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雨桐并不在厅里,应该是在厨房里倒茶,也许还顺便……做好心理建设吧。他刚才看起来好像有点紧张了。
「我不是不想过去,而是我自己也混乱得很,又很累。怕过去以后会让你们更担心。」
「那现在警方那方面怎么说?」徐晋元问。
「我也不是很清楚,警方透露的不多,只知道一切都还在调查当中。我随时还会被传召回警局问话。」
刘秀梅为儿子觉得不值,语气跟着高昂起来。「你看吧,我早就说过小莫不适合出来工作的,你们偏不听。要是他现在出了事,脱不了身,那该怎么办?」
莫泽林毕竟比较世故,叹了一口气,劝刘秀梅:「现在还说这些有什么用?我们都相信小莫是无辜的。最重要的是,想想有什么方法可以帮到小莫。」
伍叔轩摆摆手:「其实这样就好。虽然警方说我是嫌疑人,不过我们公司被传去侦讯的不止我一个。我什么都没做过,警察一定会查清楚的。妈,爸,你们就别太担心了,很快会过去的。」
明明昨晚还需要男人的力量来慰藉自己,今天却要反过来安慰另一个人。伍叔轩心里都不知道自己算是什么立场了。
莫月华进来后一直只是关心地注视着伍叔轩,听他们问他侦讯时的情况,难得地没有像往常般开口调侃他,时不时把手搭在他肩膀上给他鼓励。
这时忽然别有深意地瞟了伍叔轩两眼。
伍叔轩原本低垂着头,双掌交握着站在刘秀梅身边。忽有所感地抬头问莫月华:「昕昕呢?你们怎么没带他一起来?」
「你啊,这时候还有心情管我儿子的事?」
伍叔轩刚想开口回话,耳边却听见刘秀梅扭曲的尖锐嗓音——
「你怎么会在这里?」
多爱一次56
刘秀梅一直以来给人的感觉都是娴雅端庄的形象。这时忽然表现出这么激烈的情绪,让在场的人都愣了一下。
在里面拖得还真够久的。伍叔轩却竟然还觉得有点好笑。
「……伯父、伯母。」
沈雨桐在餐桌上放下手里的托盘,朝第一次见面的莫泽林和莫月华颔首,面色带点不自然的僵硬。「初次见面,我是沈雨桐。」
他本来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就在里面呆到他们离开为止。
叔轩莫名地官非缠身,他家里人都很紧张、很关心他目前的状况和事件的发展。如果这时候再扯上他和叔轩的事,不是就犹如火上添油?
可是他心里也明白躲过了这一次,那第二次、第三次呢?
他和叔轩情感纠葛了十几年,刘阿姨更是知他甚多,见到他不可能猜不出他们俩的关系。世事难如牌场能,随意推翻重新洗了牌再上。他们也无法当过去的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
沈雨桐在厨房仔细想了又想伍叔轩早上的举动,忽然明白过来,那个人怕是早就料到会有这样的局面出现。沈雨桐忽然有些不确定,叔轩那抹温柔的笑容、忽至的示爱,是希望要跟他携手勇敢去面对,还是豁出去之后就什么都不要了?
所以他选择了出现在众人面前。无论那个人做了什么决定,他都会坚定地握着他的手,决不会再放弃他一次!
