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到了他走路时的样子。
晚上,我第一次主动的去探望叔父。我想,或许我能再知道些什么,那个人身上的迷,于我,实在太多了。
而他依然未醒。
***
叔父在家的居所,名曰“听雨榭”。
云阳谢家占地甚广,府中有一小小的湖,叫做“冷湖”,湖中种着远近闻名的墨荷。而“听雨榭”,就建筑在湖面之上,墨荷之上。
如今天正寒,墨荷未开,而它的叶子却不若别的荷花,还是绿的,没有萎谢。
远远望去,水蓝蓝,满湖的荷叶苍翠欲滴。平素阳光正好时,“听雨榭”顶上覆着的绿琉璃瓦,有种灿烂的光辉。而在下雨的天气里,雨水滴答在绿琉璃瓦上,会发出如乐曲般动听的音符。
此刻大雨倾盆,如注。可我无心听那乐音。
叔父的卧房与外间不同,很少仪卫保护。想来陛下也需要些私人空间,因此我也见不到几个人。
卧房里面燃着淡淡而好闻的墨荷香,我只看到里面一个明黄色的身影靠在床边,正在替床上的人敷着冰枕,专注到连我走近他身边都不知晓。
叔父似是未醒。
安详的面孔上面色红润,却是太艳了的潮红,象是还没有退烧的样子。而叔父微翘的嘴角上扬,象是好梦正浓,看得那照顾着他的人脸上也泛起了一抹淡淡的笑意。
我不知道昨夜陛下是否一夜未眠,看他,瞧见一脸的疲惫,可陛下看护昏睡的叔父,眼神与手,都是同样的温柔。
屋子里静静的,只有淡淡的香气迤俪,陛下痴痴地看着叔父平静的面容,嘴角的笑意,越来越深。
叔父的卧房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做“喜乐洞天”。所谓洞天,是借道家洞天福地之说,希望这样的名字,能给住在其间的人,带来平安与幸福。
何谓喜,又何谓乐,住在里面的人,又真的有喜有乐吗?
我不知道,只是看着那一对人,却让人有种淡淡地心动。喜乐洞天,也许此时此刻,他们有喜有乐有平安。纵然,里面有人病着,也有人不眠。
我突然有些羡慕起这样的气氛,我突然也有些不太责怪叔父。
虽然,我的嫉妒与责怪,并无理由可言。
屋内很暖和,暖和到连身为病人的叔父,睡觉都不太老实。叔父的双足露在了锦被外边。而陛下无事,正在把玩着叔父的足,叔父的双足明明如蓝田白玉般的白皙,却又不知为何,在陛下的手心里,便染上一层浅浅的红意,看上去微微带着一点情色气息。
看得我不由脸红,目光一侧,便瞧向另一边。
此时我却看见,叔父的脚底有着一排排青白的小孔痕迹。
一排又一排的,青白的伤痕。
第五章
远远看去,是一湖的碧水微波。
叔父的居所,为云阳谢家最美的景致所在。无论何时到来,都会有心旷神怡的感受。
此时屋内的墨荷香已经燃尽,而我也在这里呆了好久。香烟的迷雾散开之后,屋子里的一切都尽入眼底。只是陛下这时也并没有发觉我的存在,他只是微笑地看着那张熟睡的容颜,为那个人盖好被子。也---勤快地换着冰枕。
陛下的目光柔和得不象是个皇帝,太温柔。而传闻中的陛下,该是雷厉风行的人物,为何在我眼里,竟是这般无害。
想着,一时之间忘了自己是在陛下前面,我的手不小心碰到了桌上的镇纸。
“啪”,镇纸发出的声响清脆,惊动了床上的人。
我只见叔父微微地,似乎不愿意被人吵似的,往陛下怀中去偎去,稚气地用被子捣住自己的双耳。那样的动作就象一个孩子,一个还未长大的孩子。而那双湛蓝的眼瞳没有睁开,睡意还浓。
陛下看了我一眼,眼中有淡淡的责备,似是怪我太莽撞。我满脸通红地低下了头,又见他轻轻的把在怀中好眠的人抱回被里。
正欲开口,他却皱起眉梢,示意我禁声,起身朝我招手,让我跟他走。
又摸了摸依然不醒人事的叔父的额头,陛下轻吐一口气,像是放下了心,领着我出了房间到走廊上。
到了门口,我又想说话,陛下还是示意我禁声。我一头雾水地看着他走远,距离叔父的卧房门有一段路程,他方才对我笑道。
“君阳还没醒,你若是来探他,过几日再来吧!”
