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理会旁人的议论,我在后宅中为这个从小教我成人的叔父兼师父设立了一个小小的灵堂。
一天夜里,我照例在灵堂中守夜,却听见阵阵木轮滚动的声音由远而近,似乎全都碾压在心上。蓦然回头,我看见池悠摇着轮椅,坐在我的身后。
自从将他从刑房中救回之后,池悠就再也不肯见我,此刻他深夜出现在我面前,怎不叫我惊喜交加。我呆在原处,深深地看着他,咽喉却哽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跟我来。”池悠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几个字也很平淡。不待我回答,他就摇着轮椅,准备离开。
我抢了上去,推上了他的轮椅,他没有反对。
“我要去山上。”池悠说,然后再没有一句话。
我不敢问,小心翼翼地推着他,知道他所说的地方就是他过去一直居住的小院。将木质的轮椅推上半山并不是件容易事,于是我干脆将整个椅子抬了起来。
“直接抱我吧。”见我抬着宽大的轮椅走山路不方便,池悠忽然说。
我其实早就有这个想法,却一直不敢提,见他主动说出,心中大喜,轻轻地将他瘦弱的身体抱在怀中,大步向半山的小院走去。
“去那边。”进了院门,池悠的声音依旧平淡无波,然而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却看到了一片焦土——那是被我烧掉的紫藤架。
接着月光,池悠仔细地看着那片焦土,半晌没有说话。
我的心痛了起来,知道那是我自己一手造成的灾难,我无话可说。
“我原本以为,紫藤会再发出芽来,结果却没有。”池悠忽然突兀地说。
“会的,再过些日子,一定还会发芽的!”并不知道被烧掉的紫藤是否还会发芽,我却固执地重复着,似乎只要紫藤再度发芽,我和池悠还可以回到以前。
“可惜我等不到了。”池悠在我怀中轻轻挪动了一下姿势,声音依旧清冷,“你下个月要和慕容小姐成亲了吧?”
“是。”说出这个字,蓦地让我心如刀割。慕容家在这次十二楼的内乱中出了大力,我已经无法再推脱他们举办婚礼的提议。毕竟,十二楼这个祖业,还要在我肩上扛下去。
“林,我爱你。”池悠忽然说。
我的泪毫无征兆地滴落在他脸上,我想说“我也爱你”,却发现自己早已失去了说这句话的资格。
“林,抱我好不好?”池悠的目光越过我的脸望着上面,“就在这里,就在我最爱的紫藤架下面,我过去一直存着这个幻想……”
我猛然吻住了他,脱下外袍铺在地上,将他轻轻放在了上面。过去我也曾经无数次幻想与他身体交融,却一直碍于礼法谨守着行为防线,如今终于等到了这一刻,却不料万事俱变。
颤抖着手指解着他的衣衫,我看见他的眼中一片晶莹。当他的手臂绕上我的脖子时,我再也忍不住自己的冲动,赤裸着身体压在他身上。
“这一夜后,我们便两不相欠了吧……”当我动情地吻着他的胸膛时,我听见他忽然幽幽地说。
所有的热情瞬间冷却下去,我的目光落在了他残疾的腿上,还有那月光下仍旧清晰的无数伤痕。两不相欠?难道这一晚过去,我们就真的两不相欠,可以忘记过去刻骨铭心的爱和痛,装作无事人一般开始新的生活吗?池悠,你知不知道你这句话说得有多么残忍!
抬起头止住即将流出的泪水,我蓦地发现头顶空空一片。池悠幻想着在紫藤架下相爱,可是现在紫藤架已经不在了,已经不在了!
匆忙地披上衣衫,我蓦地离开了他的身体,远远地沿着山路跑开,直到跪坐在地上。
忽然想起小时候玉玑子曾经告诉我,如果有什么委屈说不出口,就在地上挖个坑,把自己的委屈说出来,再把坑埋掉,那委屈便消失了。于是我现在也开始用手指在地上挖坑,对着身下的泥土一边落泪一边叫道:
“我从来没有想让事情变成这样,是你们全都瞒着我,以为凭着自己就可以把一切遮掩过去。你们都是些自以为是的傻瓜,你们哪里是在帮我,你们都是在害我!害我失去了爱人,失去了兄长,失去了师父,还几乎在焦虑和压力下变成疯子!天啊,这究竟是谁的错,是谁的错……”
“林……”一声悲泣响在我身后,我回头却看见是满身泥土的池悠,正费力地向我爬过来。
“悠!”我猛扑过去,紧紧地抱住他,抱得那么紧,就如同——小时候紧紧地握住手中的沙,却只看到它们不断地从我指缝中流走。
终章 池悠
韩涯回到小院时神情黯然,纵然揭开了一切的谜底,也许,所有的一切,并非如我们所想。
那一夜,无眠。
终于还是要离开了么?早已心如止水,却为何,在这暗夜里,偏偏生出无尽的哀愁……
为何偏偏在这个时候,依旧忘不了,青林的誓言,“我带你回家。回到家,我会让你幸福。”
幸福,又为何总是在所有人都以为它将会永远持续下去的时候,悄然离去?
