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骏于是真的跑去看了杨九。杨九伤重不愈,成天缩在最背阳最阴暗的厢房里。罗荣慎领着他穿过长长的走廊,杨九正斜卧在美人榻上,裹着白色的浴袍,胸口绷带上薄薄一层淡红。见他们兄弟俩来了,只斜眼微微的一笑,自顾自的拿着长长的狗尾巴草逗弄小黑猫。
罗骏正当年少,知慕少艾的年纪,哪见过这等妖孽,顿时一颗心砰砰的跳起来,搞得脸红头胀狼狈不堪。
罗荣慎倒是很正经,领着小弟上前去鞠了一躬,问:“九少可还住得习惯?”
杨九肃然:“习惯,当然习惯。罗大公子要是不救我,我现在已经死在萧重涧手里了,还有什么资格挑剔住得是不是习惯。”
罗荣慎轻笑:“九少真是开玩笑。您辅佐萧老大一路坐上家主位置,他感谢您还来不及,怎么会当真翻脸要追杀您呢。您这声谢谢,我还真不敢当。”
罗骏疑惑的目光从自家哥哥脸上转到杨九脸上。罗荣慎一脸诚恳,简直就是天下第一老实人的典范;杨九脸皮厚,除了嘿嘿的笑之外看不出任何一点点不好意思的情绪。
人人都知道没有“帝王师”杨九的辅佐,萧重涧不可能在短短三年间坐上家主的位置。然而萧重涧坐稳这个位置的第一件事,就是下令要杀杨九。
原因很让人啼笑皆非。杨九是个风流种子,爱好玩儿美貌的小男孩小女孩;结果萧重涧刚刚订婚的未婚妻、联手家族的大小姐就这么着,被他给“玩儿”了。
这大小姐可不是一般人物,对于萧重涧的以后的政治生命来说,她是最重要、最宝贵的一颗棋子。萧重涧于是大怒,对杨九下了绝杀令,任何人看到都可以原地诛杀之。
杨九因为一时风流,被追杀得灰头土脸,兜兜转转的绕着香港跑了几圈,最后一头倒在了夜雨下的桥洞里。就在这个时候罗荣慎刚好驱车经过看见他,顿时大笑:“天助我罗家!来人,还不快去把九少好生请来车上?”
司机简直惊悚:“大公子您疯了不成,萧家明确说了要他的命,您还违逆萧家的意思……”
罗荣慎一扳脸:“你懂什么。杨九这人别的不行,就专门会调教人。港岛乃至东南亚数得上姓名的黑道帮派继承人十有八九都被他调教过,经过他手里出来的人就没有一个是孬种,不然你以为他‘帝王师’的名号是怎么来的?”
司机于是赶紧下车去,把死鱼一样的杨老师抬上了车。这个时候萧家派来的杀手已经在闻讯赶来的路上了,如果当时罗荣慎没有停车救人的话,杨九的生命估计就中止在那之后的十分钟之内了。
要说罗荣慎救人是本着人性本善古道热肠,那完全是屁话。他救了杨九,接着就是要杨九给他罗家卖命的。
杨九自己也知道这一点,他叼着那根狗尾巴草,卧在抄手游廊下的美人榻上,懒洋洋的盯着罗荣慎身后的少年:“这就是罗二公子了吧?”
罗荣慎把罗骏往前一推,那架势就是小学学前班的家长把孩子往跟前一推:老师,我家这不成器的就交给你了。
“这就是小弟阿骏,明年才过成人礼。九少不瞒您说,我估摸着我这个身子骨也长久不了,罗家这一辈唯独我们兄弟俩,若是我去了,这孩子还长不大,这份家财迟早是落到别人手里去。”
杨九坐起身,用家庭主妇在菜市场里挑拣一块肉的眼光盯着罗骏看了半晌,掩唇微微的笑起来:“成色不错。”
要不是罗荣慎拦着,罗骏已经面红耳赤夺门而出了。
杨九懒洋洋的向他招了招手。在罗骏的记忆里,他好像一直是这么懒洋洋的,好像没有任何事可以让他打起精神来一样,总是一副漫不经心、吊儿郎当的样子。
“罗骏,”杨九说,指了指自己脚边一块地,“跪下,拜师。”
十七岁的少年罗骏,好玩好闹、好打架斗狠,从来不跪天地君亲师;他直觉第一个反应就是摔桌子走人,但是随即就被罗荣慎一把按住了。
他抬起头一看,罗荣慎的脸色阴沉得瘆人,却极其坚定。
罗骏被那样的脸色吓着了,不情不愿的走过去,僵硬的跪在杨九脚边:“师父——”
杨九笑起来,伸手去摸罗骏的头:“哎,乖!”
