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法语是这世上最动人的语言。
纸上的一笔一划,都是认真练习着写下来的。译成中文之后,文字太过直白贫瘠,就会失去原本的意义。或许这也就是他选择用法语写的初衷。
……
那天,沈遥将私藏在寝室橱柜的好多瓶喜力和几盒烟都扔在盛铭桌上,附带的还有几张成人片,“麦子今天要来玩,这些先藏你这儿!”沈遥干笑两声,又说,“……她不喜欢我抽烟喝酒啥的……”
盛铭嗯了一声,把东西都收了起来。
看到喜力和万宝路的时候,心里抖了一抖——都是他喜欢的。
自从那天拿到信之后,邹子裴就真的没有再和他联络。或许这就是所谓的,等待他的答案么?
心中似乎有隐隐的不安与焦躁,但却苦于找不到出口宣泄。
接到邹子裴的电话是在两个星期之后。
电话里他只淡淡地问,“你今天晚上有课没有?”
“没,两点半过后就没课……”
“那好,六点的时候在A记,我等你。”
那是学校附近的一家中高档餐馆。
盛铭到的时候,六点还差十分。推门而入的时候,服务生就迎了上来,“先生就一位吗,有定座吗?”
他淡然地笑,“已经有人在了。”
环顾一圈之后,在靠窗的座位上见到他。他的对面坐着一个金发女人。因为背对的关系,并不能看到脸。
邹子裴看到盛铭,向他招了招手示意,那个金发女人便也回过头来。不是中国人,虽然已不是少年年纪,但看上去依旧非常年轻。
邹子裴示意盛铭在他身边的座位坐下来。刚坐下来,就听到对面的那个女人开口,“你好。”是生硬而不标准的发音。
“……你好。”盛铭有些诧异地抬起头来,礼貌地做着回应。
邹子裴笑了,和那个女人交谈起来,是法语。速度很快。说了两句之后那个女人也温和地笑了。
邹子裴转过来,向盛铭说,“抱歉,这是我的母亲。她中文很差,只会说‘你好’。她问你日安。”
13
说起过去的日子,他似乎比我还甚悲伤。我当时心想,倘若他说了些无用的蜜糖话,便铁了心不再见他了,也不要再有什么瓜葛了。但没想他思忖了许久,只小心翼翼地低低说了一句,让我和他在一起。彼时,我并未怪罪他犹豫不决踟蹰不前,偏偏感到安心。
——《晚安,巴黎》
“你胡闹什么?”邹子裴的母亲Estelle一离开,盛铭就劈头盖脸的一句质问。
“这段日子她正好走得开,听说我伤了腿,就飞来看看。也顺便见见你。”
“见我?”盛铭推了推眼镜,“……为什么见我。”
邹子裴只是看着他笑,“电话里我和她说,有了很喜欢的人,她就想趁这次见见你。她刚才也说,挺喜欢你。”
听邹子裴这么认真地说,盛铭反而更不好意思。
“当然,我也和她说了,你还没有答应我。”声音有些低,右手还拄着拐杖的他好像有些狼狈,“……之前没有和你说母亲要来,抱歉。”
盛铭拦了车,将那人扶着塞进车里,自己随即也一个弯腰钻了进去。
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风刮地脸有些疼,听盛铭吸了两下鼻子,邹子裴伸手将车窗摇上。
盛铭十指轻轻交握,搁在腿上。目光望向车窗之外快速倒退的风景。
邹子裴,你究竟喜欢我什么?你又了解我多少。
……
盛铭等邹子裴从车里出来,就嘭地甩上车门,“我送你回宿舍。”
“我去你那。”
“你脚伤还没好,乱走个什么劲?”