韩涯并没有提出要带我离开,却反而故作开心地对我说:“悠,如今一切以真相大白,我们又可以回到从前的日子了!” 没有放过韩涯神色间深深隐藏的不安与忧愁。
从前的日子……
一切物是人非,青林已不是从前的青林,一颗布满伤痕的心,我却永远无法为他抚平……池悠也不再是曾经的池悠,那个紫藤下痴痴爱恋着青林的池悠,已随燃尽的紫藤死去,图留下一副残破的躯壳……
十分默契地,我与韩涯,绝口不提离开一事。也许我们都在等待,韩涯在等待我下定决心离开青林,他尽心而沉默地,帮着青林处理楼中因为玉玑子的死留下的各种事务,无言的等待。而我又在等待什么?留恋什么?
沉默中,我等来了青林将要与慕容夜成亲的消息。独坐在小院里,平静地听完侍从们兴奋的议论,我闭上眼睛,静静地感觉以为已然死去的心,被尖锐的痛缓慢地刺穿。
十二楼,是青林无法逃避的责任;而我,还要履行对慕容夜的承诺。
我清楚地知道,一切是时候结束。
深夜的灵堂,青林落寞的身影,恩怨由这个死去的人开始,恩怨又将在他高高在上的冷冷的注视中结束。
“林,我爱你。”这是我一生不变的誓言,然而,在责任与重担面前,爱情却显得脆弱而不堪一击。
青林无法回答,沉重的责任,令他只能狂乱地吻着我,吻着遍布在身体上的丑陋的疤痕,我忘情地回应着,是的,我要用这身体,结束所有的爱与痛,我要让他知道,那藏了十二年的情感,亦要在今晚,将它亲手埋葬。
“这一夜后,我们便两不相欠了吧……”忽视心中所有的痛,我决绝地,想要把这纷乱如麻的情感,一刀刀剪断。
原本狂热的吻,猛然止住,青林怔怔地看着我,看着我丑陋而残疾的身体,抬头,蓦然发现,那紫藤,早已灰飞烟灭……火热的眼中,情欲逐渐被蚀骨的痛苦所代替,胡乱的披上衣物,他逃避般地,疯狂地,向山下奔去……
我躺在紫藤的废墟中,身上,青林忘情的吻带来的炙热依然,耳边,却回荡着青林私心裂肺的哭喊……在胸中乱窜的情感,令我无所适从,泪,不可抑制地流下来,我只知道,我要追上青林。奋力向着声音的方向爬去,我哽咽着,呼唤着,想要追上他,追上我们之间逝去的一切……
被他猛然拥入怀中,巨大的力量,几乎要将我嵌入他的胸膛,这曾经为我带来多少温暖与幸福的胸膛……
“悠,不要……不要离开我……我不娶慕容……我只要你……只要你……”青林近乎疯狂地重复着。
“我只要你……只要你……”这句话,便已足够……任他大力地拥抱着,几乎无法呼吸,我无言地拥住他,感受着他灼热的存在,珍惜这最后的时刻……因我清楚,十二楼,对于青林,意味着什么……我贪恋着他的温度,几乎沉溺……这一刻,我多么希望,天地间,再没有猜疑,再没有责任,只有我们俩……我们俩……
良久,青林恢复平静,他放开我,将我的脸珍惜地捧在手中,我看见,他脸上晶莹的泪,亦从他的眼中,看到满面泪痕的我,我古怪地笑了:“林,为什么?为什么不抱我?”
青林低头,轻轻吻去我面上的泪,他低声呢喃:“悠,我不能……我不能……毁你清白……”
我抬头望定他,一字一句,生生斩断这最后的情丝:“哪里来的清白,这俱身体,早已被人品尝……”
青林愕然,不可置信地放开我:“不……不会的……”
我,继续不遗余力:“你当日不是想知道我身上的痕迹由何而来么?现在,我便告诉你,池悠,并非你想中的池悠,我与韩涯,早已如你所想。”
青林缓缓地站了起来,他不相信,他不愿相信……他满怀希冀地看进我的眼睛,然后失望……毫无征兆地,他踉跄着,爆发出一阵笑声,痛苦刺耳的笑声,他不知,要如何面对……于是,他选择离去……悲怆地,绝然地离去……
我伏在地上,怆然泪下。
“悠,为什么要告诉青林?你们可以回到从前的啊……”韩涯不知何时已在我身旁,轻轻为我穿好衣服,抱在怀中,叹息着,而我,除了流泪,说不出一个字。
激烈的感情耗尽我所有气力,木然地任由韩涯将我带回,沐浴,最后安置我睡下,没有一句话,他只是静静坐在我身边,陪伴着我,渡过这无眠夜,耳边,不断回响着,青林离去时怆然的笑声,久久地,久久地,无法散去,令我无法入睡。
次日,韩涯对我说,青林与慕容夜的婚期定在下月初十,他希望我们能参加婚礼。
青林的婚礼,热闹非凡,十二楼与慕容世家在江湖上的地位不容小觑,各大门派纷纷派人前来道贺。我默默地坐在人群中,透过穿梭的人影,注视着,今生我最爱的人,注视着,他的婚礼。
若有若无地,我似乎也能感受到他目光停驻,短暂地,不舍地,于是他总能看到我一直维持在面上的近乎僵硬的微笑。
“吉时已到!新郎新娘拜堂!”
