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火红月 第一部————宫焱
宫焱  发于:2009年11月0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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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日月盈,气缺,益无克有,极虚之境——千载难逢。”

  袁珞璎所说,袁青诀只懂今夜是月圆,其他推断一律不明。母命难违,接过何青递来干粮什物,只得离家。

  “青诀你家真是诡秘!师傅说你父母并非武林中人……上次来的那个金竹娘我就听过,一等一的毒妇!”燕平升一出门就跟袁青诀此行之事,“看上次情形,敢情是与你母亲有些私怨……啧,这样倒不知道你娘是正是邪……”

  “先别说这些,三师兄你可听过江湖上有‘秦国昭’这名字?”袁青诀想那夜张钰晖称父亲此名,而金竹娘也提起过,若真是武林名士……

  “‘秦国昭’?我记得太山西有个姓秦的拳师,经常去山脚附近练拳,不知是不是这个名字。”

  看来不对。也罢,袁青诀想历经这些,就算袁珞璎能缄口不提,虚梁殿里的知情者绝不能藏。他甚至觉得,现在只要自己问出口,师傅都会愿意为他解惑。

  那日被金竹娘挟持……他这两天无数次想起月下那个红衣人的双眼,尽管每次都会寒彻心底,还是会不断地回忆。就像是专门在荡雁谷伏杀金竹娘一般——刚听燕平升说起金竹娘身为邪道,袁青诀自然将那红衣人归为复仇一类。

  可那究竟是什么样的武功……没有武器,没有凭借,连气都丝毫未至,就毁金竹娘经络,还凭空将柴房里的柴末全数逼出……

  有如神力。

  还有前夜令人毛骨悚然的嘶吼声……不多会儿袁青诀二人穿入密林,燕平升走着小径,袁青诀却不住地将两人脚步向密林深处的湖水边引去。快到湖边,燕平升忽然察觉:“这路不对。”

  “……我想饮水歇息。”袁青诀自己也是不由自主,信口编造缘由。

  “你怎么如此不济?”燕平升笑道,自己却坐下来,“你不说,我倒饿了。”

  袁青诀任他吃干粮,自己转到湖边,顾盼一番,发觉并无异样,屈膝掬水。猛一抬头,倒影中自己身后竟有一缕长发垂了下来,进而是一双熟悉的眼睛,漠视着水面。袁青诀伸手却不得,反被什么从头顶撩过;即刻回头,不论身后还是树上,没有任何人。

  燕平升就在不远处,正吃着干粮,但也没有发现方才有人来过;见袁青诀回身,以为他也饿了:“也分你点,咱们赶紧上路!”

  再没有理由盘桓,袁青诀胡乱填了肚子,满腹惊疑地离开荡雁谷。燕平升谨遵袁珞璎说法,只管低头赶路,也不顾周遭,时不时和袁青诀探讨江湖中事,不忘赤目血魔之类。袁青诀想说张钰晖夜访,但觉水深露重,不便拖累。天色见晚,眼前便是南云山。

  万籁俱寂,静得蹊跷。太阳落山,冷月挂霜,裹紧衣裳都抵不过。袁青诀脚下迟钝,往日赶路不会如此,好似浑身力气化为乌有,渐渐落在燕平升后面。这是从未有过的感觉,不出一里连腿都抬不起来,体内冰寒,又有灼热痛感纠缠在四肢上,仿佛烈火刀割。

  这是什么缘故?多年修行,几次遭遇散神逆功危险,体内都不会有此冰火两重割裂之感,可是……

  “……青诀!你……你怎么……”等燕平升冲过来扶他,袁青诀已经倒在地上。

  “……”袁青诀想说身上感受,可连“师兄”都说不出来,硬直地倚在燕平升臂上;要抬手指向腿脚,却发现手臂已经不听使唤——全身上下已经没有一样是属于自己的。

  “你究竟如何?”燕平升定心看察,一无所获,“连脉相都无异……你什么感觉?”

