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男子瞪着他,虽然接过了梅枝,话还是有点酸。
“你要不带多一点的梅花回去,不交代清楚我们的行踪,陛下会把我给宰了。”
玄衣人很实际的回答,拂去白衣男子身上沾到的落梅。
“我还没打算回去呢!别自作主张,这么慌乱做什么?陛下哪里敢动你。”
白衣男子撇撇嘴,玄衣人只是苦笑。
“他喜欢的人是你,又不是我。你自然可以生活得无忧无虑,我哪里有你这么幸福,没有这天下最大的靠山给**,岂可不自求多福?”
“你不要老是提醒我,他已经来了好不好!”听到玄衣人的小声嘀咕,白衣男子不太高兴地瞪了他一眼,又道。
“你真不记得这里了?”
看玄衣人面无表情,白衣男子很失望地叹了口气。此时的玄衣人却笑了。
“我怎么会忘了,这里是比赛我们种梅的地方。”
出乎意料,那玄衣人说出了一个我怎么也预料不到的答案。这里的梅树,竟然是他们两人种的吗?
“对啊,那时候我们都还很小,你还只有这么高。看,刻度还在这里。”
白衣男子喃喃的道,摸着他面前的一棵梅树,眼神悠远。
“那个时候你可比我矮多了!还老是使诈,父亲也总是袒护你。”
玄衣人哼了声,不甚在意地说着,白衣男子的脸上浮现一丝尴尬。
“哎呀,你不要记得那么清楚好不好。男人怎么可以计较这种小事。”
“这是狡辩。”
“可我树就是比你种的好嘛,你看,我种的冰梅长得不是比你的白梅漂亮。”
“那是因为重瓣的冰梅花本来就比单瓣的白梅花好看。”
“……”
“你以为我不知道,祖父当初给你的梅树品种比较好吗?”
“……”
瞧着白衣男子一脸说不出话的懊恼模样,玄衣人淡淡一笑。
“你就别和我提约定。关于梅树的约定都作废。”
“怎么会这样?那我这么辛苦跑出来干嘛!亏我还这么期待十年之约,当年你明明说过,十年以后若我种得梅树比你好,你就答应帮我做三件事的。”
白衣男子泄气地说道,瞧了瞧身边的梅林,又叹气。
“所以才说你无聊,你的事我什么时候不帮你?虽然我现在成亲了,可也不会就此与你生分……这么见外做什么,倒是你,最近越来越无聊了。这么晚还跑出来!”
“雪夜赏梅本来就是风雅之事,别这么扫兴好不好。”
对玄衣人的不解风情,白衣男子抗议。
“风雅又不能当饭吃,这么冷的天还发脾气跑出来实属不智之举。”
“好好好,我知道,我会照顾我自己的。等会我就回去,现在你让我一个人静静好不好,这么多年没回这里,我想好好看看。”
“说得过我就趾高气扬,说不过我就想赶跑我。拿你没办法,我先到那头走走,有事你叫我好了。”
玄衣人见白衣男子点头,就朝前走去,而白衣男子慢慢的朝我这方向走来。
忽如而来,空气里突然蔓延开一种浅淡的香气,不是梅花的味道,我很熟悉,一时间却想不出来的味道。正失神,忽又听到有人说话。
“出来吧,小家伙。”
咦,他怎么知道我躲在树后面。
“你的衣角露出来了,很难不发现你的踪迹。”
似乎知道我想说什么,白衣男子悠然言道,他的脸上满是笑意,却没有责备,这让我放心不少。
“原来如此!”
我懊恼的看着自己穿的衣,天青的色泽与周遭的景物,果真格格不入。难怪他会发现我,但他接下去说的话,却让我吃了一惊。
“你可是云阳谢家人?”
“你怎么知道我是云阳谢家人?”
男子看了我一眼,微笑,湛蓝色的瞳象是会发光。
“你身上的玉佩上不是刻了个‘谢’字,用的纹样还是谢家特有的墨荷标记,怎么让人认不出来?”
