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好意思说,你当然清闲,一堆的事情都推到我头上,我都快累死了。早上上完早朝,就得去政事堂和其余的宰相商议国事,下午还得回本省处理本省事务,晚上你批奏本,我还得复核,还时不时得给你出主意……你还好意思得意洋洋,也不想想谁让我这么累。”
抱怨着,抱怨着,叔父小声而稚气地抱怨。
而我见,陛下揉揉叔父散乱的发,亲昵地在他耳边喃喃。我不知道陛下在叔父的耳边说了些什么,我只见叔父的脸上,淡淡的霞彩飞升,晶亮的眼注视着陛下温和的神情,里面有同样淡淡的喜悦。
而后,我又听到了轻柔的话语,似乎陛下方才在哄他。我只见陛下爽朗的面孔上,有一抹沉醉的笑意流过。
“以后,直呼朕的字,私下里,好不好?”
“不好,你不害臊我害臊。”
话里虽然是抗拒之意,眼神却那样的温柔,这时的叔父,意志不坚。
“你不觉得朕很可怜吗?有名有字,却几乎无人能唤朕的名与字,再不多叫叫,难保哪天,朕会忘了自己叫什么。”
好象是在装可怜,陛下的语调明显低沉了下来,而叔父未曾瞧见的,他的眼睛眨啊眨,在我看来,狡猾如狐狸。
连父亲养得那只火红色的真狐狸,都没有这位当今天子来得有狐狸本色。
“我一直都有唤你的名啊!”
不看他,不看他,把通红通红的面容埋进了锦被,叔父似乎害羞了。
“名哪里有字来得亲切,叫嘛叫嘛!好不好。”
温和的声音调笑,而我只见,那人轻轻点了点头。露出锦被一角的大红面庞,有春风般柔和的笑。
人说小儿女,情多人皆羡。
在我面前的两个男人,并非小儿女,但浓浓情愫,也引得人有些欣羡。
***
那日,我悄悄地走了。
不想打搅那样平静而宁谧的气氛。
第二天清早,再度造访,叔父不在。问人,他们说叔父上朝去了,与陛下一起,上朝去了。
我想到昨天所见,退了烧的叔父,那张温和的容颜。褪去了因低热而起的潮红,叔父的脸色很苍白,我知道他病未好。
想不到,今日的他,一早就与陛下上朝。今日与昨天一样,月阁放假,因为聂先生病了。我无事,便坐在回廊里等他。
坐着发呆的时候,我想起了先生。
二月过后的天气,一日比一日暖了。但所谓的春寒,依然侵骨,先生与叔父一样,都着了风寒。
但没有人,象关心叔父那样,关心聂先生。先生妻子早亡,先生也没续弦,又没有子女,这几日病了,情境就显得凄凉。在这样的时候,倒是我以为无情的父亲,这几日跑前跑后的,看护先生。
方才我去见先生的时候,发现高热中的他,依然在批阅学生们的文章。而今,我来到听雨榭,听到我的叔父,上朝去了。
无所事事的时候,时间的流逝,便觉得慢了。只是短短的一个上午,对我却有如漫漫长夜。
纵然,天蓝蓝水清清,今天,有个难得的好天气。
午时之后,我看到叔父,是被人搀回来的他,搀他的人是裴元度。他们走着,叔父的步子,在雪刚化去的地上,显得那样虚无。同样是踩在地上,裴元度的脚印那样的清晰,而叔父的脚印,却接近于无。
我这时,才知道,叔父的足,半废的足,指的是什么意思。
现在那位清高的裴大人,如今面色严肃,在对叔父说着什么。而叔父听他的话,只是微微的笑,慈和地看着在对他说话的下属。
“谢相,你是不是又背着元度,多批了公文?”
小声的话语随风而来,扑进我的耳朵,轻轻地在心湖里泛起了涟漪。
“没有。”
回答得干净利落,换来的却是那人怀疑的一瞥。
“谢相没骗下官吗,为何早上摆在下官桌上的公文凭空少了好几卷?”