罗骏倔强的偏头一躲,杨九的手于是便落了空。他的手很漂亮,五指修长,关节泛出玉石一样的颜色,你甚至能看见皮肤下淡淡的、青色的血脉,优雅得仿佛这双手的主人只应流连于钢琴、古玩、书卷之间。
然而那只是错觉,罗荣慎想。
罗骏只是个孩子,他没听说过杨九这个男人别的……恶劣的名声。杨九喜欢挥霍、喜欢收集名枪、喜欢玩儿小男孩,在床笫间还有些说不出口的变态的癖好。更让人恼火的是,他通常还吃了不认账,换床伴比洗脸刷牙还平常。
他的确是个很好的老师,最有名的黑道集团都请过他去调教少年高层;但是谁也没有指望过他保有最基本的职业操守。
这个男人真是漂亮,漂亮到让人明明知道他是个怎样的薄情郎,也仍然心甘情愿的飞蛾扑火向他而去。
罗荣慎叹了口气,走上前去按住杨九:“九少。”
杨九立刻收敛了眼底的调笑神色:“怎么?”
“罗骏他还不懂事。”
“没有人会生下来就懂事的。”
罗荣慎看着杨九无辜的脸咬了咬牙,“他还……估计还不会伺候您老。”
罗骏疑惑的看着他们,先看看自家哥哥,又看看无良老师;罗荣慎的眼神充满了在尴尬时豁出去的凌厉,而杨九,则无辜而困惑的咬着指甲。
罗荣慎盯着杨九,杨九也盯着罗荣慎;半晌杨九终于忍不住了,哈哈大笑着用力把那根狗尾巴草拍在地上,砰的一声:“罗大公子,你把我想象成什么人了?哈哈哈……”
_
一直到很久以后,当他粗暴的把杨九按倒在身下的时候,杨九突然问了他一句:“你还记得当年罗荣慎很怕我对你……”
罗骏愣了一下,然后哈哈一笑:“亲爱的老师,不用您对我做什么,还是让学生我来伺候您吧。”
_
这时后话了。在当年拜师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罗骏再也没有见到过杨九。
因为这个男人实在是伤重,据说有一段时间差点就救不回来了。他逃出萧家的时候,萧重涧亲手对他开了一枪;那一枪打在了他的肺叶上,给他留下了一生一世都抹不去的痛苦。
听说杨九伤势好得差不多了、可以开始执教了的时候又发生了另一件事,以至于罗骏的人生从此发生了一个重大的改变。他不得不从一个暴躁冲动的二世祖,艰难的蜕变成为了后来的港岛黑道第一人。
——那天晚上传来噩耗,罗荣慎死了。
罗荣慎死在前去会见萧重涧之后回来的路上,他心脏的位置上插着一把战俘刀;有罗家的老人认出来,那把匕首是萧重涧当年花费巨资请人打出来的,对着光看还可以看到手柄底部有一个淡淡的萧字。
萧重涧杀了罗荣慎。
所有人都动乱起来,在这样一个混乱的年代,每个人都不知道自己下一步往哪里走;他们只知道随时认准谁才是最大的金主,他们随时准备背叛旧主,投靠更光明更富贵的未来。
罗骏是在那个深夜里被管家叫醒的。最后一批忠于罗家的人在外边苦苦抵抗,老管家跪在床边老泪纵横:“大少已经被萧重涧杀了,二少,二少您快走吧,萧家的人已经打来了,我会护送您离开罗家,我们逃去大陆……”
罗骏僵硬的呆住了:大哥死了?大哥怎么会死?萧重涧为什么要向他们动手?