为什么,他竟然知道代表着云阳谢家人的纹样?这东西没几个人知道,我正狐疑,未等我回话,他又道。
“我姓谢,名‘默’字‘君阳’。”
谢默?
他也姓谢,可是我的远方亲戚,快速的在脑海里搜索了半天,又一惊。
谢默,不就是当朝的中书令,人称飘逸如仙的“谢郎”?
再看,看进的是一双湛蓝的眼。那双眼里有温柔的眼波流动,看着我泛起了浅浅笑意。
这时我发现,那样优雅的芬芳,来自他的身上。
两枝梅递到了我面前,正是刚才玄衣人递给他的那两枝。我呆呆地看着他,不解这是什么意思。
“喜欢梅花吗?喜欢就给你。”
“我是喜欢。可是这不是要给另外一个人的,为什么给我。”
不解,我问他。
“给他的梅,我自己摘。他爱哪样的梅,只有我知道。”
谢默的声音很低也很轻,此时他的笑,让人感觉是那样的温暖。明明是三九寒天,看着他的眼,我却有春回大地的感觉。
可他的眼睛里有我吗?
只见他的眼里有笑,可是他的眼神却象越过了我,他看着那梅花,在笑。似乎他走神了,似乎,他在想着一个人,而那个人不是我。他的眼神那样的温柔,温柔到,想人不由自主的想呆在他的身边。
他想的人,会是谁?
到底是什么人,会让这样的一个人,有这样幸福的表情呢?
我很好奇。
我想问他,可我于他是陌生人,而中书令的官衔太大,即便是他那样温和的人,我也不敢轻易冒犯他。
于是我什么也没问。
那日我陪了他好久,直到他携玄衣人离去。
临别之际他看了我一眼,在我耳边小声地言道。
“或许,不久之后,我们又会见面了。”
我疑惑地看着他,他的眼睛里满满的全是温存的笑意。玄衣人看我的目光也很深,我不明白的那种眼光,类似于与亲人相见的亲切。
那人走了以后,我才想起,那种香味,从这人身上传来的味道,是云阳的墨荷香。
他怎么会有墨荷香?这不是我们家才有的东西吗?
父亲不允许将墨荷香给任何一个人使用,为什么他会有?
不解中,我偷偷地溜了回家,却听到满院的喜鹊都在唧唧喳喳叫。
今天,可会发生什么好事吗?
第二章
好事没来,衰事清早就来报到。几时连喜鹊都会骗人了,我恼。
正月有假,不用上“月阁”读书,我也乐得补眠。本以为能够睡个好觉,待日上三竿再去向父亲请安,却不料被一阵悠扬动听的箫声硬生生轰下了床。
大过年的谁这么讨厌,一大早就吹这样如泣如诉的曲子。
怒气冲冲跑出自己房间,就看到隔壁“盛友堂”外有一人,倚着冬季无叶的杨柳,在吹箫。
那人很年轻,姿容俊秀,身着浅绿色的官服,佩银带。宁朝典制,七品官服浅绿,与六品官并佩银带,原来--
原来只是个七品小官。
官我见的多了,倒也不把他放在眼里。而这厢我在打量他,那人也发现了我,扫了我周身上下一眼,他竟眼露不屑之色。
当下我气冲牛斗,声色俱厉。
“是你在吹箫?”
“既已知晓,又何需多问!”
淡淡的,一句不动声色地回答,他就这样将了我一军。
“扰人清梦就不必多问?”
学他神情严肃,我挑眉。
“莫非裴元度的箫吹得不好,让你有怨言?”
见他面露骄傲之色,我冷笑,正想狠批他几句。这人的名字却后知后觉地从脑海里蹦了出来。
裴元度?
