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忆人————朱雀恨
朱雀恨  发于:2009年12月0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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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现在很好,不想回泰和。"简宁说著,从苏宇青脸上调开了视线,他发现自己远不如想象的决绝,至少,利用这样一个机会,他现在还做不到。
  苏宇青没有出声,大概是有些失望,他转过脸去,默默地发动了引擎,过了好一会儿,他突然说:"你跟以前不一样了,越来越懂得拒绝。"
  "是吗?"简宁听著,忽地笑了一下:"我是越来越像简宁了,还是越来越不像他了呢?"
  苏宇青微微一怔,抬起眼来,从后视镜里望著简宁。
  简宁没有回避苏宇青的视线:"跟我说说他吧,他是怎样一个人?"
  "我以为你不想听的。"
  "以前是不想听,因为争不过,所以不敢提。但现在不同了,你说我不是一个影子,对吗?"
  苏宇青的目光在简宁脸上停了一阵,到底点了点头:"好吧。"
  然而接下去,苏宇青什么也没有说,他握著方向盘,紧紧盯著前方的路面,简宁不知道他是在专心开车,还是在想其它事情,车厢里安静得令人难耐,简宁随手打开了音响,熟悉的钢琴曲流泻出来,简宁下意识地抬头,他的目光通过后视镜和苏宇青的碰在了一起。
  "这是简宁最喜欢的曲子,贝多芬的《悲怆》。"苏宇青顿了顿:"其实我也不确定他是不是喜欢,我只知道他经常在听。他经常在阳台上看书,周末常常睡懒觉,最常喝的饮料是绿茶,这些都是他的习惯,但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喜欢。就像他跟我在一起两年,但我不知道他有没有爱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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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简宁愣住了,虽然韦明也说过简宁不可能爱上苏宇青,可简宁一直把那当成韦明的一面之词,毕竟感情是很私人的事情,局外人很难体会,简宁没有想到,事情居然会是这样。
  "简宁很聪明,大概是太聪明了,我总觉得他谁都不需要,不需要朋友,甚至也不需要我,当然他从来没有那么说过,但是我可以感觉到。其实,第一次看见他,我就知道他是不会属于任何人的,他眼睛里有一种特别冷的东西,但是,"苏宇青苦笑了一下,"那让他显得很特别,很吸引人。"
  "当时他是到泰和来应聘研发部经理的,其实他并不符合我们的要求,他太年轻,也没有相关的从业经验,但他的应聘信里有一份泰和发展企划,一些观点很有意思,我决定破例见他。于是他来了,坐在办公桌对面,静静地望著我,既不紧张,也没有故作轻松,那一份坦然不是这个年龄的男孩子应该有的。"
  "他表现得太沉稳了,我忍不住想打击他,我告诉他,这个职位已经有了合适的人选,他的资历还不够格。我以为他会失望,但是他笑了,他说他根本不是冲著研发部经理来的,他来应聘只是为了让我看到他的企划书,他说总有一天他会成为我的合伙人。"
  "我没有跟他谈企划书,五分钟以后,我请他回去等候通知。那基本上就表示他应聘失败了,然而即使那样,他也没有表现出一点沮丧,临走的时候,他望了我一眼,我至今记得他的样子,那双漆黑的眼睛好像在说:我们很快就会再见。"
  "他是对的。其实见到他之前,我已经很欣赏他了,他身上有我自己年轻时的影子,骄傲、自信,而且聪明,他的专业也是药理学,最有意思的是,他企划书里的很多看法与我不谋而合。见过他本人之后,我对他的兴趣就不止这些了。那天我做了一件荒唐的事情,他走之后,我撕下他简历上的证件照,藏到了皮夹里。"
  苏宇青说著,不禁扬起了嘴角,那样沉醉的笑容让简宁心里微微作酸,他不禁暗骂自己有病,居然自己吃起了自己的醋。
  沉浸在回忆中的苏宇青似乎没有察觉简宁的异样,继续说了下去:"简宁进泰和之后,很快从研发部的普通职员升到了部门经理,后来又成了我的私人助理。"
  "你们......?"
