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沉默着，屋内只听到撩起水珠的声音。过了许久，轩辕翊开口道：“我希望这一生中，第一个遇上的人是你……”

　　殷沐晨没有回答，安静地等着他说下去。

　　轩辕翊继续道：“那样的话，我这一生中，除了你便再没有其他。可是，我却是在继位十年后才与你相遇，除了你，我心中还必须装入许多其他的东西。”

　　殷沐晨轻道：“足够了。人一生起起落落患得患失，我们还能要求多少？”

　　轩辕翊愣住，手中的布巾掉落到水中去，激起一小片水花。他只望着殷沐晨的背影，知道他一切都明白，看得开，放得下。可是自己呢？

　　蒸汽渐渐散去，那背影清晰得让他心疼。

　　殷沐晨回过头，淡淡一笑：“水凉了，扶我起来吧。”

　　33

　　轩辕翊看过孙琦交给他的密信后心中一沉。齐骅的军队已被朝廷的大军镇压下去，合州收回，谋反的主谋不知去向。平静了这些日子，他本以为夏永晟和齐骅必定是逃命去了，没想到他们居然在昊苍边境外拉拢了许多反贼盗匪之流，潜回昊苍，意图再次造反。

　　轩辕翊向临碧亭走去，步入长廊，见殷沐晨正在亭中的躺椅上小憩。他放轻脚步走过去，在躺椅边的石凳上坐下。见殷沐晨身上盖着的外袍已快滑落下去，便轻轻往上拉了拉，盖住他圆隆的腹部。犹豫片刻，轩辕翊把手轻轻覆上去，温柔地摩挲着，感到胎儿在里面轻动，忍不住又俯下身去将耳朵贴上去听了听。抬起头来，望着殷沐晨安静的睡颜，不由轻轻叹了口气。

　　殷沐晨睫毛微微一闪，睁开了眼睛。

　　“把你吵醒了？”轩辕翊轻声问。

　　“没有。”殷沐晨淡淡一笑，撑着身子便要坐起来。轩辕翊忙上前扶起他，帮他寻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躺椅上。

　　轩辕翊看着他安然的神色，犹豫再三，终于狠一狠心开口道：“过几日我就要回去。”说着轻轻握起他的手：“但是你不能跟我一起走。”

　　殷沐晨闻言愣了一愣，手不自觉地抚在肚子上，问道：“那我……？”

　　轩辕翊柔声道：“经过上次的事情后，我仔细想过带你入宫是否明智。当初我考虑得太少，也有太多的无可奈何，让你受了这许多苦。如今宫中情势不好，我实在怕你回宫后又遭到什么不测……你就留在这别院，好不好？我把孙琦留下来照看你，而且有你师兄在，你在这里生产，我也放心。”

　　殷沐晨默然凝视他片刻，问道：“那孩子出生以后呢？”

　　轩辕翊避开他的目光，手覆上他放在腹部的手，轻道：“孩子生下来后，带回宫中教养。你知道，如今太子之位空缺，我希望这个孩子能入继大统。”

　　“你的意思是，孩子一生下来就要送回宫中，而我就一直留在这别院。”

　　“……是。”

　　殷沐晨握住轩辕翊的手，微微颤抖着：“如果是女孩呢？可不可以把她留给我？”

　　面对着殷沐晨恳求的目光，轩辕翊仍是狠下心来拒绝：“沐晨，不行。他是我的骨肉，流着皇室的血脉，不管是男是女，都必须送回宫中去。”

　　“那就让我抚养他几年，等他长大一些再送回宫中，好么？”殷沐晨问，他觉得这已经是他所能做出的最大的让步了。

　　轩辕翊对他的坚持有些暗暗吃惊，他本以为殷沐晨不会拒绝他的任何要求。他皱眉道：“不要再求我了，沐晨。”

　　殷沐晨愣愣地望着他，只觉得这个人在自己的眼中突然陌生起来。一时之间他有些迷惑，面前的这个人，还是不是那个许诺要保护自己，一直要自己相信他，流着泪恳求自己不要离开他的轩辕翊？

　　轩辕翊见他神色有异，劝道：“沐晨，我这样做是为了保护你。你知道我刚从神殿回来时得知你被折磨，心中有多痛？你留在这别院中总是安全的，这里距敛苍不远，我可以经常回来看你。而且，早晚有一天，我要接你回宫中去。”