“……那,我去找沈遥。”
“他不在,去麦子那儿了。”
走到邹子裴楼下,盛铭淡淡说,“你上去吧。”说着就要转身继续往前走。
邹子裴撑着跟拐杖,亦步亦趋跟在后面。走了一阵,盛铭扭头过来问,“你跟着我做什么?”看邹子裴没有回去的意思,也不理睬他,继续一个劲往前走。
“木头……你慢点。”
听见身后的人这样耷拉着脸喊他,感觉他一步一步走地有些吃力,又因为走不快而着急。看他这个模样,心又软了,于是放慢了步子走,好让他笃定。
好在才住在两楼,否则可得折磨死那个坏了腿的了。
打开宿舍门之后,便是一个门里一个门外。盛铭脸上没什么表情,和平日里相差无几,只是淡淡开口说:“行了,你回去吧。”随即关上门。
在门后立了良久,听不到外面的动静,于是重新打开门,那人果真在还站在门外。
邹子裴就这样定定地立着,露出一排白白的牙齿冲他笑,好像早知道他会再来开门一样。
两个人坐下来,平平淡淡地说了一些话。
盛铭说了一些关于自己的事。有关现在的生活,从前的记忆,以及过去年岁中所经历的唯一的一个恋人。
他一个人生活。年幼的时候父母亲离异了,他跟着父亲。父亲续了弦,和那个女人有一个女儿。中学时代,他从那个家庭中搬出来独自生活,直到现在。后来,他遇到了小武,也就是之前的恋人。
说到此处,盛铭有些悸动。他说:“之后我又见过他一次,那时我们分开已有一段日子。时隔已久再谈起,他仍只说我是个少言寡语,干净沉默的乖学生。我并没有后悔与他分开。因为分手可以有很多原因,但其中最悲哀的却是:他从未真正认识我。”
觉得他是将回忆说到动情处,邹子裴不做声响,只是伸了手去将他轻轻带进怀里。盛铭也不做挣扎,就这么静静倚着。
邹子裴心里全然没有一点喜悦,全被悲戚遮盖,大概是心疼他,良久之后只冒出一句话来:“和我在一起吧,我会对你好。”
仔细去想,偏偏就是喜欢你,没什么目的,只是想和你自己开开心心在一起。
如果还有什么不了解你的,就日后花时间慢慢去了解;只要你愿意说给我,我就乐意听。从前那么多的坎坷和不快都要尝尽了,未来开心的日子想由我和你一起度过。你不必思前想后地去顾虑,只要相信我。
那晚,邹子裴没有再问盛铭要什么所谓的答案,似乎也已没有那样的必要了。
两人都明白,不论多少年之后,他们仍会感到庆幸,曾经这样交心地交谈过。
把心里所有的故事和秘密一点一点地摊开来,让对方看清自己。
在过去的二十年里,邹子裴从来都没有如此踌躇满志过。
你的过去里没有我。曲折的流年,长长的过道,空无一人。我想要一直奔跑到最顶端的房间里,对你说:“我在这儿,就在这儿。”
我就要这样,渐渐地走入你的生活,走入你的世界,最终与你一道走。
世界的任何一处,只要你在,哪里都敢去。
14
年少时候非常迷恋聂鲁达的诗歌。他写:“我不知道如何回答。有那么多的死者,那么多被炎日决口的堤防,那么多头去碰撞船身,那么多手在亲吻时交握,那么多事物我要忘记。”
——《晚安,巴黎》
平静下来回想那日的情景,盛铭只觉得心中颤颤巍巍。他知道,往前迈一步,就是邹子裴的怀抱。
知道他心里还有那么些事没能理清,邹子裴也并不急着要个回答。
盛铭自己也没有料想到,当他刚刚抬起腿预备跨出那一步的时候,收到了一条小武的短信。
那是一个久违的熟悉号码,一个曾经谙熟于心的号码。
短信寥寥几句,大致上也就是他回到S城了,晚上有空的话,想要见个面。
放低了姿态的请求,看似字字发自肺腑。见了面要谈些什么,盛铭心中大致也有数。
午餐的时候在噪杂的食堂,邹子裴听了之后沉默片刻,表情认真,只说,“你去吧。”
邹子裴必定也是知道的。此次约了要见面的目的,无非是对方有意重归于好。
“地址告诉我,晚了我好打车过去接你。”看到盛铭迟疑,他低头扒了口饭,闷闷说道:“绝不去捣乱,就是去接你回来。”
盛铭心里低低地笑了笑,哪会是害怕你要去捣乱,只怕你腿脚好没好透,多行动不便罢了。
下午恰好没课闲在宿舍,盛铭把之前几年里写的那些有关小武笔记都翻了出来。
有一些是以“舟鸣”为名在杂志报刊上发表了的,有些纯粹是自娱自乐写来派遣。彼时,不论是小说还是随笔,文字间都充满了小武的影子。
大概爱一个人的时候就是这样,眼里心里都是他。
他看到了那篇题为《终点》的文字。时间的注脚和一切都在提醒着他,那是当年为小武写的最后一篇文字。
“和他在一起的时候,痛苦的时间远远比快乐的多。他太自由,习惯享受在人群中穿梭而过,如鱼得水的快感。大概因为年少,所以无知。不知什么是爱,只懂得享受被爱,被包围的温暖。而我等不了他,也不想再这样磨下去。我不想自己所爱的人,只有在身边的人青黄不接之时才会想起我。我想,我必须离开他了。”
……
在这个冬日的夜晚,重新见到小武。他风尘仆仆。
一年以前,他考去了北方。如今,他又南下,找到了盛铭。问候只是一句略显生疏的“你还好吗?”