  简宁不知道该怎么问,好在苏宇青懂得他的意思:"在做总经理助理之前,他已经搬到了我家。我们进展得很快,他进公司一个周,我请他吃饭,之后就直接上了酒店,我不确定他是不是同类,但他比我想象的还要配合。所以说,我们是从性开始的关系,因为发展得太顺利,反而把爱给漏掉了。"
  苏宇青已经说得极尽简略,简宁的心却还是重重一沉,对于昔日的自己,他始终不太懂得,却还是尽力在理解,然而这件事情,简宁怎么都无法接受。他不敢相信,自己就居然会跟一个认识仅仅一周的男人上床,不管出于什么目的,这卖身似的行为实在太可耻了。简宁不由扭过头,朝向窗外,他忽然觉得烦燥,恨不得马上离开这里。
  仿佛从简宁的沉默中感觉到什么,苏宇青看了他一眼,也不再说话。不知不觉,跑车驶进了简宁租住的小区,苏宇青在公寓楼下停了车。简宁解开保险带:"以后不要来接我了,我坐公车就好。"说著他便去拉车门。
  苏宇青伸出手,一把按住了他:"简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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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肌肤相触的瞬间,简宁竟打了一个寒颤,不知怎么的,一个画面从他眼前闪过,浮光掠影的瞬间,他仿佛置身于一间酒店的卧房,灯光暧昧、景物晃动,有人从身后抱住了他,一个个热吻落在他背上,然而简宁知道:他不喜欢,从心灵到肉体,他每一个意识、每一个毛孔都在排斥这样的行为,但是他又必须如此,悲凉而恶心的感觉紧紧地攥住了简宁的心脏。
  "简宁,你怎么了?"
  远远地传来苏宇青的声音,然而简宁听不清楚,耳朵里的噪音越来越大,嗡嗡地响成一片,氧气变得越来越稀薄,头痛得快要裂开。
  简宁下意识地用头去撞车窗,好像只有这样,才能用外部的痛楚抵消脑内的剧痛。然而他很快被抱住了,按住他的臂膀如此有力,简宁挣不开来,便张开嘴狠狠去咬,齿间渐渐有血的味道,拥住他的双臂却始终没有松开。
  就在那激烈的搏斗中,有一个声音渐渐压过了铺天盖地的鸣响,传到了简宁耳里,"扑通、扑通",那是苏宇青的心跳,那是属于现实的声音。沈稳的心跳声仿佛一只温柔的大手,安抚了简宁的情绪,简宁渐渐觉得疲惫,眼前的世界一点点没入黑暗,疼痛也终于松开了它的爪子。
  再次醒来的时候,简宁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床上,屋里没有开灯,然而窗外的月色很好,流过窗台,柔柔地铺了半室,床边的椅子上搭著两个人的衣服,苏宇青就睡在他旁边,一只手揽著他的光裸的肩头,宽阔的胸膛紧贴著简宁的脸颊,一阵阵熟悉的心跳声从那里传来,那么坚定,那么让人安心,简宁不禁又朝他靠近了一些。
  "醒了?"
  听到苏宇青的声音,简宁才知道他没有睡著。苏宇青侧过身,把简宁又搂紧了一些:"你昏过去了。我拿你的钥匙开的门,不介意吧?"说著,苏宇青托起简宁的下颌,凝视他的眼睛:"怎么回事?头痛吗?"
  简宁点点头,随即笑了笑:"脑袋这个东西不经撞,总有点后遗症吧。"虽然说得轻描淡写,简宁心里却很清楚,今天的头痛非同一般,这痛楚是随著突如其来的画面出现的,假如没有猜错的话,那一幕只怕就是简宁初次跟苏宇青上床的场景,虽然只是灵光一闪,但是简宁知道,他失去的记忆回来过了。
  "你出院以后头还痛吗?我记得你没有这样过。"苏宇青蹙起眉尖:"明天请假吧,我们去医院,再找大夫看一下。"
  "再说吧,"简宁翻了个身,背对著苏宇青:"你今晚......不回去吗?"
  "你要我走吗?"