“元度,你这是什么眼神?难道我还会去拿你桌子上的公文不成。”
失笑,叔父拍拍裴元度的肩膀,眼神那样温和又真诚。但在裴元度不注意的时候,我却见,叔父那双温和的蓝瞳里,淡淡浮起一层心虚。
“谢相素行不良,很难说不是大人做的?”
严肃的,冷静的,就事论事的,年纪比我大不了几岁的青年冷静的看着叔父。在那样冷冽的目光底下,叔父却笑得越发开怀。
“或许,是陛下派人取走了公文,你回去的时候,再问问看。”
“容下官提醒谢相,陛下每次下令从下官处提取的公文,十之有九都会莫名其妙地出现在谢相的书房。谢相,如这次依然是陛下的意思,下官倒觉得,那些公文依旧在大人的居所。”
青年的目光机敏且锐利,叔父看他一眼,什么也没说,只是慢慢地往前走,轻浅的笑意渐渐地浮上眉梢。
“这株桃树又开花了,今年的花,开得真好。不知道以后,我还能不能够看得到。”
“谢相。”
局促不安地,裴元度看着叔父,紧张地唤着他。而我顺着叔父的视线,看去,竟呆了。
映入眼帘的是一株桃树,此时花开正好,淡粉色的花朵随着微风摇曳。不时有点点的碎花,迎风而舞,洒在行至桃树前的叔父身上。午时的阳光如金粉,顺着葱茏的枝叶蜿蜒而下,淡淡的金光笼罩着叔父,抚着桃枝的纤细手指,在那样的光华里,象是半透明的。
我从不知道,听雨榭前的孤单桃树,竟有这样超凡脱俗的美丽。而此时的叔父,太美,秀丽的容颜在淡金色的光芒里,细碎的花雨里,就象是虚幻的存在。
明明是如此美丽的景色,我心里却渐渐弥漫起一阵恐慌。看着叔父在树下微笑的样子,注视着裴元度的样子,我心里不由一阵恐慌。
说不出的,那样飘渺的美丽。这样的人,此时看去,竟有着不属于世间的气度,象是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突然消失。
不能控制自己,我跑下走廊。
“叔父。”
“旭儿,你也在这里。来看我吗?”
微微侧着头,他看向我,眼波那样柔和。而我不愿意,不愿意他再呆在这棵桃树下。
冲动之下,我忘记了,叔父的腿不好。冲动之下,我竟拖着他往前走,然而,在那样的瞬间,我立刻感觉到,叔父的下盘,一片虚浮。而后,他扑倒在我身上。
我从不曾离他,这样近过。
那时我有些惊惶,而他在这样的时刻,神色依然如初,微微冲我笑着,似是在安抚我的慌乱。淡淡而清幽的墨荷芬芳轻轻掠过我的脸,那时我没想到,这是来自他身上的香氛。那时我恍惚以为,名满天下的墨荷开了,而在我迷乱的时刻,叔父手轻轻托了我一下。
没料到,后来,是我压到他身上。
而叔父温柔的面孔,离我如此之近。那双美丽的幽蓝眼睛里,清晰的映出我的影子。
我呆呆地看着他,这时我才发现,我的叔父,竟是那样的迷人,那样的眼睛,足有勾魂夺魄的魅力。
“可以扶我一把吗?”
在我发呆的时候,耳边有轻柔的话语,如歌。
然而,扶起叔父的人不是我,而是裴元度。他狠狠瞪了我一眼,把我拉起之后,小心地问着以手撑地的叔父。
“谢相,你还好吗?”
“无妨无妨,只是跌了一跤。休息一会就好,元度扶我到回廊上坐坐即可!”
