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台春(出书版)下 BY 风维
  发于:2009年12月0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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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面对这番热烈的倾诉,应崇优有些招架不住,只能拼力压抑住自己动荡的心绪,想要维持平静的表情,但是一开口,声音却有些发颤:"陛下既知多年君臣之情不易,这些荒唐之言,就请及早忘却,以后不要再提。"
  "荒唐?"阳洙心头一痛,面上已渐失血色,"这就是你的想法?你觉得朕对你的感情,只是个荒唐的错误?"
  应崇优艰涩地咽了一口唾液,努力在他灼灼的目光前稳住心神,低声道:"这的确是错,但错不在陛下,而在于微臣......臣比你年长,又身为引导者,是臣自己行为差池,才会影响到陛下误入歧途......"
  "你说这是歧途?"阳洙暗暗咬紧了牙根。
  "这终究不是君臣之间应有的正道。陛下身负天下万民的期望,不可耽迷于情爱,而臣身为家中独子,也有不可逃避的责任。我们都不能够蒙起眼睛,当所有的障碍都不存在,只任性地索求自己的快乐......"
  "崇优,"阳洙深吸一口气,将掌心贴在应崇优的面颊上,拇指轻轻摩动,"只要一小会儿,你先放下那些责任束缚,只跟朕讲一下感情好不好?"
  "感情?"应崇优的唇边浮起淡淡的苦笑,"你以为臣不懂感情吗?臣就是因为太懂,才知道感情有多么的虚无。当年你在宫中,孤苦无依,四面楚歌,我是你的第一个伙伴,第一个朋友,所以你才会这么依恋我,喜欢我。说到底,这不过是宫中相依相扶那两年所造成的影响而已,过不了几年,你就会淡忘的......"
  "不会!"阳洙急切地打断了他。"我们在宫里两年,可是离开京城却有三年,这三年间你见过朕的感情有丝毫的减淡吗?"
  "那是因为臣一直都待在您身边的缘故,一旦臣离开陛下......"
  "你休想!"阳洙抓住应崇优的胳膊,用力将他扯进怀中,用双臂紧紧箍住,强迫他仰起脸来,四片唇瓣相距不过半分,吐息交融,空气中瞬间便充满了危险而又暧昧的味道。
  可是应崇优的目光,却在此时变得比方才更加清澈,更加宁静,也更加忧伤。
  甚至已经忧伤到了凄楚的程度。
  阳洙用发红的眼睛紧紧盯着怀中人好久,暴烈的情绪最终还是慢慢地软化了下来,"崇优,你不要这样......你相信朕,这绝不是一时的迷恋,我们在一起,可以比任何人都幸福......"
  "你听我说,"应崇优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呼吸,慢慢道,"有一些感情,虽然无所谓对错,但总是需要控制的。你是大渊朝的皇帝,我是你的臣子,这才是被世人所接受的关系,一旦超越了它,群臣的物议,后世的评论,会怎么说你我二人?"
  "那些东西有什么要紧的?"阳洙瞪着他,"明明是你教我的,最重要的就是百姓,只要我认真做一个好皇帝,努力让朝局清明,百姓富足,其他的事谁插得上嘴。
  "就算其他的人我们都可以不在意,可是我们的家人呢?家父现在年事已高,应家五世公卿的门楣,他怎么会允许自己的儿子堕入佞幸之流?"
  "我们说的是不是同一件事情啊?"阳洙勃然大怒,"你我之间的感情是什么你自己不清楚吗?怎么会莫名其妙想到佞幸这个词上面去啊?"
  "世人对这样的事情一概都是如此看待的!"
  "世人重要还是我重要啊?"阳洙大声道,"你明明是喜欢我的!"
  崇优抬起眼睛看他,心头一刹那间酸楚难耐,感觉就好像不知道该怎么再面对他,再谈下去,恐怕不是心绪烦乱地发疯,就是冲进他怀里大哭。
  "崇优......"阳洙捧着他的脸,一直凝望进他的眼眸深处,"你是喜欢我的,对不对?"