沈雨桐不禁扭头向伍叔轩望去,伍叔轩隔着莫月华和徐晋元也正直直地注视着他。
沈雨桐从来就不是个会杞人忧天的悲观主义者,可是伍叔轩淡淡的神情和眸色,却教他莫名地感到心慌起来。完全无法猜测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徐晋元有些惊讶地叫了一声:「原来岳母认识沈先生?」说完又觉得自己有够白痴的。亚瑟既然是莫云的高中同学,俩人看起来又很熟,那岳母自然就认得他了。
莫泽林仍在安抚着激动的刘秀梅,看看继子,再看看面前英伟的青年,心里头隐隐有些了然,对沈雨桐点了点头。「小莫在这里叨扰了。」
刘秀梅情绪依然处在惊怒之中。看着徐晋元指住沈雨桐问:「你说小莫的那个朋友就是他?」
「沈雨桐你到底想怎样?嫌害得我们母子不够?为什么要这样阴魂不散地缠着我的儿子不放?!我知道了,就是因为你!小莫才会倒霉惹上这种不干不净的官司。你这个害人不浅的扫把星,一定就是你,都是你!」后面那句刘秀梅说着忽然忿忿地就一巴掌扫在沈雨桐的脸上。
「妈!?」
「阿姨!」
所有人都来不及看清楚身材娇小的刘秀梅是怎么一下子打到那个人的,怔乱了一下,站在一旁的徐晋元急忙上前帮莫泽林拉开刘秀梅。
「还好吧?」
伍叔轩抽了两张纸巾替沈雨桐按住被母亲指甲刮伤,沁出血珠的脸颊。已经很多年都没有见到这么狂暴的母亲了。心中黯然地想起那段犹如陷入噩梦低潮,充斥哭喊质问声、不甘埋怨的日子,伍叔轩的手指不自觉地轻颤。
沈雨桐垂着头一言不发地任他擦拭自己的伤口,感觉到那指尖的冰凉,反射性的就握住了那只纤瘦见骨的手。
莫泽林看着他们俩人的互动,反而最先镇定了下来,拉住刘秀梅低声叹道:「秀梅啊,你这么能这样随便出手打人?」
刘秀梅却恍若未闻,死死地盯着对面旁若无人的两人。看见沈雨桐亲密地握住了自己儿子的手,眼泪就哗地滑落下来。
「我到底造的是什么孽啊?十月怀胎辛辛苦苦把你生下来,没过过一天好日子就算了,你爸又死得早。我这辈子就指望着你这个儿子,为什么你为了这个男人宁愿自甘堕落一次又一次?」
伍叔轩不敢回头去看母亲的泪脸,视线执着地定格在他和沈雨桐交握的双手,仿佛看着俩人一式的戒指上就能让他生出无限的勇气。
「伯母,请不要这样苛责叔轩。我们……只是相爱而已。」
只是相爱而已。
可是这份爱在得到别人理解之前竟是如此惊人的重量。他之前是从来不介意外人眼光的,此时却忽然明白了埋在叔轩心里的沉重。
刘秀梅哈哈笑起来,看起来咬牙切齿地。「相爱?两个男人?叔轩本来还是个听话乖巧的孩子,自从认识你之后他才变成这样的。相爱?别让我听笑话。如果不是你千方百计接近我儿子,说什么跟他做好朋友?结果竟然教他作出这种伤风败俗的事来!
「你自己倒好嘛,出了事就一走了之。现在风风光光回国,还混得人模人样的。我儿子呢?他本来是个高材生,结果竟然高中都没有毕业,还弄得——」
「妈!够了,别再说了。」全身禁不住地颤抖。那么不堪的过去,何必到现在又来揭开他的伤疤旧事重提?
沈雨桐早就知道这个人那之后一定都过得不好。对于过去这个人绝口不提他就不问,可是他想补偿他,非常想。不单只是为了弥补因为他而起的种种伤害,更因为他爱他,看见他不开心,他就觉得这是他的责任。让他永远快乐是自己应该要做到的承诺。
他们没有错。他们只是相爱而已。
沈雨桐轻轻碰了碰伍叔轩的肩膀,见他并没有抗拒,继而就伸手将他拥进自己怀里。
「为什么不让我说?这么多年了,你瞒得这么好,我都快忘了。以为你已经死心。谁知道这个男人一回来,你马上又故态复萌——沈雨桐,你马上放开我儿子!」刘秀梅想上前去分开几乎贴在一起的俩人,却因为莫泽林的拦阻而停在原地。
「秀梅,你先别激动。先听听年轻人怎么说啊。」
莫泽林其实也无法理解两个男人之间如何会产生男女之情?但看小莫和沈雨桐之间自然流露的和谐氛围,不经意间交换的心领神会的眼神。处处都显得充满默契和协调感。就连小莫眼里的神采也是这十年来不曾见过的唤亮。仿佛得到了救赎一般,带着重生的璀璨火光。
刘秀梅心里既气愤又委屈又失望,一向就听话懂事的孩子为什么只要跟沈雨桐在一起,就仿佛变得陌生了起来?竟然当着自己的面,这么不知羞耻地,还背对着自己靠在一个男人的身上。
这世上明明有这么多其它更好的选择,为什么他们兜兜转转却还是要选择一条跟别人不一样的歧路?