我依然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我不知道,仅仅是一个,对我而言那样普通的起身动作。对叔父,却是那样的艰难。
我见他微咬着牙,手微颤地扶着地,在裴元度的帮助下,慢慢地起身。微瘸的步伐此刻尽现,他看到我的目光,微笑的神采里浮上了一层困窘。
这时我突然才发觉,我伤害了他。
这时我才记起,昨日陛下对我说的,不要盯着叔父的腿看。那会挖开他心底深处的伤疤,这是他唯一感到自卑的地方。
然而看到我的窘迫,他却朝我微笑,原先存在于那双蓝瞳里的,淡然的困窘,刹那消失不见,象是不曾存在过。
只有裴元度责怪的目光,如针刺般,看着我。
也许,只是也许,他看出了我的窘境。待裴元度小心地扶他在回廊的地上坐下,叔父就打发他走开。
耳边,只有一句话随风而来。
“元度,旭儿还是个孩子,你何苦和他计较。”
再然后,庭院前面,又只剩下我们两个人。叔父向我招手,我迟疑地看着他,他笑着冲我眨眨眼。
“旭儿,还楞着干嘛,过来啊!”
亲切而又温和的语声象有种魔力,让我不由自主地来到他身边。
“叔父。”
我想开口道歉,可是话到嘴边,就是说不出来。他看着我,拍拍我的肩,又冲我眨眼。
“没什么,你别这么紧张。说起来叔父还要谢谢旭儿。”
感谢我,为什么要谢我。
“元度啊,为人处世认真又负责。可是呢,也因为这样,所以很罗嗦,有时也很让人头疼。我不过就拿了他帮我整理好的公文来看,他就穷追不舍。要不是你啊,叔父还得被他烦上好一阵子,叔父当然要谢谢你!”
我的脸似火烧,在他宽慰我的时候。
我已经看到了他微露于紫罗官袍外的手,上面有血丝。我真是太莽撞了,可是他为什么不骂我。
他应该骂我,为什么他一点也不恼火。
即使在刚才,我触到了他的禁忌,没有礼貌地,紧紧盯着他的腿。那样的时候,他也没骂我,现在反而开导我。
呆呆地看着他温和的笑脸,我低头不语。
***
未曾想过,我第一次见到作官时叔父的样子,竟是在他病中。
先前我只明了“中书令”这官衔很大,却不晓得竟是这样忙的,叔父病还未好,每日在床榻之上也得处理繁多的公务。
和昨日不同,原本是空荡荡的床头,现在摆满了公文。叔父和我进了屋,第一件事就是把公文东藏西藏,好奇问,得来只一句。
“不能让元度发现我在改公文,要是让他发现,下午耳根又不得清净了。”
但当他把东西都放好的时候,叔父又摇头,自语。
“要是把东西都放进柜里,那我等会看什么?不行不行,还得拿几件急件出来。”
端着一小箱的公文,见我呆呆看他,叔父微微一怔。
“旭儿,坐啊!在叔父这里不用这么拘束,倒是首谦没跟我来,元度又不在,茶水要你自己倒了。叔父现在要看几件公文,你如倦了,就自便吧!”
