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台春(出书版)下 BY 风维
  发于:2009年12月0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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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阳洙淡淡扫视了两人一眼,见他们虽都是脸色苍白,但并没有因为被皇帝撞破隐秘而表现出惧怕,反而两手交握,以此互相支持,不由心中暗暗感慨,只是面上却分毫不露,只冷冷说了句"平身吧"。
  郑秦二人对视一眼,仍是并肩低头跪着,不发一言,反倒是应霖与他二人袍泽情深,抢上前一步替他们解释道,"陛下,他二人虽是日久生情,但却从未曾因此而耽误陛下的国事,请您......"
  阳洙深深地看了郑嶙一眼,轻声问道:"你们这样有多久了?"
  郑嶙静静地答道:"情生无痕,臣也不知是从何时开始的。"
  "但这种事情,终不可能对外隐瞒得住,你没想到这一点吗?"
  "臣并不想隐瞒任何人,就算陛下没有发现,臣也会在恰当的时机向您禀告的,如果陛下认为臣的行为不能再立于朝堂之上,臣愿意纳还官爵,归隐田园。"
  阳洙眉梢一挑:"纳还官爵?这可是你数年血战挣下的赫赫功名,就这样丢了,难道你不觉得可惜吗?"
  "不能再为陛下效力,臣当然会觉得难过。可是对臣而言,最重要的是无愧于心。就算只是单方面的希望,臣也企盼能与冀瑛今生今世,不离不弃。"
  "不是单方面的!"秦冀瑛瞪着他大声道,"我也想要这样!"
  阳洙一向认为郑嶙是个极老成稳重的人,今日听他说出这般情话,难免受了些冲击,怔怔地看了他两人良久,方喃喃地又问了一句:"你们从来没有觉得......喜欢男人很奇怪吗?"
  郑嶙转过头,用温柔之极的目光看着秦冀瑛,微微一笑:"刚开始察觉到自己的感情时,的确很迷惑,不过,一旦下定了决心,就会变得平静坦然,不再怀疑。只要能够在一起,我们愿意面对任何的困难。"
  阳洙眼睫轻动,若有所思地默然了许久,又问道:"如果你喜欢他,他却不喜欢你怎么办?"
  郑嶙没有料到这个问题,愣了一下才道:"臣实在是幸运,可以遇到与臣两心相许的人。所以......暂时还没有去想过陛下所说的那种情况。不过以臣的性格来说,若是不能得到回应,应该就不会强求了吧。"
  阳洙抿了抿嘴唇,眉头不由自主地用力拧了起来。
  "不过我可不一样,"秦冀瑛莽莽撞撞地道,"我就会一直追啊追,追到手了才会甘休。"
  "是吗?"阳洙将视线调到他的脸上,不由唇角轻扬,"这样会有用吗?!"
  "当然有用,"秦冀瑛表情十分认真地道,"郑嶙就是我追上的!"
  应霖本来很担心阳洙会因为这段禁忌恋情处罚郑嶙,见他现在不像是会生气的样子,小小松了一口气,忙趁热打铁地道:"陛下,这两位将军都是国之栋梁,实在是因为爱之弥深,才会情难自禁。希望陛下能够体谅他们不顾一切也要相爱的真情,不要因此而轻视他们......"
  阳洙目光幽幽,低声道:"朕为什么要轻视他们?他们再难,两个人的心总是一样的。不像朕,就算想不顾一切,也不知道能否得到回应......"