“叔父到底得了什么病?”
我问,当自己没听到陛下的逐客之意。
“也没什么,老毛病而已。君阳身体太差,每隔个三五天就会发低烧。那夜跪的太久,身子吃不消,现在他已经退烧了,不用太担心。”
陛下的语气极低,瞧了我一眼,像是很不满。
我莫名其妙,陛下在气什么,让叔父跪的人又不是我。
“只是发烧,会昏迷那么久……”话未完,就被陛下瞪了回去。
“君阳的肺也不是很好,天气太冷,加重了他的病情。”陛下不是很情愿的,向我解释。
但陛下毕竟是陛下,这些事他根本无需说给我听。正在奇怪,他又说道:
“你回去,把朕的话一字不漏地重复给谢岷听。君阳如今只剩半条命,稍有差池,那个所谓的卜卦就会成真。他要是真心疼自己的弟弟,就别再折腾他了。他的身体,可经不得折腾。”
谢岷是父亲的名字,虽然父亲对我不好,可是陛下这么轻率直呼父亲的名字,我还是有点不高兴。直呼一个人的名是很不礼貌的行为,虽然作为一个皇帝而言,他叫一个人的名也不算什么。
“陛下不能当着我的面,这样直呼父亲的名。”
“朕难道叫不得谢岷?”陛下的脸突然凑近我,淡淡地问,眼神里却有一丝火光。
“是,在人子面前直呼他父亲之名,不当。”我脱口而出,就算陛下杀了我也不怕。我以为他会恼,却不料陛下竟朗笑出声。
“不愧是云阳谢家人,脾气性格就象一个模子里印出来似的。当年君阳第一次上殿面君也是如此,甚至比你更胜一筹。”见我疑惑,他又道。“朕不过只是叫了他爹的名讳,这家伙竟然在大殿之上哭给朕看,让朕尴尬得差点下不了台。”
“陛下本来就不该直呼祖父的名讳,何况……”我顿了顿,偷偷看他,陛下脸上倒没有什么异常。见我看他,陛下说话了。
“朕明白,云阳谢家宗魏晋古风,最忌别人直呼长辈名讳。”
只说了一句话,陛下就不说了。可他既然知道,为何还是照犯,瞧着陛下倨傲的面容,我闷闷。我也知道他是皇帝,指望一个皇帝向我道歉不太可能,也许,他也从未试过向人赔不是。
“……”
于是我只是无言,陛下则不动声色地换了个话题。
“你好象很不喜欢君阳啊!”
“没有。”
是真的我也不承认,何况连我自己都理不清楚自己的感觉。呐呐地开口,却看到某人一脸如狐狸般的笑。
“朕想也是。”
听到这样大言不惭的话,我气结。
“陛下未免武断。”
也许初生牛犊不畏虎,即使在陛下面前,有时我也控制不了自己的脾气。话一出口知道要糟,心里咯噔一下,再抬头,陛下的神色果然不太好。
“武断?当初是谁硬是赖着朕的君阳不放!!”
“我不知道。”
“你忘了你小时候,君阳抱过你吗?”
“我不记得。”
我抵死不承认,对这我也实在没有印象。见我如此,陛下笑了。
“你小时候特别喜欢君阳抱,一离开他你就开始哭。”皇帝摇头。“那个时候你才两岁,却喜欢把君阳粘得紧紧的,那段日子朕整天想着就是怎么离你远点……”
“叔父见过小时候的我?”