老管家看他没反应,心急的颤抖着去拉他:“二少!别发呆了!咱们快走!”
就在这个时候门开了,一个年轻的男子扛着一把M12狙击步枪,叼着香烟晃荡进来,顺手就冲着天花板放了一枪。
砰的一声巨响所有人都静了下来,他们面面相觑,继而望向这个闯入者。老管家认出了他,几乎颤抖不能自持:“杨……杨九少?九少?”
杨九好像受了些伤,身上胡乱绑着的绷带透出血迹来。他叼着烟,一只手扛着枪,一只手指指老管家:“你,留下。”
又指指罗骏:“你,跟我走。”
_
罗骏仓仓皇皇的被杨九铁钳般的爪子拉出来,顺着密道逃出了罗家的大门。等到他们坐上门口的捷豹,杨九扔给他一把军用手枪:“拿好了。”
“我,我不会开枪!”
“那我教你。”
罗骏坐在副驾驶席上匆匆系上保险带,一只手去拿那把枪,动作踉跄了一下:“这把枪有多重?”
杨九发动汽车:“五公斤。”
这是罗骏第一次拿枪。汽车飞掠而去,把夜色中罗家巍峨的主宅远远甩在身后。罗骏听见遥遥传来零星的爆炸,他知道那是萧家的人已经突破了大门,开始向罗家留下的手无寸铁的老幼进行肆无忌惮的屠杀了。
罗骏咬紧了牙,攥着枪管的手指忍不住发抖。杨九用眼睛的余光扫了他一眼,漫不经心的提醒:“当心走火。”
“他们在这里!”
“西北方向侧门!……”
萧家一辆车疾驰而来,紧接着前面的夜色里出现一辆越野车堵住了来路。罗骏一阵气血上冲,他猛地从车窗边探出头去对着那辆越野车扣动了扳机。
砰的一声子弹不出意外的打偏了,巨大的后座力把他往后一推。
杨九猛地抄起自己的M12冲锋枪,砰砰砰几声连发,几乎是以一种神挡杀神魔挡杀魔的气势直接把那辆挡路的越野车的轮胎地盘打坍塌了。捷豹一路呼啸着压过了那辆废墟,把追兵远远的丢在了后边。
捷豹在侧门口猛地打转,罗骏眼前一花,突然被杨九大力扣下头:“小心!”
与此同时一颗从五百米远程外射来的狙击子弹射穿了他刚刚所在的位置,在捷豹的两边车门上留下了对称的两个弹孔。罗骏被杨九就像是夹小鸡似的夹在怀里,从失控的捷豹上一跃而下,在地上连打了几个滚后摔进了路边的草丛。
轰的一声巨响捷豹在大路正中爆炸了,火光冲向夜空,映得杨九的脸明明昧昧,异常的诡丽。
他操起冲锋枪扛在背上,把罗骏从草丛里拉出来:“快跑!”
罗骏低头一看,杨九的小腹侧往外滴滴答答的涌着血。
“啊,不要紧。”杨九一手捂住心脏,以一种十分优雅的姿态向罗骏欠了欠身,“所有的疼痛,都比不上我心灵所遭受的煎熬和痛楚……”
罗骏惊魂未定:“你他妈的有什么痛楚?”
“萧重涧残忍的杀害了我的爱人——你哥哥罗荣慎,我决定向他报仇。”杨九低头看到罗骏的眼神,赶紧补上一句:“别问我是什么时候跟你哥哥勾搭成奸的,爱情这玩意儿没有理由!”