  "这并不重要,重要是我们不能在一起,"应崇优痛苦地摇着头,"我无法不顾念父亲,陛下也有自己的家人......太后娘娘会如何反应呢?魏妃娘娘要怎么办?"
  "太后倒也罢了,关魏妃什么事?"
  "陛下,"应崇优长叹一声,"这就是你我之间最大的不同。臣总是要考虑那些你不屑一顾的方方面面,臣希望不要因为自己而伤害任何一个人。"
  "这是不可能做到的。"阳洙冷笑一声,"你要想不伤害他们,就势必要伤害朕。人世上很多事情并无对错,要伤害哪一方只视乎选择而定。如果没有你,朕就会像一个普通的皇帝一样,三千佳丽,无一萦心。你以为这样魏妃就会更幸福一点吗?"
  应崇优被问得一时梗住,好半天才低声道:"我是说,如果陛下能放弃对臣的执念,也许终有一天会与魏妃......"
  阳洙不禁皱了皱眉头,无奈地道:"你以为喜欢一个人那么简单吗?因为没有你,朕就会爱上魏妃或者其他什么女人?你把朕的心当成什么了?"
  应崇优微微侧过脸去,闭口不答,眸中却是情愁百转,仿佛有万千言语,只是不想说出口来。跟此时的阳洙谈论爱情,实在是没有太大的意义,因为他现在初次动情,正是爱火如焚之际,自以为这一刻的感觉可以燃烧一生,却不知道时间会是治愈一切激情的良药,从未失效过。
  如果真的狠心割离,他的痛,又能持续几天?
  就如同当年独自留在山上的自己,眼望着师兄离去的背影,以为伤心难过会得一生,却不料短短数年,已可坦然回首,仿佛看一段年少轻狂。
  未经岁月沉淀,那终归只是激情,不是感情。
  懦弱也罢,自保也好,二十七岁的沧桑男子,早已没了那些沸腾的热血,可以和青春如火的少年一起燃烧,所以那些刺痛般的心动,最好还是及早压制,永远不要有开始。
  阳洙看着应崇优短暂动摇后又逐渐坚定起来的表情,心头不由一沉,一片湿湿的凉意漫过胸口,失望如毒蛇般开始啮咬理智,几乎是在没有完全回过神的时候,他就已将双唇狠狠地碾压了下去,盖在应崇优冰凉的嘴唇上。因为挣扎厮磨,不知谁的牙齿划破了谁的唇,只知道咸腥的味道渗过舌尖,视线中一抹鲜红血痕,正印在应崇优口角边,被他苍白的肤色一衬,显得格外怵目。
  "朕本来以为,回到帝都之后,我们又可以像以前一样,朝夕相伴,形影相依,说很多的知心话......"阳洙怔怔地看着那抹血痕,心痛如绞,"你为什么一定要拒绝呢?你对朕,难道就没有一点点的动心?"
  应崇优忍住心中酸涩,仍是低着头道:"陛下至尊天子,臣仰视难及,何敢奢望同行......"
  "你住口,不许再说这些应对之词!"阳洙将他向后一推,"朕对你推心置腹,可是你......气死了气死了,真是被你给气死了!"
  应崇优被他推得踉跄后退了几步,为平稳身子,扶住了旁边的一株梨树,一时间枝干摇动,落花如雪,沾了他满头满身。
  阳洙呆呆地看着此情此景,喃喃道:"花都谢了......原来春天,是这么容易就过去的......只是花落了还会开,人要是变了,还能再变回来吗?"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应崇优轻声叹道,"臣变了,陛下何尝没有变,这普天之下,能有谁是一直不变的呢?......陛下的真情,恕臣不能回报。臣先告退,请陛下保重......"