「还要听他们说什么?沈雨桐,我叫你放开我儿子你听见了没有?」刘秀梅已经接近竭斯底里,尖叫声渐渐变成哽咽的低哑。
「小轩啊,你听妈妈的话好不好?像以前一样乖乖的,过来妈妈这里,妈妈疼你好不好?」
伍叔轩听见母亲的话,既心酸又心痛。他的确是个不孝的儿子,总是惹得自己的母亲为自己伤心难过。父亲过世后,母亲独自辛辛苦苦将他抚养长大,又为了他忍受了多少别人的闲言闲语。他发誓过要好好照顾这世上他唯一的亲人,却又一次又一次地毁约。
爱上沈雨桐就像一个致命的宿命。他无法克制自己不去爱他,无法抵抗这男人就此走进自己的生命。但仅仅是爱上而已,他已经无可避免要去伤害自己、伤害极力反对的母亲。
那么痛苦的时光,流逝地竟出奇地慢。每一天都缓慢地像在煎熬。他以为他是不愿意母亲再为他伤心,所以总是想着就此放弃吧。但这段感情却早像穿肠毒药已经融入骨血、深入五脏六腑,每一次尝试要剥离都像在割肉滴血。
他总是在拉扯间陷入痛苦又疲惫的情绪之中。沈雨桐的再次出现,给了他温暖的阳光和勇气。
他对自己说「他爱他,会一辈子都对他好」、「无论发生什么事,他都会陪她一起面对」;即使没有正式的婚礼,他们还是戴上了同款的戒指,认定彼此为对方的伴侣。枯竭的心灵因为这个男人而再次充满润泽,他的一切是所有别的人所无法给予自己的。
他却如此自私,在享有他温柔的呵护和坚定地爱意同时,却又要在家人面前装成乖小孩的模样。坦诚地出柜会造成什么样的局面,他很清楚。可是他已经不想再隐瞒下去了,对自己也好对沈雨桐也好,甚至对母亲也好。
他想对懦弱的自己忠诚坦白一次。
深深吸了两口气,踌躇了一会儿才抬起头转身走到刘秀梅面前,带着异常坚定的目光望向母亲。
「妈……」
他话语未落,刘秀梅已从儿子的表情知道他即将说出口的是什么。
一件她永远也无法认同的事实。
刘秀梅于是奋力挣脱了莫泽林的桎梏,又打了自己儿子一个耳光,更快地开口阻断:「住口!」
多爱一次57
接着发生的事简直如迅雷不及掩耳。
气急败坏的刘秀梅使劲一个耳光扫过去之后,忽然顿了一下,身体一软就昏厥了过去。
沈雨桐正懊悔没有拦到刘秀梅出手掌掴伍叔轩,见状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冲过去接住刘秀梅滑向地上的身体。
徐晋元也跟着从震惊中醒过来,蹲下身从沈雨桐臂弯扶住刘秀梅的头平放在地上。
「莫云,快打电话叫救护车!」
惊呆的伍叔轩闻言,硬是压下了全身的颤悚跑进房里找手机打电话。
徐晋元检查了刘秀梅的脉搏、瞳孔、呼吸和心跳,开始握起她的掌心用么指按压,接着又交替在刘秀梅的指尖上按摩,这才让刘秀梅脸上骇人的潮红消退,呼吸平顺起来。
「阿姨有高血压,我担心她会中风。不过现在看起来应该没事了。详细的情况还得等送到医院检查之后才能判断。」忙了好一阵,这才有空隙对被他吩咐别围着病患,一脸担忧的众人解释。
莫月华一直扶持着担忧的父亲坐在一旁。伍叔轩则独自靠得近些,紧握住拳头,全身都细微地颤抖着看徐晋元给自己的母亲急救。
沈雨桐担心地注视他,好几次想伸手去安慰他都被他给闪避开去。心里顿时对他的态度又是怜惜又是懊恼,终究因为明白他是为母亲昏迷不醒的事情而怪罪自己感到心软不已。唯有轻叹一声紧跟在他身旁关照着。
刘秀梅很快地就被送进了徐晋元工作那家医院的急诊室。急救期间,只有徐晋元被允许入内,莫泽林等人只能留在急诊室外等候。