  一个找不到异样,一个说不出想法,两个人急作一团,在南云山脚下停步不前。无法名状的痛苦,袁青诀突然想,若是现下能够发出声音,他大约也能发出那晚听见的嘶吼,断断续续地撕心裂肺。

  十五圆月,缓缓爬上树梢,仿佛被冻结了一般圆润,挑不出一点阴暗之处。袁青诀看着看着觉得眼前昏晃,几欲合上眼睛,但身体里又有一种不来自他的力量,狠狠地吊着最后一线清晰。

  混沌之中,冰白色透明的月亮上浅浅蒙上了一层绯红的影,努力辨别,似乎又是在眼前的。袁青诀这才发现,连他的眼睛也只能直视前方,那些角落里的东西都看不到了。

  ……那是……什么……圆月一会儿像是在水里倒映出来的,一会儿又像是被火光的边缘掠过的模样。

  燕平升先前的呼唤声早从耳边消失了。耳朵有回声,只不过来回旋转着已经分辨不出原本的样貌。不知道经过了多久,都只有寒冷与灼热,反复撕咬吞吃着袁青诀的身体。

  一个十七年来他从未思考过的东西牵扯着他最后的感觉,“死”。师傅说自己的师傅过世时虚梁殿里的所有东西都没有改变,只是大家都觉得山上空荡了一些,不过不用一年时间空荡的地方就会被填起来,不会有人再提起。“死”就像念一句入门的心法那般简单。以前袁青诀没有反思过师傅的话,现在突然想起,发现果然是对的……

  眼前有些东西晃了过去,什么颜色的都有,后来就全成了黑色——就在袁青诀以为再也不会看见其他东西时,一片红色又覆盖上来。非常熟悉的殷红,泛着浅淡的光芒,折转着勾勒出图案……没等袁青诀仔细分辨,原本被冰寒吞噬的那部份中渐渐融入一缕缕暖意,一寸一寸地摩挲,好像唤起了他一度失去的感觉,但时强时弱,很快又被起先的寒意包裹吞没。

  正当袁青诀一步步回归黑暗时,新的暖意不断从冰冷的最底部翻腾起来,将那些寒意排挤出去,一番争斗,逐步跟之前的糅合在一起,连四肢上的火烧炽痛都消退了。

  脱胎换骨一般。

  袁青诀还没找回自己的身体,还没触动任何一部分,就被新的冲击淹没在深潭中,眼中残留下笼罩着绯红色、倒着的月亮……

  第7章

  “呦,这回来得可真早。”开门见人,侧着脸的男人只停顿了一下便自如地应着。

  “……”宫寒飞看他神情,这个人称“虎狼密医”的谷角,心里绝不会有脸上那般云淡风轻,“看见我你不觉得奇怪吗?”

  谷角讪笑,凑上去轻拍宫寒飞肩头:“你什么怪状我没见过?现在可是你最普通的模样,不值得惊讶。”他好像通过拍肩这动作就明白了宫寒飞状况,斜倚药柜翻找起来。

  “如果你是想让我问你为何过了十五还是这张面孔,你不如直接告诉我吧。”谷角头也不抬,看透了宫寒飞意思。

  宫寒飞也不急,替谷角腾出一块儿地方自行坐下——身体像是被拆散了重新拼凑起来一般,支撑到这里再也维持不了脸面气度——噩梦般缠绕着他的痛苦缩短了周期,虽然知道原因,但碰上如今的情况还是没法平静以对。

  宫寒飞在安德城里面有个名字,叫韩赫;在安德城外面,他有诸多称号,比如“赤目血魔”。可惜武林中能记得“宫寒飞”这名字的人寥若晨星,谁都知道安德茶商韩得元经营茶店的次子韩赫,谁都说不出赤目血魔从何而来为何而动。

  “赤目血魔”,他宫寒飞从来就不想背上这样的称号。

  偶尔有几个人记得一个“无绝”,还有一些则不愿提起在“无绝”以外还有一个“无续”。

  宫寒飞之所以是赤目血魔,是因为他不仅知道“无绝”“无续”,而且深受其害。

  所谓“无绝”,化虚为实,行无中生有之法;所谓“无续”,逆生成亡,行万物归一之道。

  “无绝”“无续”可比内功,可比剑法,是任一武功典籍,又非任一典籍。修习“无绝”能够不凭借任何兵器置人于死地——化世间无形之物为有形,或逞凶,或护体;修习“无续”则将一切化为乌有,足以化解攻击,且能隐去自身武艺。两者应为上古流传的仙族秘法,若一人成双习练,功成,则已成仙。