  满天花雨中,应崇优衣袂轻飘,缓慢却又坚决地转过身去。阳洙眼看着身影渐远,却是无计相留,唯有抓起满桌的落花,狠狠砸向空中。
  帝台之上,九五之尊,然而纵有赫赫威权,却依旧挡不住春光凋谢,如水而逝。
  在夺得了天下之后,阳洙突然觉得,自己在这宫墙帝居之内,反而变得更加孤单寂寞。

  第二十一章
  重熙十九年四月初,太傅应博致仕回原籍采邑,皇帝赐以金册玉笔,加公爵衔,赐禄恩养。其余复国功臣俱有恩赏,个个心服。
  四月十二,颁旨诛孟氏全族,尸身俱火葬。行刑时嚎哭声震天,状极凄惨。
  这两桩事毕后,朝局更是平稳。新法在各地的推行状况良好,民生状况气象日新,连月几场春雨,仿佛更是预示着今年的好收成。
  然而在这一片大好情势下,没有人知道位于尊荣与赞誉顶端的皇帝陛下,为什么会越来越少见笑容,更没有人知道,一场更大的波乱,也即将发生。
  "你说什么?"应霖跳起身来,全然忘了手中捧着茶碗,结果有半盏茶水飞溅出来,湿了衣襟。
  应崇优默默起身,取了一条布巾给他擦拭。
  "先别管我的衣服!"应霖双眉竖起,抓住堂弟的手,"这些年你随军征战,从北到南吃了多少苦,好容易有了今日的荣耀,怎么突然打算要辞官?跟大伯父说过了吗?"
  "今晚就准备给他老人家写信。"
  "可到底是为什么啊?难道......"应霖觑看着堂弟的脸色,小心地猜测道,"是不是皇上......有些为难你?"
  "不,"应崇优快速地否认,"我只是不太适应朝廷的拘束,与皇上无关。"
  他反应如此之快,应霖心中反而更生疑窦,只是不好多问,唯有叹息一声:"你要觉得这样好,也没什么,不过大伯父一心想让你继承应家太傅门楣,总要给他一个理由。"
  "父亲失望是难免的,不过他素来知道我的性情,也不会多加勉强。何况,当初也是说好了的......"
  "什么当初?"
  "呃,当初护驾北上,父亲说过功成之后,一切随我心意。"
  "他说说而已,心里还是对你寄予厚望的。"应霖无奈地摇着头,"当臣子真是难啊,人家都是唯恐得不到皇上的宠信,你的麻烦却是恩宠太多......"
  "霖哥,"应崇优正色道,"这类话以后不要再说了,尤其在父亲和皇上面前,更要慎言。"
  "这个我知道......"应霖正答应着,外厢突然响起车马喧闹之声,让屋子里的两个人都有些讶异,一齐起身出门,查看是怎么一回事。
  应府的书院是与主院以花圃分隔的独立院落,因为历代应氏家主都喜欢直接从书房出门上朝,还修有一条宽宽的青石路直通后门,让车轿皆可直接驶入院中,十分方便。堂兄弟两人刚出来,一眼就看见一辆黑油油的乌毡马车,正从那条青石路上风风火火地驶进来,径自闯到阶前才急速停下,应家老仆应海小跑着跟在旁边,虽是满面不赞成之色,但好像也不敢强行阻拦,在看到两位少主人时,立即上前禀报:"大少爷,侄少爷,是杨大人,他坚持要直接进来......"
  "杨晨?"应霖皱起眉头,看了看应崇优,"这里可是太傅府,他以为是你师兄就能这样无礼吗?"
  话音未落,马车的车帘已被掀开,杨晨跳了出来,一身藕色便衣零乱破烂,发髻松散,面色苍白,额上一片冷汗。
  "出什么事了?"应崇优抢步上前,急急地问道。
  杨晨抿紧嘴角,先没有回答,而是转过身去,从车厢里又抱出一个人来。
  应崇优定睛一看,顿时大惊失色:"小七!小七怎么了?受了伤吗?快......快到厢房里来......"
  杨晨抱着伤者,跟在应崇优的身后快步奔向侧翼的一间小小卧房。应霖在原地待了一会儿,感觉到事情不太寻常,急忙回头吩咐应海道:"后门所有知道这辆马车进来的人要通通封口,就当这件事没发生过,不许跟任何人提起,明白吗?"