  郑嶙应霖都是聪敏之人,而且这些年一直跟在御前,点点滴滴也看到了不少,只怔了怔,就已理解了皇帝的话中之意,不由互相对视了一眼。
  阳洙爱恋应崇优的之心,虽未明示,但起码有四个人已经察觉出了一二,只是这些人各自百转心思,想法不尽相同。
  对于杨晨来说,他一方面愧疚自己当年对应崇优造成的情伤,一方面不信任帝王的心肠,希望这份情愫能断得越彻底越好的。而应霖身为兄长,知道大伯父对于这个独子所寄予的期望,也不想看到堂弟真的陷进这场注定受人非议的情爱之中。
  与他二人不同,郑嶙是旁观者,冷眼看来立场客观,反而最同情阳洙的恋慕之意。只是应崇优一向性情内敛,让他看不出这位飘逸清俊的枢相少府到底对阳洙有没有情爱的感觉,所以不敢妄言。至于阳洙的贴身内监高成,则是天也好地也好,能让皇帝陛下高兴最好,只可惜他身份低微,根本没有他开口发表意见的机会。
  总之一句话,无论这些知情人的心思怎样千差万别,其中能够并且愿意给阳洙一些中肯建议的人,却是半个也没有。
  就比如此时,应霖和郑嶙明明很清楚阳洙正在伤感什么,却也只是默默无语地站在一旁,什么话也不敢说。
  "陛下也喜欢上了什么人吗?"傻傻地问出这句话的人,当然也只有秦冀瑛。
  郑嶙拦阻不及,只得暗暗用力捏了捏情人的手。
  "我说错话了?"秦冀瑛立即缩了缩身子,紧张地掩住自己的嘴。
  阳洙苦笑了一下,负手看天:"你没有说错,朕和你们一样,也是情生无痕,不知从何时开始的。"
  秦冀瑛满心好奇想要再问几句,但因为手掌被裹得生疼,最终还是顺从地忍耐了下去,眨着眼睛不敢再多言。
  "你们既有今日,好好珍惜吧,日后有什么难处,尽管向朕求助。"阳洙看着这一对由冤家变爱侣的将军,心情极是复杂,叹口气叮嘱了一句,闷闷地回转身子,"应霖,回宫了。"
  "是。"应霖暗暗松一口气,急忙先行去安排车驾。郑秦二人陪皇帝到大门口,跪地相送,直到车驾消失才起身。
  秦冀瑛早是满腹好奇,碍于在皇帝面前不敢多言,此刻圣驾一走,他就立即迫不及待地抓着情人的胳膊问道:"郑嶙,你说皇上喜欢的人是谁啊?"
  "我哪里知道?"
  "你明明就知道,休想瞒我,到底是谁啊谁啊谁啊?"急性子的年轻将军一迭声地追问。
  郑嶙有些纵容地拧了拧他的腮帮子,叹口气道:"我也不是想刻意瞒你,要说这个人你也很熟,总是在我面前夸他,说他是世上最温柔、最随和、最渊博、最善良、最仁慈的人......"
  "皇帝陛下喜欢应少府!"秦冀瑛大吃一惊,几乎失声叫了起来,"应少府怎么会这么可怜!"
  "可怜?"郑嶙有些意外,"你觉得他被陛下喜欢上很可怜?"
  "当然啦。皇上耶,世上最可怕的情人啊!"
  "何以见得?"
  "想也知道嘛。有道是伴君如伴虎,一旦不小心做错了事情,或者惹他不高兴翻了脸,就可能被砍头的。两个人在一起,总要彼此爱惜才快乐,如果要一直小心翼翼地顺从另一个人,哄他高兴,不敢把心里话跟他说,那还算什么情人啊?"
  郑嶙没有料到一向大大刺刺的秦冀瑛居然还有这样细腻的观点,不由有些刮目相看的感觉,微笑着道:"你说的虽然有道理,但这也是因人而异的。我们的陛下又不是这种翻脸无情的人,而且他对应少府用情至深,素来宽容有加,想来是不会出现你所担心的情况的。"
  "当然......"秦冀瑛对自己的夸张也有些歉然,"陛下还不至于这么凶。可皇上毕竟是皇上嘛,他天生就高人一等,总不能把他当成普通人一样的相处......总之就是不能随心所欲,太别扭了。"
  "所以你不赞同应少府与皇上在一起?"
  "不赞同,"秦冀瑛摇了摇头,"我很希望应少府能免了这场麻烦,可是怕就怕......"
  "怕什么?"
  "怕他也喜欢上了皇上。你知道的,人一旦动了感情,就什么都顾不得了......"秦冀瑛伸手环抱住了郑嶙的腰,仰着头,"就像我们一样......"