我好吃惊,不由狐疑地问。
“十年前朕和他回来过一次。”
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微风轻卷过湖水,泛起淡淡的波澜,而此时陛下的神色,却显得越发柔和。
“朕啊,可是千托万求他,他才答应让朕这--他说是丢人现眼、毛手毛脚的皇帝住进来。朕从来没被人这般嫌弃,可是看了他淘气的笑,却什么都忍了下来。也是在这听雨榭,朕和他一起看日出,看月升,数星星,听雨声……”
象是回忆起了什么。他的话不象是对我说,倒象在自语。
“那个时候的君阳好活泼,虽然足已半废,成天还是拖着朕东溜达西溜达,一点也不安分守己。又很爱赖床,还爱恶人先告状。明明是他和朕说好要一起看日出,结果第二天早上却爬不起来,朕死拖活拖地把他从床上拖出来,他还踹了朕好几脚。这么差劲的睡相,这么多年,连你都这么大了,可他,连一点进步也没有。”
言及于此,陛下摇了摇头,但他脸上看似无奈的表情里,却带着春风般柔和的甜蜜。
“那叔父不是和小堂弟一模一样了吗?”
突然想到和皇帝的形容如出一辙的小堂弟,我突然很想笑,连沮丧和失落的情绪,都亮了那么一点点起来。
这几日我虽不常见叔父,却经常见到那小小的身影。叔父病了,父亲全部心力都在叔父身上,哪得闲暇照顾那对母子。
而从他们身上,我总是想起我自己,于是我每天都去看看他们过得好不好。因此我也知道,小堂弟--谢庭的事情。
不料提起我那小堂弟,陛下神色竟气愤到无以复加的程度。
“别和朕提他,这小东西仗着与君阳有血缘关系,老是缠着他不放。”愤愤不平地小声嘀咕,陛下当真很气愤。
“还有萧月仪那个狡猾的女人,现在还不肯对君阳放手。明明都已经是出家作女冠了,还老是偷溜出来看儿子,还顺便探访君阳。探访探访,谁知道这女人是什么意思?偏偏朕拿这母子俩还一点办法也没有,……”气呼呼的,皇帝眼露凶光。
萧月仪,就是那位世人所说的,出家作女道士的那位女子,小堂弟的生母吗?
听陛下所言,那个女子,也当是不凡。至少,能把陛下气成这样又没办法的,就很了不起。我突然对这未曾谋面过的女子起了一层淡淡的钦佩。
为什么连在叔父身边的女子,皆这样的不同凡响。我不由开始思索,但我没接着问陛下,只是小声言道。
“再怎么说叔父也是小堂弟的爹,陛下这样态度,不好吧!”
我淡淡地说道,陛下也实在不太象那高高在上的皇帝,和他说话,其实也挺有趣的。
“那又如何,他是朕的君阳,不是别人的君阳,为何朕还得与别人分享他。朕没有这样的雅量,朕也没有与人分享的心胸,和个死人抢君阳的心已经够烦的了。再多一个朕哪里吃得消?”
小声又小声的嘀咕,到了末尾几字,陛下的声音轻到我几乎听不清。
“……”
我又无言。
“你这是什么态度?”
陛下一脸不满,而我叹气。
“陛下很喜欢叔父吗?”
这不是废话吗?
陛下的眼神如此告诉我。好吧好吧,看来是非常喜欢,我又叹气。
“那,陛下所言,那个死人指的是谁?”
一时之间也想不出自己该说些什么,脑海里一下子蹦出陛下所言的“死人”。虽然很想当作自己听不见,可是好奇心始终还是占了上风。我大着胆子问出声,没想到陛下一脸阴沉,瞪着我,一言不发。
“那个人是谁你无需知道,总之君阳是朕的,就算是朕西归极乐,朕也要带着君阳去。”
我不曾想到,自己一句无心的话语,会带来陛下如此激烈的反应。而我此时方才发觉到一点,与叔父的遮遮掩掩不同,陛下认为他与叔父的关系倒是光明正大,言语里无一丝的犹疑。
听了陛下的话,我吓了一大跳。
普通的人,假使他们相爱,一方死去,不是应该祝福另外一方幸福吗?而陛下,竟然要所爱的人殉葬。我知道他不是在和我开玩笑,因为他的眼睛,很认真也很严肃。
“这太不公平。陛下可曾想过叔父的想法?叔父难道愿意死吗,叔父是人不是可以让陛下随便玩弄的物品!”