  此等绝技出世,本应成为武林中人、修仙名士必争之物,可想成就“无绝”“无续”绝非易事。

  “无绝”易解,但难觅其踪;“无续”传世,但其意费解。江湖上曾一度风传,“无绝”为谪仙后裔一族独有,融于骨血,不留踪迹,众人终不得见。而“无续”曾几度现身江湖,惹来血雨腥风,由时任武林盟主与邪道正宗一同舍命以血封存,后世无人能读懂其中涵义。此后被武林遗忘在尘封角落中,逐渐不再有人提及。

  宫寒飞年少时偶得“无续”图谱,图谱虽被血迹浸染,真假难辨,但他自有仙缘,几日间读通其间涵义,假以时日,如今大功已成。而“无绝”,却是因祸事坠崖,被一隐者救助,修得半幅图谱,抱憾多年。

  到如今,若宫寒飞能选择,在通“无续”后就不应碰触“无绝”,甚至连“无续”图谱都不要看过。“无续”使他惹上杀身之祸,濒死之时被迫得到“无绝”根基,却没能参透全意。

  “无绝”“无续”相生相克,古时多有两功同修者,但下场惨痛。能通读两功图谱之人尚且如此,更不用说宫寒飞“无绝”只见半幅。两功与自然周期密切相关,日月交替、潮汐涌动,需全面知掌,才能理顺体内功力。宫寒飞不能,这意味着在他得知“无绝”另半幅图谱之前,都必须经历非人的苦痛。

  这不是正常的痛,正如两功之非凡。每逢两功体内相斗,疼痛来时,不仅令人察觉,而且使人更骨动筋——身形变化,容貌改换,都是正常之事。所以谷角会说起宫寒飞容貌异常——过去都是月圆之前开始有所变动,痛到十六,宫寒飞看上去就是另一人了。这样一变,一般要待十日才能功退,恢复原状。

  谷角见他还不说话,取了药瓶过来:“你不说,我且问,你可到手了?”

  宫寒飞摇头。

  不为修仙,宫寒飞忍痛二十载,不得其法,只求“无绝”全谱,安享另二十载。

  但此次出击……看他脸色,谷角了然于胸,想了想又问:“那我的药可还在身边?”

  宫寒飞又摇头。

  “那我就当你要在安德等它上门了。”谷角脸上喜悦,自觉得意。看他那副模样,宫寒飞心头阴郁,回了一句:“用是用了,可这次你手脚重了,我差点没救回来。”

  “下手重点才有胜算——你当我称号里‘虎狼’二字是放着好听的?”谷角递来汤水,“我只好奇,既说药重了,你到底怎么救回来的?”

  谷角说的药,算是当初宫寒飞应承救谷角之妻看中的东西——转功药引。

  如何得到完整的“无绝”,宫寒飞从有先前半幅的人那里听到一句话,“一谷一人一画幅”,暗示“无绝”传人的下落;宫寒飞出入江湖调查多时,将“无绝”与百三十年前祸乱武林的前朝皇子之间的线索挖出,划出“荡雁谷袁家”的范围。袁家人不入江湖,但宫寒飞化名接触,并无“无绝”功底迹象——正要失望之时,袁家那个被“藏”在别处的幼子居然闯进他的视线。

  以赤目血魔之名与张钰晖相约之时已过十五,体貌变化,只以另一面目示人;归途中,体内功力衰退,此乃宫寒飞最虚弱之时,过南云山被坠雪掩埋是真,在雪里恢复本来面目,以些微内功维持生命,待雪停后才被袁青诀发现,也算天意。

  青诀青诀,听名字就知与“无绝”有点关系,更何况宫寒飞那日被他所救,仅靠在他背上,半截“无绝”就被诱引出来,神速回复——日后观察,袁青诀绝不知自己的“无绝”功底,宫寒飞也听过,一人修习“无绝”成功,功力融入骨血,代代相传,但并不绝对。袁家上下两代,宫寒飞没从其他人身上谈得“无绝”,倒是这个幼子天生具备,只不过至今未加精修。

  原先想循着袁青诀到袁家可能有所发现,可是绝无消息。利用金竹娘潜入也不得要领,最终差点伤到袁青诀。

  正愁袁珞璎经金竹娘之事提高警惕,竟然抓到她一着算错的机会。谷角所制的药引是宫寒飞预备下的最后手段。转功,将宫寒飞的“无续”功基分转到袁青诀身上,引发袁青诀体内“无绝”与残缺的“无续”之力相斗,一样的苦痛,宫寒飞坚信最终能逼出袁家与他交换“无绝”。