  郑嶙回应地将情人拥进怀中,轻轻揉了揉他的头发,双眸微微眯了起来,目光变得幽深而又凝重。
  "怎么了?"秦冀瑛立即感受到了他心绪的变化,拧起眉头问道。
  "没什么,只是觉得有些不安......"睿敏的焰翎大将军摇头轻叹,仿佛已看到了未来难以避免的波乱,"他们俩和我们,终究还是不一样的......"
  两日后,太傅应博扫墓已毕,如期携子返京。但因旅途劳顿,在回府的当天晚上,老人家便感到身体不适,病卧在床,请医调治。
  应崇优本想在这几日找机会向父亲表明自己的隐退之意,偏偏老年人不适应春季变化无常的气温,犯了咳喘,虽然太医看了后说不太要紧,但终不宜挑选此时让病人烦心,只好亲煎汤药细心服侍,其他的事暂且不停。
  第二天一大旱,应博精神略好些。便不许应崇优再多耽搁,遣派他立即入宫一来面君销假,二来为一件重要事项复命。
  通报后,应崇优被召进银安殿,来到阶前见礼,上递一份折本,道:"陛下,奉您旨意,臣与家父这几日仔细商议,已列出所有勤王功臣的正式嘉奖令,请您过目。"
  阳洙按捺住小别重逢的欢喜之情,故意哼了一声,不叫内监下去接。应崇优等了好半天没动静,不得不抬起头来看。
  "你拿上来。"阳洙见他抬头,这才一笑,招手道。
  "是。"
  应崇优将折本放在御案上之后,立即后退两步,垂首而立。阳洙看了折本一眼,并没有立即翻看,反而先将案上的细点一盘盘端过来,像聊天一样地问道:"太傅的身体要不要紧?你好像晒黑了一点点,在外面有没有想起过朕?太夫人的墓地是不是迁到京城来比较方便啊,反正你以后都会住京城......"
  "谢陛下关心,请先过目奏本。"应崇优神情谨肃地道。
  "好,朕先看看......"阳洙这才微笑着翻开缎面,细细地看了一遍,不由心下暗服。
  要说应博这位老太傅,果然不愧是连相三朝的老成谋国之辈。这赏功一事,看似容易,照着功劳簿一笔笔来就是了,其实里面玄机深重,极难平衡。所谓功劳,公认的是一种,自己的感觉又是一种,还有关系牵绊,前因后果,功过相抵,实职虚衔,方方面面的因素都要考虑,难得这两父子商量得这么周全,确是帝师世家,与众不同,只不过......
  "这......这是怎么回事?"阳洙指着最后两条,"太傅应博,恩赏至原籍采邑养老,什么意思?"
  "陛下,家父告老致仕,有三个原因,"应崇优前行一步,低声道,"其一,家父年事已高,为对付孟释青已耗尽心神,再难支撑,就是留在朝中,对皇上也无多大助益;其二,这次论功行赏,虽然尽量考虑周全,总难免有人心怀不满,若是以家父之功,尚且卸职退任,其他人就更无话好说;其三,我应家原籍,本是皇陵之地,距京城仅百里之遥,并不偏远,以局外人之身份,更能看清朝局纷扰,随时都可为皇上解忧。因此,请陛下准奏。"
  "可是......"
  "臣以人子之心,也希望家父能安养老年,请陛下恩准。"
  阳洙看了他半晌,叹一口气,"好,就算老太傅致仕有理,但你这条算什么,枢相少府平调掌政使,这就是朕对你的奖赏?你父子俩谦虚也不用这样吧?这不摆明要让人笑话朕,说朕对你不公吗?"
  "陛下......"
  "不用说了,老太傅的其一其二其三朕不小心听了,只好恩准,你的三三四四朕是不会听的,你先安静地等一会儿。"阳洙提起朱笔,将最后一条改为"枢相少府应崇优升检校少保,加伯爵衔",自己再看一遍,笑道,"好啦,赏罚的事都定了,可以轻松几天了。"
  "陛下的意思,对孟氏族党的处治也已确定?"
  "是啊。"
  "请问是......"
  "孟氏诛九族。其党羽定罪后,主犯斩首,家族中男丁流徙,女子官卖。"阳洙吐出这句话后,看了应崇优一眼,"你有什么异议吗?"