我知道我的话过激,天之骄子的皇帝可能会发火,虽然心里对叔父依然有不满,可是他毕竟是我的血亲,我又怎么忍心,怎么忍心听到这么残酷的话语。
“就是因为朕喜欢他,所以朕不能丢下他一个人不管……”
未若我想,陛下没有发火,深邃的眼睛里尽是深沉。
“君阳是个很害怕寂寞的人,如果朕留下他一个人走,那才是残忍。爱上一个人不是那么容易,你还太小,你不懂看不到自己所喜欢的人,如果不在这个世界上,会有多么的痛苦。”
陛下拍拍我的头,注视着我迷惑的眼,他微微地侧过头。
“君阳已经尝过一次那样的痛苦了,再让他经受一次,他根本没办法负担的了,朕怎么忍心让他再那般的难过。人人都以为他为天子宠臣,意气风发,过得很好。可是没有人知道他的心有一半是空的。你不了解你的叔父……”
话到尾声,陛下的语调突然得意起来,好似他才是这世上最了解叔父的人。那般得意洋洋,我忍不住冷冷地丢出一句。
“陛下就很了解叔父吗?”
“你最喜欢你叔父哪个地方?”
他没有回答我,却问我一个问题。
“眼睛,叔父的眼睛好漂亮,和祖母一样,都是流光溢彩的‘天苍眸’,让人一见了就喜欢。”
陛下问的太突然,想也不想,我答道。那天雪地里的叔父,给我印象最深的地方,就是叔父那双眼睛。待回过神,我才发现自己说了什么话,顿时懊恼地闭上嘴巴。
再看陛下,他的眼里都是笑。似乎在说,你还说你不喜欢你叔父。我困窘地撇过头,却又被他话所吸引,又把脑袋转了回来。
“朕和你不同,朕喜欢的是君阳的固执与勇敢。”
***
方才陛下微笑着点头,我以为他的想法和我一样,而他却悠然神往的告诉我另外一个答案。
“固执?勇敢?”
我不解。
“一个小小的中书舍人敢在半夜三击‘惊雷鼓’,硬生生把好梦正酣的朕从床上轰下来,这样的人,绝对不会有第二个。他怎么会没有勇气?”
陛下的笑颜突然有点苦,像是回忆起了什么。
“‘惊雷鼓’?”那是什么东西,只是敲鼓,也能叫勇气吗?
我不明白,陛下叹了一口气,对我解释。
“‘惊雷鼓’,立于皇城门口。天下人,只要是我中略子民,都可以敲,都有资格敲。只要是敲‘惊雷鼓’的人,无论是谁都可以谒见朕。‘惊雷鼓’响,无论朕在做什么重要的事,都要停下出来接见击鼓的人。因为如不是有天大的事,不会有人去敲这‘惊雷鼓’。”
“那敲这鼓的人不是很多吗?”
天底下想见皇帝的人可多了,自然想求皇帝给帮忙的人更多,那陛下一定很忙。我偷偷瞧着这自己想来应该很“可怜”的陛下,却发现他在摇头。
“错了!我宁朝取得中略天下一百八十多年来,只有十五个人曾去敲这‘惊雷鼓’。”
“咦?”
这么少吗?我吃惊地抬头。
“皇帝岂是这么好见的。敲‘惊雷鼓’,自然可以立时见到朕,可是击鼓的人也要走过一段由针板所铺成的路。有很多人,还没走完针板路,就因流血过多而昏迷,此后再也没有醒来过。且即使走过了针路,朕也不一定会准许那人的请求。天底下的人,有几人这么傻,肯做吃力不讨好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