  简宁没有回答,如果可以的话,今晚他不想跟苏宇青睡在一张床上。过去的事情,连同那浮光掠影的一幕仍折磨著简宁,他知道自己厌恶的未必是苏宇青,而是昔日的自己,但结果是一样的,他不想和这个男人做爱,至少今晚不想。
  "我什么都不会做。"苏宇青从背后抱住了简宁,把脸按在简宁背上,他的声音因而有些模糊,压抑的,全没了往日的气势:"我只想跟你在一起,简宁,没有你,我根本睡不好。"
  屋里很静,只有空调发出单调的嗡嗡声。简宁低著头,看著苏宇青环在他胸前的手,两只手的手背都微微弓著,仿佛掬著挚爱的珍宝,又仿佛是乞求的姿势,简宁心里一阵迷惘,究竟是酸楚,还是无奈,他自己也分不出清了,紧贴著的身体渐渐沁出了汗液,然而到底他们谁也没有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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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宇青说,没有简宁他根本睡不好,然而有苏宇青在,简宁却一点也睡不著,他怔怔地盯看著地板上的月影,第一次发现原来月光跟太阳光一样,也是会移动的,只是移得很慢、很慢。到了后半夜,苏宇青的呼吸渐渐均匀,拥著简宁的双臂也松弛下来,简宁知道他睡著了。
  轻轻推开他的胳膊,简宁坐了起来,苏宇青睡得很沈,并没有惊醒,简宁看得出来这些日子他真的很累,大概真的是没有睡好过。睡眠滤净了苏宇青的表情,他的嘴唇微微张著,毫无戒备的样子,三十多岁的男人,脸上竟是一派孩子般的满足。
  这个人真的会杀人吗?失忆以前,自己一点都没爱过他吗?
  太阳穴又开始突突地涨痛起来,简宁不敢再想下去,他从床边的椅背上抓过衬衣,想找支烟抽。随著"啪"的一声,有什么东西被带了下来,掉在地板上。简宁俯身一看,原来是苏宇青的钱包。经过这么一跌,钱包敞开了,融融的月色照在上头,简宁看到透明夹层里,有两张小小的照片。
  简宁愣了愣,把钱包捡了起来,他没有看错,苏宇青钱包里藏的真是两张照片,并排放在一起,对得整整齐齐。左边那张是昔日简宁的证件照,右边一张就显得有些古怪,那也是一张二寸的照片,相片里的简宁缠了一头的纱布,侥幸露出的几根头发也滑稽地翘著,这是简宁失忆后的第一张照片,苏宇青拿去登寻人启事的,简宁没有想到,他早就当宝贝一样收了起来,贴身藏著。
  简宁合上钱包,放回了原处,他终于明白了苏宇青。这个男人,虽然已经三十多岁,虽然称得上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虽然看似沉着理性,可在感情上,其实是一个再生涩不过的人。他温柔、他深情,却不会争取对方的爱情,所以他跟昔日的简宁做了两年情人,却摸不到简宁的心;所以他会看著简宁和肖眉拥抱,却一言不发;所以他默默地跟踪简宁,却始终不敢上前。他爱一个人的方式,只是偷偷藏起对方的照片,这样笨拙的恋爱,只怕连中学生都看不起的。可这个男人,居然就是这样。
  一股又酸又甜的涨痛慢慢充溢了简宁的胸腔,他躺下来,摸到苏宇青的手,轻轻握著。假如没有过去,没有谋杀,没有指控该有多好,假如能谈一场笨拙的、纯粹的恋爱该有多好,简宁知道那不可能,然而现在是夜里,睡在床上总可以做梦吧,至于现实,那是天明以后的事情了。
  第二天是周末,苏宇青倒起得很早,简宁醒来的时候,他已经做好了早饭,正坐在小圆桌边翻著隔天的报纸,阳光从他背后洒过来,替他的轮廓镶了一道金边。简宁不禁揉了揉眼睛,这一幕真很容易让人产生幸福的错觉。
  当然,让人觉得幸福的还不止这个,苏宇青熬的米粥很香,他们的膝盖在圆桌下碰了一下,苏宇青抬头的时候,鼻尖上的汗珠闪闪发亮,所有这些,简宁都那么喜欢,他舍不得说话,仿佛一开口,这好气氛就会烟消云散。然而,苏宇青还是说了一句:"吃完饭去医院看一下吧,头痛总不是好事。"
  简宁搁下筷子,到底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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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小时以后两个人来到了医院,其实这一天并不是神经外科的门诊时间,然而苏宇青打了通电话,于是一切都不成问题了,从检查到诊疗,整个神经外科为简宁一个人启动了起来。等简宁从CT室出来,检测报告已同步送出,而年迈的记忆专家也赶到了医院。老人一边翻看简宁的检查结果,一边将两人领去了自己的办公室。望著面前气喘吁吁的老头,简宁不禁暗暗感叹金钱确实是个强大的东西。
  打开办公室的门,老人把简宁让了进去,接著又问:"苏先生,你不一起来吗?"