  应海不太明白,但见到堂少爷神情严肃,顿时不敢多说,急忙奔向后门封口去了。
  应霖这才匆匆回身也进入厢房。伤者此时已被放到床上,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羽眉星眸,肤色莹润,生得十分俊美可爱,只是脸庞因为剧痛而扭曲着,消减了不少魅力,一双手紧紧抓着应崇优的衣襟,小小声地不停叫着:"三师兄,好痛,好痛!"
  "再忍耐一下,"应崇优心疼地将少年抱在怀里,安慰道,"三师兄的手又不重,伤口这么多,而且不浅,必须要认真上药包扎才行。"
  "别撒娇了,马上就好。"杨晨手上一面忙活着,一面瞪了少年一眼,"我还以为像你这种没脑子的人不知道疼呢!"
  "三师兄,宝宝呢?"少年呲牙咧嘴地问道。
  "啊,居然忘了,还在车上。"杨晨转回头对应霖道,"车里还有个睡着的婴儿,麻烦应将军去抱一下。"
  "为什么要我去抱?"
  "婴儿是怎么回事?"
  "你居然把宝宝忘在车上了?"
  应霖、应崇优、少年三个人一起叫起来,杨晨顿时觉得头大如斗。
  "请先抱进来,我会把这个小混蛋闯的祸说清楚的!"
  应霖哼了一声,但还是依言出屋,在黑油马车里找到个熟睡的幼婴抱了进来。此时杨晨也已处理好少年的全部伤口,正用白巾包裹。
  "官兵会追到这里吗?"少年满脸担忧之色。
  "这里是太傅府,不奉旨没人敢擅闯,可以让你喘口气。"杨晨没好气地横了他一眼。
  "官兵在追捕你?"应崇优吃惊地一把抓住少年的肩头,"小七!你到底闯什么祸了?"
  "我哪有?"小七委屈地叫了起来,"宝宝是我接生的嘛,我当然要护着他!那些官兵太狠了,一个小宝宝也要赶尽杀绝......"
  应崇优瞪了他半晌,放弃地转向杨晨,"还是你来说吧,什么宝宝?到底怎么回事?"
  杨晨在水盆内洗了洗手,神情有些沉重,"我也是好不容易才问清楚的。这小子下山游历,在锦海寺外遇到一个孕妇烧香出来失足摔倒,他就抱着那个妇人去求医,结果刚走到半路,妇人便腹痛难忍,在竹林里生下一个男婴,这小子傻乎乎在一旁帮了点儿忙,就觉得是自己接生的了,高兴得很。喏,就是应霖怀里抱着的这个婴儿......"
  "这不是好事吗?为什么要被追捕?"应霖看看怀中的婴儿,奇怪地插问了一句。
  "谁料这个孕妇并不简单,她曾是京城万花楼的头牌姑娘,姓上官,被一个贵家公子包养了近两年。她的情夫本来答应只要生男孩就娶她进门为妾的,结果世事无常,家中遭了巨变,连看一眼这孩子的机会都没有了。"
  "是不是死了?怎么死的?"
  "满门抄斩。"杨晨冷冷的吐出这四个字,神情阴沉。
  应崇优惊跳了一下:"孟......"
  "没错,那个倒霉的情夫就是孟释青的小儿子,仗着父威横行了半世,被处刑也不冤。这个婴儿因是遗腹子,又未入家谱,所以一时被疏漏。不过上官姑娘被包养一事满京城皆知,又生的是个男婴,万花楼不敢隐瞒,向京兆尹董参禀报了此事,按陛下满门抄斩的旨意,这个男婴也应在被诛之列,所以内政厅便下令捉拿。偏偏这小子刚好买了礼物去看望他亲手接生的孩子,恰巧撞上了巡捕营的行动。双方一言不和,就动起手来。你们知道巡捕营的高手可不少,他一个毛头小子,怀里还抱着个孩子,怎么胜得过人家?被打得满身都是伤,苦苦支撑着。幸好我路过看见,急忙去喝止住,问了董参才知道是这么回事。京兆尹奉旨捉拿孟氏男孙,我也不能当面阻拦,只好装着先走,在僻静处换了衣服,弄了辆马车,蒙面把小七先救了出来,没有地方去,就躲到你这里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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