父亲,他喜欢看自己的父亲被先生整得头疼不已。这不是好习惯,可是,他就是喜欢,谁让冷情的父亲不关心他。
  原以为,今日先生听到这个消息,也会生气。
  可看了半晌先生的神色,冥却有些摸不准,他不懂,屏退了下人们,为何先生一言不发,眼角眉梢,表情极复杂。
  “先生?”
  “嗯?”
  “你不生气吗?”
  迷迷茫抬头,幽蓝的眼看着独孤冥,突然笑了出来。
  “太子,这是好事啊……我为什么要生气。”
  说着,那个人,眼神移向窗外,看着外边,发呆。
  为何今日的先生,与平素不同,他不该是这样的反应,是经历了太多次这样的消息,先生已经麻木了,还是先生累了,他不再想管了。
  冥瞧着眼前那张沉静如水的面容,不觉悄悄发起了呆。
  先生其实也老了,但这些年过去,他身上那股让人感觉到温暖的气息却是依旧。多年过去,几多风雨,先生的气息依然宛若清泉,好似他们初见那时。
  先生不图富贵,不图权势,他也不属于朝廷上任何一个权利派系。先生总是尽力保护那些贫寒出身,在朝中没有后台的官员们。虽然,他出身于世族,而世族,本是最看不起寒族出身的人。

  说来也奇怪,很多人都说父皇喜欢先生,冥明白这是真的,但是有时他不敢肯定。
  如果父皇喜欢先生,为何每次父皇雷厉风行的开展整治官员恶劣风气的时候,总是要拿先生当靶子,虽然先生有时全然无辜。
  如果父皇喜欢先生,为何父皇每次纳妃子的时候,他从不问先生怎么想,任凭先生长吁短叹。
  冥其实不懂,为何先生会那样死心塌地的跟着父皇,即使他的儿子求他离开父皇,却还是被他所拒绝。就因为这事,先生与他唯一的儿子决裂,他比从前更孤单。
  父皇到底有什么好,值得先生如此?
  冥其实不懂。
  看到先生的沉默,他突然有些埋怨自己的冒失,虽然他想让父皇头痛,却不想先生伤心。
  先生已经再经不得打击了。
  “先生,对不起。”
  谢默回头,摸摸他的头,和他还很小的时候一样,那样的手感温柔。
  “没事,这确实是好事,只是我没想到有生之年竟然能看到迦陵臣服,一时有些感触罢了。”
  修长的手指交叠,谢默微笑。
  “嗯?先生你知道这事?”
  他摇头,笑道。
  “不知,但不是没想到。太子不知这是一局棋,陛下与我布了十五年,都以为要死心了,哪想到造化弄人,居然在这时成功。吡伽施死了吧,他若不死,必不允族人向我国如此示弱。”

  吡伽施,迦陵老王,日前与赵国激战中身亡。
  冥知道这个人,也对他很有好感,虽然这个小国并不曾屈服于宁,或是中洲其余三个强国祥、梁、赵。
  他一直以为父皇只是旁观情势,却不知道父皇与先生,在十五年前就已经关注迦陵。
  “吡伽施之死,与父皇、先生所布之局有关?”
  谢默微微摇头,又点头。
  “死了吗?这倒出乎意料之外,原先只想让迦陵别无选择。原想保下他,陛下说我是妇人之仁,说他不死我们的计划不能成功……”
  冥打断谢默的话。
  “先生,为何我们要干涉别国的事情,迦陵只是一个小国。”
  谢默抬头看了他一样,似笑非笑。
  “太子,丝绸之路出去的是丝绸,你可知进来的,最主要的是什么?”
  冥想了想,答了个字。
  “玉。”
  谢默点头。
  “是玉,那么宁的贵族们所爱用的玉又从哪里来?说得更远一些,整个中洲权贵富豪所爱用的那些物品,又是哪里来的?”
  “中土昆仑山脉,还有域外之地于阗。玉经昆仑山麓,从卫过惠,再经过海路运抵宁。”
  冥想着从影王独孤净那里看来的消息,一边答一边想为何先生要这么问他。
  “那中洲运往卫、惠的货物,经过的路又是哪几条?”
  “从地理方面来说,青阳、朱明、西颢、玄冥各自都有港口,货物可至惠再运至卫,但是他们的港口数量不及中略众多,航路繁茂,货物运转周期很长,成本也很高,算起来,还是迦陵和中略抵惠国航路最近。至惠的货物,惠人为抵制敌对的西梁国人,封锁边境,严禁典籍流入西梁,大部分至西梁的货物得直接走海路。如此看来,只有中略和迦陵的海运最为便利。先生,你的意思是父皇打算把迦陵的航路控制在我国手上?”