  应崇优默然半晌,摇了摇头,"孟释青身犯数项不赦之罪,按律确该如此。虽然臣心有不忍,也不能强求陛下置朝廷法度于不顾。"
  阳洙抿紧嘴唇,慢慢道:"你明白就好......不说这个了,今天太阳好,陪朕去御园走走。"说着便立起身来。
  应崇优怔了怔,神情刚见迟疑,阳洙已转头瞪了过来:"怎么了?快走啊!"
  "是......"
  两人出了前殿,步行前往御园,一路上阳洙几次三番,将跟在身后的应崇优拉至并肩,但没过多久他就又刻意后退半步,来回几次,让没耐心的皇帝差不多快要生起气来。
  此时已是帝都暮春时节,园中的桃、李、梨、杏、樱桃、玉兰、海棠,各色花树都已是枝叶渐茂,落英满地,一派伤春气息。其实这番景致两人当年都相携赏玩过多次,这一回旧地重游,彼此的心境却已改变了很多。
  "崇优,你看那边的石桌石椅!以前我们常坐在那里,装作在下棋,实际上却在演练行兵排阵之法,有一次你忘了盖茶盅,花瓣掉进去一堆,朕偷偷给你换了一杯你都没察觉,样子呆呆的真可笑。是不是?"
  应崇优淡淡地笑了笑,低声道:"臣......不记得了。"
  阳洙伸手揪下一朵碧玉桃,狠狠揉碎。
  两人又无语前行了一段,阳洙终是按捺不住,一把将应崇优拉到面前,直接地问道;"这半年来你还没消气啊?"
  应崇优微微一怔,但随即垂下眼帘:"臣未曾生气。"
  "你现在除了公事,几乎都不跟朕说话了,这也叫没生气?看来对于魏王的死,你至今仍未能释怀......"
  "魏王死后哀荣,魏氏家族也未受诛连,陛下如此恩宽,谁敢多言?"
  "朕明知魏聿平会反,还同意你去平城营,是朕不对。可是朕真的无意赐死魏王。当时朕一时气恼,失手伤了你,现在朕跟你道歉,你就不要总板着脸了,好不好?"
  "臣不敢。臣当初力争要出使平城营,因为思虑不周,还险些有碍陛下行事,应该是臣向陛下请罪才是。"
  "你到底有完没完?"阳洙见应崇优还是不冷不热的样子,微觉焦躁,"除了平城军那件事外,朕到底还有什么地方做错了,让你对朕这么冷淡!?"
  "臣不是冷淡,只是自觉以前过于疏忽君臣礼仪,在反省罢了。"
  "你......那朕特旨给你,在朕面前可以免去一切君臣俗礼。"
  "此旨不合常理,臣不敢奉诏,请皇上收回成命。"
  阳洙定定地看着他,抿着嘴默然了半晌,最终还是下了决心,缓缓开口道:"崇优,你已经发现了,是不是?"
  应崇优心头一跳,颧骨处涌上一抹不自然的微红,避开了阳洙灼热的视线:"臣不知皇上所指何意......"
  "你刻意疏远朕,是不是因为发现朕对你......除了君臣师生的情份外,还多了爱恋之心?"阳洙一咬牙,干脆直接捅破了那层薄薄的窗户纸。
  应崇优微微一震,后退几步,神情顿见仓皇。
  对阳洙所表露的恋慕之情,他并不意外,意外的只是他居然会选择这么快就当面摊牌,让人有些措手不及。
  "你不要逃,我们今天一定要把话说清楚,"阳洙速追几步,抓着应崇优的胳膊将他又拉了回来,"对于这份感情,朕也试图极力克制过,但是没有用......朕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只要一看见你,心里就像有一盆火在烧着,怎么浇都浇不灭。以前朕怕你生气,什么也不敢说,以为只有忍耐才是唯一能做的事情,所以这半年来,虽然你的疏远让朕很难过,朕也没有多说什么。可是不久前,朕见到了活生生的例子,这才知道两个男人在一起,一样可以很幸福。既然他们能做到,为什么我们不可以?我们之间相濡以沫同生共死积累下的感情,难道不是比世上任何一对相爱的人更深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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