　　殷沐晨慢慢站起身来，目光一直停留在轩辕翊身上。过了片刻，他声音微微有些颤抖地开口道：“这个孩子是你的骨肉，流着你昊苍皇室的血脉，难道他就不是我的？你口口声声说是为了保护我，让我留在这里等你偶尔临幸，你把我当成了什么？养在外宅中的侧室？难道因为我一直对一切都没有怨言，所以你认为，不管遭受什么样的对待，我都无所谓？”说罢，他闭上眼睛深深呼吸，以平复激动的情绪。

　　轩辕翊从未见过他这个样子，吓了一跳，站起身去扶他：“沐晨，你冷静点。你这是怎么了？你明知我从没这样看过你，况且，你又不是再也见不到我们的孩子了！”

　　殷沐晨轻轻甩开他的手，望着他冷冷一笑：“宫中的事情，我不是什么都不懂。”他轻道，“到了那时，只怕你又是身不由己，我与孩子再没有见面的一天。甚至……连他的生身之人是谁都不告诉他。”

　　“沐晨，你不要乱想！我不会那样做的。”轩辕翊皱眉。

　　殷沐晨走到亭边，眺望远处朦胧的群山，微风拂起他宽大的衣袖和外衣的下摆。

　　他能原谅轩辕翊的一切，却不能原谅他自始至终，都将自己视为私物。他一直要自己跟随他的意愿走，只需自己在他的保护之下，完全相信他，用那皇宫用这别院将他锁住，甚至连孩子也要从他身边带走，不许他有任何他求。轩辕翊无疑是爱他的，可这爱如今已不给他任何喘息的余地。

　　他慢慢开口道：“当初皇上要我入宫时，也曾对我说，尽管不能给我什么名分，但也一定不会让我受苦。”

　　身后的轩辕翊沉默着。

　　“我原是将这皇城之内的一方天地看得太过简单。我明白皇上身为一国之君必定有身不由己的时候，也没怨过遭受众多非议。为了这个孩子，你要封我为妃，我默许了。现在你又要立他为太子，要把他带离我身边。我当初为了什么默许你，后来又为了什么在这祁岭等你，现在又为了什么想要跟你一起走？难道我是在奢望你给我的名分？”

　　殷沐晨淡然一笑，扶上亭种粗大的柱子。

　　“皇上看轻了沐晨。”

　　轩辕翊呆愣在原地。他无法反驳，他虽然知道殷沐晨医术高明才华卓绝，封他为宫廷药师，可他也确实认为，只要自己倾心爱他，给他一个名分，给他安逸的生活，便是对他所有的责任与交待。他已经渐渐淡忘了那个竹林中沐浴在一片金色光辉中的殷沐晨，他以为如今的沐晨早已安于现状，而沐晨心中多少的不甘与失落，他都不曾去想一想。

　　“靖之……”

　　轩辕翊一震，望着殷沐晨的背影。

　　“我从来没有求过你什么。我什么都随你的意愿，只怪我太爱你。”

　　轩辕翊虽然一直清楚殷沐晨对自己的感情，可却从未听他明明白白地说出一个爱字。只是如今此情此景，所有的欣喜也只是成了另一把在他心中凌迟的利刃。他们如今真的已不复当初了，不是吗？

　　只听身后一片寂静，殷沐晨轻叹一声，转过身来。看到轩辕翊的表情，正欲再说些什么，却突然觉得身后有什么东西破空而来的声响，立刻向后一侧身，一支利剑堪堪擦过他的脸颊，几根发丝断裂，飘落下来。

　　箭正中轩辕翊身边的柱子。殷沐晨立刻向箭来的方向望去，一片郁郁葱葱的绿色当中，茂密的树丛无风自动，暗藏汹涌。

　　34

　　轩辕翊脑中只回响着刚才殷沐晨的一席话，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又是一支利箭却是直逼他而来。只见殷沐晨迅速掠到轩辕翊身前，扬手一把握住已至自己胸前仅仅几寸的利箭。轩辕翊这时才惊呼出声：“沐晨！”