他们顺着大坝下的河岸奔跑,天快亮的时候他们赶到了贫民区的一家小旅馆。这里没有港岛严格的公民投宿管理制度,只要给钱就能住。
“真的没有钱吗?”肥胖的老板娘失望的拍着桌子。如果不是杨九确保自己那张颠倒众生的脸没有在逃亡中被毁容,估计他们已经被赶出去了。
杨九抓着脑后的头发嘿嘿笑了一阵,接着一眼看到罗骏,眼底立刻闪过一道锐利的光。
罗骏直觉到了危险:“你你你……”
喀嚓一声杨九的指关节爆出清脆而威胁力十足的声响,罗骏飞快的捂着胸口躲进了墙角。
杨九一个箭步把他拎出来,对纯情的十八岁少男施以了残忍的虐待——他扒下了罗骏的手表、项链、手机,诚恳的双手递给了老板娘;如果不是罗骏死死的提着裤子,说不定连真皮腰带都会被他扒下来。
“在某些时候,贞操其实一钱不值——何况你也不是什么黄花大闺女。”杨九盯着罗骏战战兢兢提着裤子的手作了如此评价之后,把罗骏往破败肮脏的旅馆小房间里一丢,自己去洗澡了。
水声哗哗的响了半小时都没停,罗骏实在担心他已经昏倒在浴室里了,推门一看,杨九就披着一件湿透了的白衬衣,坐在水流边上抽烟。
已经近乎透明的衬衣贴在肩膀到锁骨乃至以下的线条上,漫不经心的落拓和性感夹杂在一缕香烟的白雾中袅袅散开。小腹侧的伤口被绷带随便一裹,甚至那渗出的几点血迹都构成了致命的、危险的诱惑。
罗骏注意到这个男人线条漂亮的侧颈上留着几道鲜明的抓痕,他想这也许是之前新鲜更换的床伴留下的。
杨九这人,你跟他谈“贞操”、“守节”、“忠诚”,那纯粹是放屁。
“你在想什么?”罗骏走过去。
杨九深深的抽了口烟,“我在想……我们要在这里盘桓一段时间,但是一分钱也没有……”
他转过头去看着罗骏,神态真诚:“——我们是否需要把你十八岁少年的青春的身体抵押给那位雍容富贵的老板娘当作房钱呢?”
罗骏扑上去狠狠的掐住他的脖子:“杨九我告诉你要出卖色相也是你出卖你别给我太过分啊啊啊——”
这个风流成性、吊儿郎当的男人,皮肤的温度出乎意料的凉。明明水是温热的,血管也还在跳动,然而罗骏手底下的脖颈上磁白的皮肤却凉的让人心悸。
罗骏一愣,杨九把头埋在他怀里,用手紧紧的捂住自己的脸。罗骏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是从这具身体的紧绷程度、指缝间泄露的一点点表情来看,这个男人其实在……痛苦着。
罗骏推推他,“杨九,杨九?”
杨九低声命令:“别动。”
罗骏于是就没有动。狭小的浴室贴着劣质的白瓷砖,积年的污垢满目都是,水流哗哗的声音毫不间断,雾气中杨九的身体似乎更加的冰凉了,就好像随时都会流尽血液颓然倒下一样。
“罗骏,”杨九轻轻的问,“你相信两个男人之间有爱情吗?”
罗骏一愣,突而想起草丛间这个男人优雅而夸张的向他欠下身:你哥哥,是我挚爱的情人,我会帮你给他报仇……
他是想确定他们之间的爱情吗?这个男人和自己的哥哥之间……真的相爱吗?
大概是眼前的水汽氤氲,以至于模糊了心智;罗骏恍惚道:“我相信……”
我相信你们之间相爱,否则你为什么要冒着生命危险一次次的把我从枪林弹雨中完好无缺的救出来?
杨九猛地推开罗骏,他半个身体都淋在水下,然而他却毫不在意的哈哈大笑着:“你相信?你怎么会相信?……哈哈哈,连我自己都不相信,你竟然会相信爱情……”
他的笑声给人一种错觉,仿佛不仅仅是他自己,连他的声音都透着一种颓败和灰白的味道,只要轻轻一击,就会溃不成军。
罗骏手足无措的退去了半步,杨九猛地扑上来,紧紧地抓着他的手,眼神狂热近乎于癫狂。
“罗骏,你记住,我杨九这辈子只爱过一个人,那个人的名字叫罗荣慎。”
“你记住,萧重涧杀了罗荣慎,杀了你罗家的很多人,他毁了你的家,毁了你的一切。这辈子就算你粉身碎骨、胼手砥足,你也要杀掉萧重涧,把这笔血债一点一点的要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