莫月华也许只能用震惊两个字来形容刚在沈雨桐家里看到和发生的一切。
伍叔轩的恋人是个男人她其实还不算太诧异,但是这个男人原来很早以前就跟他在一起这件事,反而给她的惊讶更大。
从刘秀梅的话里,她或多或少听出了一些莫云一直以来难言的过去,难怪刘秀梅总是对莫云有种过度的保护欲。另一个令她忍不住有些结舌的,大概就是从来文雅娴静的刘秀梅竟会发这么大的脾气,还动手打人的情形。
莫月华陪着情绪焦虑不安的莫泽林坐在急诊室外,不住关注里面的情况。
自从三岁母亲过世之后,莫泽林可以说是独自手把手从教导她如何用筷子吃饭,到用笔写字、看书、骑脚踏车、带着她去山里猎山猪……所有所有童年的美好记忆,几乎都是这个头发已斑白的老人与她共同建造的。
到她成年为止,父亲从来没有对她提出过续弦的打算。就是亲戚朋友们要替他做媒,力劝他再婚,他也似乎早已断了那个念头。遇见阿姨的那时候也已经四十好几了。
一听说人家孤儿寡母从南部离乡背井上来找头路,不但收留了他们在农场里帮忙,后来知道刘秀梅的儿子原来有病,还出钱去请了好几个医生出诊。
还不到一年的时间,父亲就忽然对回乡探望的她提出了想跟刘秀梅结婚的念头。她似乎没有什么反对的立场。早三年前她就跑到台北去工作,一直都只留父亲孤零零地留在老家,虽然亲戚很多,农场里的工友也多是有交情的老朋友,但那毕竟和真正意义的家人是不一样的。
更何况她也听到不少关于父亲过度关照人家母子引来的闲言碎语。莫月华想,自己或许是可以理解父亲为什么会做这样的决定。
刘秀梅是个很容易相处的人。瘦小、脆弱地偶尔连莫月华都想要张开手去呵护她。可却又是心思细腻,事事都处理得井井有条的人。照顾父亲也特别地体贴、温顺。如果是作为再婚的对象,有这样条件的刘秀梅也算是无可挑剔了。
最重要的,是父亲看起来对她也是用情颇深。
父亲和阿姨刚结婚的时候,莫月华也曾有过阿姨或许是抱着报恩的心态改嫁给父亲。不过这么多年过去,父亲和阿姨一直都相敬如宾,感情生活也非常融洽。她亦是真心地喜欢并接受这个继母,相处下来也就有种他们本来就是一家人的感觉了。
莫云在阿姨改嫁给父亲之前,她都听阿姨叫他小轩,后来才去办手续改了姓名。莫月华统共也就在节庆的时候见过他几次。说是十八岁的少年,比阿姨还瘦弱的身体看起来却像只有十六、七岁。
怯懦懦,安静到有点不像男孩子。
阿姨把他接到家里来以后,才发现原来他的病并不是指身体上的疾病,而是心理上的缺失。她把莫云的情况转诉了给徐晋元,苏子清才在徐晋元的介绍下成为了莫云的心理治疗医师。
莫月华忍不住又看向和沈雨桐并肩坐在椅子另一头的莫云。那张原本就苍白的脸上,现在更是一点血色都没有。正弯曲着身体,双手交握按在额头默默地祈祷着。沈雨桐只是注视着紧闭双眼的他,虽然一言不发,表情却是不容错失的难过和担心。
莫月华心里隐隐生出些后悔。她真的不该抱着侥幸的心态,而没有在之前就先找莫云谈一谈。否则今天的局面应该不至于搞得这么僵。阿姨要是没什么大碍那倒还好,要是出了什么事,莫云肯定会一辈子活在愧疚之中。
急诊室的门这时打了开来。
徐晋元除下脸上的口罩:「没事了。阿姨只是受刺激,血压升高才会忽然昏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