  只不过,谷角这转功药引实在厉害,等宫寒飞接触到药性发作的袁青诀,对方已经命悬一线,原本哺血就能完成的过程被迫改换方法。

  “……你怎么让我看见这种窘态?”谷角看他一会儿,略有惊奇,“药重了,这次用血不行了……好,我大概明白了,只是……你找到的身怀‘无绝’之人究竟是谁?”

  “……”宫寒飞一向平和的面孔冷了一会儿,才说,“袁家幼子,天赋神功,自不得知。”

  谷角听了一愣,忽地大笑一阵,道:“真真有趣!我原以为你要帮袁家兄弟一一娶上媳妇,没想到连自己都能赔进去!”

  谷角说的没错,哺血不成,若要转绝续功,只得行夫妇之道。宫寒飞那时见袁青诀情状,魂魄只剩一缕,也管不了那么多,只能动手……事后想起,心中不快,但用尽早取得“无绝”摆脱痛苦抚慰一番,也能冷静面对。可是现在谷角非要提起,脸上自是难看。

  “大事已成,功转,所以你这么早就恢复原貌——等等,这次不到月圆就已转变?”谷角突然发现不对。

  “十二。大约是先前遇见此人被其功底影响。”宫寒飞回想起那日在荡雁谷两功相斗被迫转变的场面,至今觉得痛苦无助。

  “‘无续’转了多少?”

  “三成。过几日我得闭关固功。”

  “为何不即日闭关?”谷角奇怪。

  宫寒飞看他,眼神颇深,轻浅一笑:“这几日我有客人。”

  袁青诀接了“无续”功基,无论如何也要先稳固住他这边。看着谷角不解的神情,宫寒飞暗想。

  第8章

  “客人?什么客人?”谷角只见过宫寒飞出门“访友”,不见有人来着安德城。

  “袁家幼子。你当我救他一命事情就完了?”宫寒飞不管他疑问,心里盘算,“且等我送走他再谈固功之事。”

  谷角倒不奇怪,反而笑他:“既然这人能来,你还需闭关固功么?”

  “什么意思?”

  “取他‘无绝’补你‘无续’——对你来说不算难事吧?”

  确实不难。宫寒飞想起南云山相遇,仅凭微弱接触便能恢复体力,若是换种方法,补化固功一事倒也容易。只是方法……

  “无绝”“无续”虽能凭空借力,但功力基地走的还是血脉:除非是宫寒飞那般解通两功图谱,袁青诀的“无绝”便是代代相传,如今得了“无续”也是与人媾合;宫寒飞要他“无绝”自补,看来看去,也只有这一种法子。

  宫寒飞不是放不下身段,只是修习无绝无续已为逆天之举,再有此等事情……怕终究落下报应。

  “怎么,堂堂赤目血魔也会犹豫起这种事情?先前葬身你手下的亡魂该回来讨命了!”谷角知他心中所想,反过来宽慰两句,“我用药替你招待客人,稳他‘无续’,乱他心神,趁着时机,任君滋补。”

  宫寒飞没有答应,只端起药汤,一口而尽,把空碗扔给谷角,起身离去:“怎么我被你说得像采阳补阴的妖物似的?!有这闲工夫不如尽快配药吧。”

  谷角知道,他这是定了主意;自己又想起什么,赶紧说:“宫寒飞,你让乐老六收敛着点;他这样玩下去,白天还好,晚上城里阴森得紧!”

  安德城不大,但古时为两朝之都,颇有名气。城里著名的富商就那三四位,茶商韩得元年过六旬仍风光不减,操持事务比他几个儿子都强上多倍。长子常年在外,移居他地,三子二十五岁上受了风寒过世,四子谋了功名在京中供职,就留个次子韩赫跟在安德,三十有六,也不管家中事务,开一间聚贤茶铺,悠哉悠哉。

  韩赫先前是个什么样子,大家都忘记了。如今的“韩赫”是宫寒飞,是武林上的魔头,能剩在城里的都是畏他服他的人,“韩赫”俨然是这安德城里的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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