不就是那个写信给父亲,使素来沉稳的父亲神色大变的那个人。奇怪,他怎么这么早就出现在家里。“盛友堂”乃为客人居留而设,莫非他住在家中?他不是该跟在那人身边吗,难道那人也来了?怎么我一点都不知道。
狐疑地又打量他,我忍不住冲口就问。
“他也来了吗?”
“他?”
“谢中书令,昨夜我还在外边见到……”
剩下的话被他陡然而起的吃人眼神瞪了回去,裴元度看似头疼地闭了闭眼。
“谢相又跑出去晃了吗?明明就说好,在我回来之前他会乖乖的不乱跑,怎么我前脚才走,他后脚就溜?不行,还是回去把他看紧点比较好。”
似乎他只是自语,急匆匆地他就想走。
岂容他在我云阳谢府肆无忌惮,一转身我拦下了他,他瞧我,脸上却露笑意。
“谢旭,你与其拦我,还不如去见你父亲。告诉他,谢相这次回来,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他不肯承认也没用。谢相心软,可陛下不会眼见他这么难过。光喝酒也解决不了问题,还是劝他看开点为好。”
冷傲地推开怔然的我,他走了,而我只能看着他的背影,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就连他如何认得我是谁都无法问,更别提拦下他。
如果不是为了公事,他也许不会出现在这里。而他口中所说的那个男人,我昨夜所见到的--那个温柔男子,和陛下到底是什么关系?为什么他们的关系,听起来竟是如此的暧昧。
我疑惑着,但更担心父亲。
父亲在喝酒吗?
我那成熟稳重到有口皆碑的父亲,在喝酒吗?
谢默究竟是谁?
奔向父亲房间的路上,这个疑问,再一次跃进了我的脑海。
***
琼液流芳。
推开父亲的房门,我便呆了。
父亲果真如裴元度所言,在喝酒。而父亲没有理我,他只是一个人闷声不响地喝着酒。
父亲,醉了吗?
看到了父亲的眼睛,才发现父亲并没有烂醉如泥,半清醒的父亲在我看来,很痛苦。
他的眼神茫然一片,父亲脚下,堆满了酒坛。而父亲的手上,拎着一坛酒。
父亲喝酒,向来只以杯计。浅尝辄止,是父亲喝酒的法度。
父亲为人严肃,说一不二,严以待己宽以待人。从我有记忆起,父亲一向如此,而今却不同。
为什么今天父亲却忘了他为人的准则,喝得酩酊大醉。
我心中满是不解,可能给我答案的人却沉浸在酒乡不知日月。
我没见过这么疯狂的父亲,这么哀伤的父亲,这么痛苦的父亲……捧起酒坛就拼命往喉咙里灌酒的父亲。
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父亲。
父亲的呓语喃喃而狂乱,而且很轻,轻到即便我贴近他的嘴边也还是听不清他的话语。
我只见他的手,不停地蘸着流芳的酒液,写着、划着。
如此认真,如此专注。
我顺着父亲无焦距的眼神看着,沿着父亲的手指的方向,在空中画着,在心底念着……
那是个“默”字。
记忆里父亲练字失神的时候,他总是无意识的在绫纸上写满一个“默”字,我从来不知晓这字所代表的意思。
如今这个字,却让我联想起那个温柔的,有一双如蓝天般美丽眼瞳,看上去那般优雅的男子。
他姓“谢”名“默”,父亲爱写的“默”,也许指的人就是他。而裴元度的语气里,他和父亲,与我云阳谢家,必然有着很深刻的联系。
为什么他身上会有墨荷的味道,这只有云阳谢家造香坊才能提炼出来,而父亲不准任何一个人使用的香?
父亲又为什么,对他的名字,这样的执著?明明如此深深地镌刻在心底,而父亲在嘴上却向来不提,直到天子的干涉,父亲才陷入了迷惘中。
我不懂,而父亲什么也不说。父亲的醉意越来越深了,支离破碎的话语在此时涌出了他的唇……
父亲在叫一个名字,那个名字叫做“阿奴”。
父亲说阿奴小时好淘气,老爱赖在他的怀里;父亲说阿奴爱挑嘴,无论他怎么哄他,这孩子就是长不胖;父亲说阿奴的笑容是那样可爱,可是阿奴初生时卜褂者说他命定早逝,与皇家有着牵扯不完的联系……
阿奴,阿兄不是不知道你的苦。可是阿兄也有阿兄的责任,阿奴,你明白吗?