我浑身一僵,紧紧抓住轮椅的扶手,韩涯悄悄来到身旁,无言地,握住我冰凉的手。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
仪式一步步地进行,我一点点坠入深潭,以为昨日的离别撕心裂肺,今日才知,亲眼目睹他的婚礼,是怎样的酷刑……
一声“礼成!”我再也坚持不住,用尽最后力气,向韩涯求助:“韩公子……求你带我离开……”话音还未落,胸中的灼热已翻滚不已,就要压制不住。韩涯被我苍白的脸色吓倒,不动声色地,在众人的欢呼声中,推着我的红木轮椅,悄然离开。
出得大堂,外面的侍卫忙于庆祝,大院里空荡荡的,正如我的心境,仿佛被人活生生地一刀刀凌迟,疼得令我窒息。韩涯见我脸色发青,呼吸急促,连忙丢下轮椅,抱起我,施展轻功,向小院奔去。可是,就在他怀中,一直强忍的痛再也抑制不住,大口的鲜血,染红了他的前襟,点点滴滴,散发着凄艳的光芒,撒落在青色的石板路上。
“悠!悠!你怎么了?”韩涯焦急地点下我周身止血大穴,但血仍然不受控制地,争相从口中涌出。心,不住地绞痛,没有泪,这艳丽的液体便来代替,酣畅淋漓地,抒发我所有的情,所有的痛。
韩涯几乎哽咽,“悠……悠……你不要吓我,你怎么了……?”如一个无助孩子,面对止不住的殷红,他只能不断用布巾为我擦拭,“悠,你等等……我这就去叫大夫……”
我惊起,无力地抓住他,拼命阻止:“不要……不要去……不要搅了青林的婚礼……床头……床头有药……”
咳呛着竭力咽下韩涯递上药丸,血渐渐呕得少了,我浑身冷汗,虚脱地伏在床边,意识却异常地清晰。远处传来的喧哗,无时不在提醒着我,今夜非凡的意义。
韩涯心疼至极,生怕我消失一般,始终握住我冰凉的,浸满冷汗的手。
入夜,我终于不再呕血,韩涯如释重负,轻轻舒口气,不敢怠慢,为我换下染血的衣物,又忙着喂我服药,一并输入真气。
末了,他拥着我,柔声劝慰:“悠,莫要太过伤怀……青林有他的苦衷……”
我又怎会不知,正因为了解,所以才狠下心斩断一切……
“悠……跟我走,我会让你幸福……”
“我会让你幸福……”多么熟悉的话语,我漠然地听着,恍若隔世。
长亭外,古道边,一切终要落幕。
青林与慕容夜携手相送。
慕容夜款款走来,拉起我的手,诚心道别:“池悠,谢谢!祝你幸福!”
我微笑,惟有她,才配得上青林。
青林与韩涯大力拥抱,手足般的情谊,最真挚的情感,过往的一切,所有不快,所有不信,不复存在,经历磨难沉淀下来的友情,最为珍贵。
“青林,珍重!”韩涯垂泪,所有的祝福,俱浓缩在这二字间,无须多言。
“大哥,保重!来!这是兄弟特意准备,水酒一杯,聊表寸心。”青林先干为敬,韩涯仰头一饮而尽,亮了杯底,二人相视一笑,仿佛又回到初识情景。
离别的愁情,被忽然闯入的齐冉打破。
昔日狰狞的面孔满是愧疚,他跪倒在我面前,负荆请罪。“池先生,齐冉对不起您!若非齐冉,您也不会……”话未说完,已伏倒在地,“齐冉听凭池先生处置。”
我扶起他:“前尘旧事,又何必再计较,只要你尽心辅佐楼住,便是池悠最后的心愿。”
青林明显一怔,待齐冉千恩万谢地去了,才慢慢走近我。我抬起头,望定他,目光平静无波。
“林,珍重!池悠在此拜别。”说罢,我拱手一楫。
他也不答,俯下身,大力一抱,将我拥入怀中,我静静地享受着最后的拥抱,感受他有力的心跳。
良久,他轻轻放开我,不舍地将目光移开,从那里面,我读懂了一切,所有的祝福,所有的牵挂,一切尽在不言中。
他转向韩涯:“大哥,请照顾池悠!”韩涯走过来,握住我,郑重地点头。
细心地将我安置在马车中,韩涯驾车离去,一场筵席,终有散席之日。
我透过车窗,看着青林夫妇的身影渐行渐远,心中忽然满目凄凉……
“悠,你果然医术高明,那蛊也终被你除去。”韩涯旧事重提,仍然赞不绝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