　　殷沐晨随手抛掉那箭，环视亭外四周，树丛中似乎都有人影蹿动。如今他武功仅剩三成，无法像从前那样作出准确判断。

　　殷沐晨握住轩辕翊的手，说一声“走”，便拉着他直掠向亭外。轩辕翊只觉脚下一空，旋即就站在了亭外的空地上。

　　又是几支利箭追随而至，殷沐晨将轩辕翊拉到自己身后，箭至身前，宽袖一挥，利箭尽数落地。

　　箭不停歇地射来，殷沐晨一一将它们扫落，挥袖间动作优雅而从容不迫。他目光冷湛，直望向利箭射出的树丛。

　　以目前情势判断，刺客人数不多，至多五人。他们原本应是想以箭暗杀他们二人，可不想他武功并未全废，尚有转圜余地。用箭这一招不管用，他们很快就会现身了。

　　果不其然，树丛中不再有箭射出，片刻之后，有几个黑色身影突然从中跃出，个个手执利刃，毫不犹豫地向他二人攻来。

　　殷沐晨挥袖挡开一人刀锋，旋即出掌，那人立即举掌相迎，两掌相接，殷沐晨立即给震了开去。他心中暗道不好，如今自己功力大亏，怎是他们的对手？不知师兄和孙琦现在在哪里，有没有遭到暗算？

　　轩辕翊此刻更是心急如焚。他不会武功，眼看着殷沐晨本就疲于应付自身难保，还要时时刻刻顾着他的安危，把他尽量护在身后，心中真是说不出的内疚和自责。

　　殷沐晨此时已快撑不住了。他的三成功力本应自保有余，可他现在怀着近八个月的身孕，身形笨拙，加之气血两亏又勉强动用真气，腹内早就开始隐隐抽痛，让他不由有些害怕。心中想着在自己倒下之前至少先为轩辕翊拼出一条生路，他不再有所顾忌，一手挡开一个刺客攻来的刀，看准他胸前空门，另一手蕴了十成内力，一掌击出，那刺客立时心脉俱碎，一命呜呼。

　　见殷沐晨不再只是防守而是开始使了杀招，另几个刺客的攻势立时密集起来。殷沐晨面上表情虽仍然冷静从容，目光却前所未有地凌厉狠绝。

　　殷沐晨挡开一人，随即顺势一侧身，避开另一人刀锋，一手出手如电，把住他的手腕猛地反着他的劲道一扭，那手腕处立刻传来骨骼裂响。那人痛得惨叫出声，他顺势一捋，便夺了那人的刀，反手一刀，又解决了一个。

　　腹部突然一阵剧痛，殷沐晨猝不及防，脚下踉跄了几步。刺客再次攻来，他举刀一挡，可手上已没了力气，刀立时被打落。那人顺势一脚直向他腹部踢来，殷沐晨骇然转身避过，那人接着又是一掌，正中他的后心。

　　这一掌虽不致命，可殷沐晨先前曾受过内伤，心脉脆弱，此刻立时喷出一口鲜血，神志模糊间，只用手紧紧护住腹部，倒了下去。

　　“沐晨——！”轩辕翊撕心裂肺地大呼一声，扑上前去接住他，顺势一转身，背上挨了一刀。

　　轩辕翊紧紧抱住殷沐晨倒了下去，心中模模糊糊地想，今日他们一家怕是难逃此劫了。

　　他闭上眼睛等着落下来的刀锋，却听到兵刃相撞的声音。抬头望去，眼前居然是廖寒尘正与那几个刺客斗在一处。

　　殷沐晨此时醒转过来，见廖寒尘赶到，稍稍宽心一些，腹内的剧痛却又攥住了他，他猛地蜷起身体，忍不住痛呼一声。

　　“沐晨，沐晨，你怎样了？”轩辕翊慌乱地拂开他脸上汗湿的长发，轻轻摇晃他。

　　殷沐晨咬牙忍住疼痛，抬眼望向轩辕翊，却见他脸色惨白如纸，额上满是豆大的冷汗。愣了一愣，他伸手向他背后探去，手触之处一片湿滑温热，横跨背部的伤口深可见骨，抽回手，只见满手刺目鲜血。

　　“靖……靖之……”心中一阵抽痛，殷沐晨扯住了轩辕翊的衣襟。

　　“我没事，我没事……”轩辕翊安慰道，轻轻拭去殷沐晨脸上的汗水。

　　一刺客又向轩辕翊袭来，殷沐晨出手用力推开轩辕翊，自己也滚落在地，躲开那一击。廖寒尘立即前来挡住那刺客，殷沐晨勉强半撑身体抬头看去，刺客的人数增加了，不知他们是否还有人埋伏。