  简宁回头一看,这才发现苏宇青没有跟著进来,他疑惑地向苏宇青望去,苏宇青却仿佛没有感觉到他的注视,只朝老人点了点头:"我在外面等,你们聊吧。麻烦您了。"
  简宁心里微微一动,然而苏宇青从外头带上了房门,简宁没有机会再细究他的表情。
  门诊的过程和以前差不多,老人问起简宁的近况,简宁一一说了,讲到昨夜的头痛,他却迟疑起来。虽然苏宇青已经特意回避了,但这更让简宁觉得,苏宇青已猜到了什么,他似乎知道简宁的头痛寓示著什么。简宁吃不准,面前的老人能不能真的帮自己保守秘密。
  注意到简宁的犹豫,老头微微一笑:"苏先生很有钱,不过他只能买我的时间,我的职业操守非常非常的贵,他大概还买不起。所以希望你相信我,也能相信他。"
  老人的目光如此坦率,简宁不觉有些发窘,他沉吟了一会儿,终于点了点头:"我最近听说了一些自己失忆以前的事情,刚听到的时候只觉得很陌生,完全没有真实感,但是就在昨晚,有那么几秒钟,我好像回到了过去,看到了那些房间,那些人......接著就头痛了。"简宁抬起眼来,盯著老人:"我的记忆开始恢复了吗?"
  "有这个可能。你看,所谓失忆并不是你的记忆被抹掉了,而是你跟它暂时失去了联系,这就像在原始森林里找一头小鹿,很不容易,但假如你发现一些蹄印,或者看到林间露出的鹿角,找起来就会顺利许多。知道过去的事情,的确能帮助回忆。"想了一下,老人又问:"你记得的那个场景,是不是负面的,让你非常痛苦?"老人顿了顿:"我指精神上。"
  得到简宁肯定的回答,他的眼睛不禁一亮:"这就对了,大脑会自我保护,头痛就是拒绝回想的表现。我看了你的检测报告",老人说著翻了翻手边的材料:"可以排除病变的可能,也就是说,你的记忆确实开始恢复了。当然,全部恢复可能还需要一个过程,但无论如何,总是迈出了第一步。"老人笑著伸出手来:"恭喜你。"
  老人的手掌温暖有力,握著这只手,简宁不禁想到了苏宇青,昨夜简宁偷偷握过他的手,他睡著了,每一根手指都是放松的,它们伏在简宁的手里,那么的安静、那么的温柔。想到这里,简宁心里一阵尖锐的刺痛。
  恢复记忆真是好事吗?简宁没有答案,他只觉得其实这没什么值得恭喜的。
  从神经外科出来,已经是中午时分,可简宁一点不觉得饿,苏宇青去买了两杯饮料,两人坐在医院的花园,静静望著碧绿的草坪。
  "我住院的时候,很希望你来看我,假如能这样,在花园里走走或坐坐就更好了。"简宁衔著麦管,轻轻笑了一声:"有点荒唐,对吧?不过虽然是你撞了我,我真没怎么怪过你。他们告诉我,那天是你送我去的医院,我进手术室的时候,你在外头等,我昏迷的晚上,你守在床头,始终没有离开过。后来,你给我送水果、送花、送衣服......我用的每一样东西都是你托人送来的。我很感激你,不只是因为那些东西,而是因为,你让我觉得不那么孤单,我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是跟我联系在一起的,虽然联系著我们的只是一场车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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