  谢默推动轮椅,从书案上的卷宗里抽出一卷,展开,冥凑近看,发现是一幅中洲地形图。
  “正是。宁有中洲最大的盐湖和铁矿,还有最好的丝绸,卫、惠、西梁三国最好的东西,宁也有,可中洲各国,不一定要从宁买丝绸与盐,或者进口铁。如太子所言,青阳、朱明、西颢各自拥有港口,赵吞并玄冥之后,拥有的港口更多,可距离卫、惠两国最近的几大港口,拥有者只有中略与小国迦陵……那三国虽然拥有港口,可是要进行海路贸易,成本很高……,迦陵的战略地位,便重要在这点上。谁拥有迦陵的控制权,便可以控制除中略之外航海贸易的大半。”

  所以西颢才会和迦陵开战,所以迦陵为自保才送三公主献于父皇为妃。因为这代表迦陵的臣服,父皇只能接受,而不能拒绝。因为先生知道这些,所以不恼?
  可还是迟疑……
  “先生,你真不生气?”
  倒有些吃惊,谢默摊平了卷宗,眉头微蹙。
  “生气什么呢,这么多年都过来了,也习惯了。倒是这次,陛下想必头疼的很……”
  看见先生突然微微笑起,冥不解。
  “先生为何不气,先生为什么一直都留在父皇身边?他这么对你,先生不怨?”
  闻言,谢默有瞬间的失神。
  好半晌,他摇头,收起了卷宗,放回书案。转过身,又是慈和的神情。
  “太子可知道谢默的理想?”
  这他当然知道,冥微笑。
  “先生的理想是使天下百姓,老有所养,幼有所依,百姓生得其所,不颠沛流离。冥一直都记得的,先生的理想,是父皇的理想,也是冥的理想……”
  说着说着,一时恍然,冥住了口。
  谢默微笑,低声。
  “陛下是好皇帝,他为了天下付出了很多,我愿为这样的他鞠躬尽瘁,死而后己。”
  出乎意料的坦白让冥吓了一跳,先生平素虽然温和,却也很狡猾,特别是他不想回答别人,或者觉得某个问题会让他害羞的时候,先生通常会面不改色的岔过话题,带着非常迷人的微笑含混过去。

  原也没期望得到答复,却没想到居然听到这么明晰的答案,冥困惑的抬头。
  说出了大胆发言的人此时却垂下了头,故作认真地看着不知何时拿出来的卷宗。
  似乎很正常的模样,嗯,如果忽略了那微红起来的耳朵,还有侧目凝神细看就能发觉的,游疑不定不时悄然移向窗外的眼神。
  顺着窗棱的方向看去,讶然的看到赭黄色衣袍一角,冥又回头看看他的老师,那样温柔眼神悄然注视着,突然又缩到一旁的袍角消失的方向。
  原来如此,冥懂了。
  许是,那话,其实不是说与他听的。
  突如其来,竟有些吃味,为何这么爱发呆又爱绕过话题的先生,却对那个人,特别的好呢?
  小小的恶作剧心情便浮了上来。
  “先生。”
  逼近他,看到那样微红的脸突然仰面吃惊地看着他,先生其实不太喜欢和外人太过接近,虽然某些人是例外,可也不包括那么突然的贴近。
  可这时也顾不了这么多了。
  “做什么?”
  轮椅一推,往后退了几步,谢默瞧着弟子,发觉他又想捉弄人了。只是捉弄人捉弄到自己头上,是不是自己平时太纵容他了呢?
  不觉苦笑。
  唇略略勾起,冥却正色道。
  “先生最看重的,是父皇,还是天下,这如画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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