　　廖寒尘此时也是自顾不暇。见又有刺客逼近躺在地上动弹不得的轩辕翊，殷沐晨拾起身边地上的刀，勉强提气，冲了上去。

　　腹中一阵一阵的剧痛，殷沐晨已无法保持完全的专注和清醒，他只能凭着直觉来抵挡敌人的进攻，也顾不得什么套路什么招式，使尽了全力，只求保得轩辕翊的安全。

　　耳边闻得一阵风声，正与他交手的那名刺客惨叫一声，一把刀从他身后透胸而过。

　　殷沐晨一阵脱力，来人扶住了他，惊呼：“殷药师，您怎么了？！”正是孙琦。

　　殷沐晨望向躺在一旁地上的轩辕翊，用力抓住孙琦的手：“孙总管，带皇上走……”

　　“可是殷药师您……”

　　“有师兄在，我不会有事的。快走，回敛苍去！”殷沐晨用尽全力推了孙琦一下。

　　孙琦知道自己带轩辕翊离开必能引开一批刺客，殷沐晨的危险也能减少几分。可看着殷沐晨此时的面色，想必也是重伤在身，他怎能放心离开？

　　又有刺客攻来，殷沐晨抢先一步举刀迎上，回头对孙琦大吼一声：“走！”

　　孙琦不再犹豫，一咬牙，转身将轩辕翊背在背上，向别院中的马厩掠去。

　　大半刺客跟了上去。殷沐晨望着他们离开的方向，眼前的景象缓缓倾覆，腹内的剧痛一阵紧似一阵，带着强烈的坠感，有温热的液体从他的下体流出。他却已经什么都无法思考，重重地倒了下去。

　　35

　　孙琦策马一路狂奔回敛苍，竟只花去半日的时间。入了城门时，夜幕已落，孙琦直接由入城主路上的集市中穿过，着实引起了不小的骚动。马几乎被累死，他却是一点都不敢放慢速度。至皇城玄武门前，他远远地便亮出牌子，直直冲入进去。

　　孙琦抱着轩辕翊一路跑过朝晔殿空旷的厅堂，鲜血沁出粗略包扎的绷带，他对殿中的宫女侍官大喊着“传御医”，突然觉得这景象似曾相识，心中终于生出恐惧来。

　　御医院众御医前来为轩辕翊施治。不多时，禁卫军统领莫将军匆匆赶到殿前，向轩辕翊抱拳道：“孙总管。出了什么事？皇上究竟被何人所刺？”

　　孙琦却道：“你立即带人去祁岭我所说的地方，搜查一下那里。虽然刺客可能早已离开，但也许能找到一些线索。”

　　莫将军正要退下，却又被孙琦叫住：“等等——顺便……寻找一下殷药师，他与他的师兄也许还在那竹林中。”

　　莫将军似乎对孙琦的话感到有些奇怪，但还是立即领命去了。

　　距被刺客袭击已过去半日，孙琦已不指望莫将军还能抓到刺客。他只希望，如果殷药师与他的师兄还在那林中，莫将军能将他们带回宫来。可若是殷药师已经遭遇不测——这个结果他不敢去想。

　　秦澈此时从卧房中出来，正听见了孙琦与莫将军的话。莫将军一离开，秦澈立即上前道：“孙总管，皇上背上的刀伤虽然很重，但好在未伤及要害。现在皇上因失血过多昏迷不醒，不过应该很快就能脱离危险了。”

　　孙琦长叹一声：“那就好。”

　　秦澈问道：“刚才听到孙总管提到殷药师，究竟出了什么事？”

　　孙琦犹豫片刻，还是将经过与秦澈说了。秦澈听闻后急得直跺脚：“殷药师怀着八个月身孕，还与刺客动武？这孩子如果还能保下来，那可真是奇迹了！”

　　孙琦连忙示意秦澈噤声，心中也是懊悔不迭，只恨自己当时送密信回宫，没有早点赶回别院。

　　秦澈叹气，这才发现孙琦身上也是伤痕累累，便道：“孙总管，你的伤……我为你包扎一下吧。”

　　孙琦摇头道：“我无碍。”这时，御医来报，轩辕翊情况稳定，已经醒过来了。

　　孙琦与秦澈立即来到轩辕翊床前，见他虽已醒转，但目光涣散茫然，看着他们，却好像根本认不出他们是谁。

　　孙琦俯身轻唤：“皇上？”

　　轩辕翊望着他，突然伸手扯住他的衣襟，哑声问道：“沐晨呢？”

　　孙琦犹豫道：“殷药师他——”

　　可轩辕翊这时却又松了手，闭上眼睛，好像孙琦根本不在眼前一样，只轻喃道：“沐晨……沐晨……”然后渐渐沉入昏睡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