阿奴,阿兄一直担心“命定早逝”的那句话,阿兄不愿意你与皇家有着太深的联系。可是为什么,为什么阿奴不听阿兄的话?
……
阿兄,兄长之称;阿奴,呼弟之号。
原来,父亲竟然还有个弟弟,我所不知道的,父亲的弟弟,会是那个人吗?
我想着,却不敢问。只是静静地陪着忧伤的父亲,伴着什么都不想说,只是不停地比划一个又一个“默”字的父亲。
醉酒乡,不知日月,某些时候,或许也是一种幸福。
而在父亲的呓语中,隐约,那男子的身份,已是昭然若揭。
我不知光阴流逝,我不知外边的天色已渐昏暗……
很久以后,远远的我听到了震耳欲聋的声响,这样的声响,告诉我家中的中门开了。
名震天下的云阳谢府,今日竟开了中门?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看了一眼依然昏沉的父亲,拔腿就往外跑去。
父亲醉了,我便是一家之主。
属于我的责任,我从来不退缩,这是云阳谢家的庭训,也是我的准则。
***
车如流水马如龙,尚无花月度春风。
春寒料峭处,寒意依然侵骨,纵然人喧嚣车马闹,景致却是萧条。
点缀家中里里外外的,竟是金戈铁甲的兵士,看到,甚觉滑稽。排的阵仗如此之大,来的也定是个大人物。匆匆的打量着家中熟悉又陌生的景和人,我想。
关卡重重,即便我是云阳谢府未来的主人,他们也依然禀公办事。查了又查,验了又验我的身份,方才放我通行。
本以为大堂之中也是如此森严,哪料到内中景象大出意料之外。
这是怎么回事?
瞧着里面拉拉扯扯的二人,我狐疑。
“放手啊!放手,这样成何体统?”
看不清那人的脸,只见他身着紫罗官袍,佩金玉带,身份必是三品以上的大官。身形纤细,又象是没什么力气的文弱书生,被另一个人牢牢地搂在怀中。而他听上去原本温和的声音,如今却满是惶急。
“体统干朕何事,朕不放,朕放了你肯定又跑得远远的。你这家伙向来顾虑多,都依你朕还能讨得到便宜?”
看到抱住那男子的人,我大吃一惊。
千算万算,没想到来的人竟是当今天子。顶戴通天冠,身穿黄色绛纱袍的人,除了他还有谁?通天冠乃帝王所戴之冠,明黄乃帝王独有之服色,除了他,谁敢这么穿戴。
我张大了嘴。
当今天子,执掌天下的至尊,竟是这个模样吗?
虽然面貌俊秀,神态潇洒,看上去帝王威严之气十足,可皇帝竟是这么轻佻的吗?
皇帝也会说这么赖皮的话吗?
轰轰轰,象是平地一声惊雷,轰得我脑袋也一阵发昏,不由自主地同情起他怀中的那人。
真的,好可怜。瞧他的语调,更惊惶。
“今天一早陛下已经占够微臣的便宜了,拜托陛下也看看场合好不好,这不是在宫中。刚才高翁都说了,旭儿已在门口,陛下还这么抱住微臣,陛下还让不让微臣做人?”
温和的声调渐渐拔高,温文的人象是恼了。可他的声音怎么听上去那么熟悉,而他竟叫我“旭儿”?
是谁,那人是谁?
“不够,才不够,前些日子朕和你闹气,你名正言顺不理朕。如今你和朕和好,朕一定要抱个过瘾,谁知道你什么时候又会把朕丢到一边去,你这家伙向来对朕最少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