我点点头,自己伸手从红泥小炭炉上煨着的陶壶中倒了一杯茶水,回头看叔父的桌前,我又倒了一杯,端过去给他。
这时我才知道,原来颁行天下的重要诏书,都出自叔父之手。
叔父正在草诏,于是我第一次见到了叔父的字。看着那样宛丽而优美的小楷里,有着淡淡流转的生动气韵,而那出自叔父习惯而微挑的撇笔末稍,常常让我想起叔父笑时微挑的眉。
人们说叔父学的是晋时尚书令王献之的字,人们说叔父与王献之一样,闲暇时爱写曹子建的《洛神赋》,写了一卷又一卷,偶尔叔父抄写的文流传到世面上,便是一字千金。
据说当年的王献之与我的叔父一样年少风流,有着优雅的仪态与醉人的风范。
人们都说叔父与王献之相仿,他们同是出生士族,也同为朝上的重臣、皇家的宠儿。
晋时的琅琊王家,是与天子并驾齐驱的家族,君不闻“王与马,共天下”,当年王家的浩大声势,连谢家都比不过。虽然,谢家的先祖--谢安乃是一代名相,虽然谢家的子弟,于当时也是冉冉上升的明星。
只是沧海桑田,时光又过了几度秋。
琅琊王家,已经没落了。而我谢家的分支,也在刘裕取了晋家江山的时候,渡了海,在这名为“中略”的陌生土地上扎了根。
昔年,王谢子弟同气连枝,而王家羲献父子的书法,时人雅望,而我家人也爱学他们的字。于是他们的手书家中留存也很多。
叔父与我相同,同学的是王献之的字。可是他写得比我要好,那样的飘逸灵韵之感,我的字中没有。
“叔父,为什么你的字写得这样好?有什么秘诀吗?”
他抬头看我,一脸迷惑。
“无他,勤练而已。”
我默然。
在他又埋头批阅公文的时候,我只是静静地坐在他身边,凝望他认真而严肃的面容。
屋子里只有下笔的沙沙声,不一会,我面前空阔的桌面便堆起了一卷又一卷批好的公文。
没有人和我说话,我只是看着他,竟也不觉得无聊。但突然我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咚咚”的自回廊上传来,而叔父猛然一惊。
“元度,他怎么又来了?”
喃喃自语,我见他温和的面容上满是头疼的神色。而我又见他急忙忙的,把桌子上堆积的公文四处藏,而此时我发现,叔父即使在慌乱之中,做事也有章法。
批过的,未批过的,放的是不同的地方。打着急件的公文放上面,未作记号的公文放下面,也因为太仔细了些。裴元度踏进房门的时候,他把叔父逮了个正着,人赃俱获。
“谢相,果然是你派人偷拿的公文。”
气得连声音都发颤,裴元度卷起了袖子。他该不是想打我叔父吧,虽然这是以下犯上,罪名不轻,一般来说不太可能发生。不过看他铁青色的面孔,我觉得我还是警惕些比较好。
后来我发现我在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他只是靠近叔父,接过叔父手中拿着的公文,扶着叔父坐下,嘴里不停地唠唠叨叨。
“谢相,你病还没好,哪能这么操劳,万一旧病未愈,新病又生,那岂不糟糕。”
面对他责备的眼神,叔父缩了缩头。
“元度啊,你说得太严重了。我乃宰相,又为中书令,兼任侍中,处理公务本我份内之事,如若因为一点小病,就放着公务不管,那怎么能行?”
“可是……”
“好啦好啦,你啊,就别管这么多了。既然你现在已经过来了,就陪我一起处理公务。”
叔父笑得有如狐狸,此时他的面容,与先前我所见,陛下的笑脸,似乎重叠。
为什么我家养的真狐狸,反而不如他们象狐狸,我不解。
而裴元度似乎生气了,他大叫。
“不行,谢相,今天朝上你已经上了很多本章了。而那些本章都是在元度不晓得的情况下,谢相写的,由此可见,谢相背着元度处理了多少公务,下午谢相还是好好休息为好。”
叔父一脸无奈,而下午,我就见这位裴大人滔滔不绝,数落着叔父种种勤奋工作的“宵小行径”。
而叔父微笑着,听他的话语。
只是我时常见到,在裴元度慷慨呈辞的时候,我那叔父,小心翼翼的趁着他不注意的时候,不时偷看几眼公文。
那时我觉得,边被裴元度教训着,一边偷偷摸摸瞟几眼公文的叔父,其实很可爱。
***
第三次,踏进叔父卧房,陛下也在。
那时他正斜靠在叔父肩上,看着臣子们的奏章,见到我,依然是笑呵呵的寻常模样。
叔父的脸却通红通红的,左顾右盼,眼睛都不敢对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