找了一家不大的咖啡馆坐下来,各自要了一杯热饮。
他的说辞与盛铭想象中的相差无几,一脸的愧疚和悔恨也是之前料想到的。
说完之后,他顿了顿,便伸过手来试探性地握盛铭摆在桌上的手。盛铭平平淡淡挣脱,他亦再不做尝试,缩手回去。
盛铭心中是想起了之前独到的聂鲁达的诗句:“我不知道如何回答。有那么多手在亲吻时交握,有那么多事物我要忘记。”
很多时候,并非不愿意原谅,而是真的已不再爱了。任你湿了眼眶也好,好话说尽也罢,我都不再爱你了。
推门而出的时候,他不知道还坐在桌前的小武是什么表情,那也已经不再重要。
心里好像是舒坦了许多,像是真正告别了一段岁月一样,如释重负。
邹子裴果真也来了,正坐在离咖啡馆不远处的椅子上。身后的香樟树高大挺拔,层次不齐的枝条上,掉光了树叶。街灯只是暗暗地照下来。
盛铭向他那边走过去,他抬起脸来,鼻子被冻得通红。盛铭心里有些动容,伸手揉了揉他栗色的柔软的发,说:“回去了。”
邹子裴还撑着拐杖,站起来之后伸出手去探盛铭手上的温度。
“冷吧?”
盛铭听了,摇摇头。他扶着邹子裴的一侧,带着他慢慢地走,看着邹子裴呼吸时呵出来的白雾。邹子裴一手拄着杖,另一手只是牢牢抓紧了他。手心间微微地有些冒汗,大概是担忧盛铭与小武的见面,有些不安。也因为不安,所以手上抓地更紧。
一路上等不到一辆空车,两个人便慢慢地向前走,边走边等。
走了一段,也不听盛铭开口提起,邹子裴终于忍不住停下来,“他和你谈了些什么?”
问话的语气偏执,执拗。仿佛自己宝贝的东西要被抢走似的,带着些危机感。
盛铭起先微微地笑了,然而见邹子裴神情严肃,便也放下笑脸答他:“他说,对不起,觉得很后悔。他说,想再和我在一起。他说……”
“不要再和他见面了。”
盛铭的话还未说话,邹子裴就一句话统统拦下。不要再和他见面了,不许你再和他见面了——像是赤裸裸的保护,想要独占,也是嫉妒。
盛铭听了之后,自顾自地继续:“他说,想要重头来过,要我给他机会……我告诉他说,我有了喜欢的人了。说完我就出来了。”
邹子裴愣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接话,只听见自己心里砰砰砰地跳着。
难得见他这呆呆的模样,盛铭笑了他两声,紧了紧他的手,“走了。”
晚上的街道并不喧哗,干枯的香樟枝条在风里刷刷地响。
15
“如果不知道该去哪儿,那么就到我身边来。如果不知道该怎么办,就把你的手交给我。”
——《晚安,巴黎》
他们中午的时候一起挤拥挤的食堂,晚上的时候便在学校附近挑选餐馆解决晚餐。他们的第一顿像模像样的晚餐,用邹子裴的话来说,是庆祝他成功卸掉了绑了将近一个月的夹板。
盛铭去图书馆看书的时候,邹子裴趴在桌上恹恹地睡。邹子裴有球赛的时候,盛铭立在草坪边安静地看。
夜晚没有人的时候,走在学校的湖边,邹子裴固执地拉盛铭的手,有时候甚至无赖地亲亲他,听到有人说话,便又拉着盛铭逃开。
周末的时候一起坐车回家。当地铁穿越在黑暗的隧道,两个人听着音乐聊些有的没的……
昏昏沉沉的公共课,盛铭与沈遥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一个看书,一个打游戏。邹子裴从教室后门偷偷窜进来,在盛铭身边的空座位上坐下来,一脸笑意。
“你小子怎么来了?”沈遥放下手里的PSP问道。
“选修,翘了。”说罢看了盛铭一眼,脸颊边两个酒窝立即浮起来。
沈遥的脑袋凑过来,“喂你机子带着没,联机打啊!”
“没,你一边玩着去!”
“戚,就你那水平,小爷我还不稀罕你呢——”沈遥撇撇嘴,转过去和身边其他男生玩了起来。
历史纲要老师在讲台前滔滔不绝,盛铭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望了邹子裴一眼,那人正整张侧脸趴在桌面上看他,他也不在意,只是低了头继续看书。
他在念书写作的时候都显得分外安静,仿佛整个世界都与他无关。邹子裴侧着一张脸看了他许久,伸手挡在书前面。
盛铭抬起头来,听见那人趴在桌子上无赖地问,“一本书有那么好看么?”
盛铭将书反扣在桌上,是伍尔夫的小说《达洛维太太》。他解释说,“伍尔夫,你读过吗?是好书。你不是爱读川端康成吗,也可以看看不同风格的。”
邹子裴听了,顿了一顿,随即扑哧笑出声来。看到盛铭疑惑的表情,只放低了声音说道:“你是说在图书馆遇见我的那一次吗?……我故意的,那时候知道你爱书,常去图书馆,所以就去碰碰运气,看能不能遇上。”
“你……”面对邹子裴这样坦诚的全盘托出,盛铭无言,只得重新拿起书来看。
“你看吧,我不吵你,”邹子裴笑得眼睛也弯了起来,在他耳边小声道:“你看书,我看你。”
他一向直白,不同于亚洲人的含蓄,这一点盛铭早就知道了的。但有时候听他这样说话,忍不住羞赧。与他比起来,自己的一张脸皮似乎比宣纸还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