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远是对的。多亏了他的提醒。
昭乾予悯转动修长的手指,镇纸转了起来。他关节的灵活度很好,是学武的料子,可惜,小时候怎么可能有人教他。这乱世中的英雄豪杰们就他和歌舒威远不会功夫。他还算幸运,只是耽误了时间,歌舒威远却是被戕害了几年身子的基底彻底毁了。算来算去自己看得上的就是这三个人,结果两个短命的。或许自己能活到一统中原的那一天……不知道这能不能算一种胜利?
兰陵王疯了,没人能接管他的生意。到时候乱起来,几国都得完。有人说他的“十方图”是宝藏图,其实不然。“十方图”实际上是他在各国的商号人脉的花名册。如果能拿到那图,清理萧瀚山庄的势力就会轻而易举。当然——这个被传说的神乎其神的图,一般人拿到是没有用处的。
“我要得到十方图……你和广兴去一趟吧。”
更有意思的事儿,还在后面呢……
柔儿推门进来。门扉合页透着锈意的吱噶声在冷硬的空气里特别地突兀。他轻轻关上门,冬天里阴郁的阳光统统被挡在了门外。
床上躺着一个人,身体惊人地畸形,紧紧地佝偻着团成一团。皮肤僵硬,泛着乌紫。全身痉挛一般地微微颤动着,嘴张得很大,岸上的鱼似的拼命想呼吸空气。当真是,苟延残喘。
柔儿坐在床边,怜爱地抚着那人的脸。“福儿,今天也不舒服么?这可怎么办……过两天就是年三十了,娘还从没和你过过年呢……”他往里靠了靠,轻轻抱住雷焕。“福儿,难受就睡一会儿,一觉醒来就什么都没有了……不会难受,不会痛苦,多好……”
雷焕张不开嘴,口中咦咦地叫着。柔儿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无限地慈爱:“乖宝宝,不要担心,没事的……”柔儿亲亲雷焕的脸,柔声道:“娘给宝宝唱歌听,好不好?”雷焕直勾勾地看着柔儿,不知道听懂没听懂。柔儿抱着雷焕,轻轻拍着他,轻轻哼着哄幼儿睡觉的歌曲。柔软甜腻的嗓音丝丝缕缕地缠绕着,雷焕的脸上浮现出奇特的安逸。十几年恍如白驹过隙,在娘亲的歌声中缓缓地荡漾,静静地沉淀。雷焕可能听懂了,也可能没有。冬日的午后阴郁地让人害怕,总感觉好像轻微的空气的颤动都可能化作巨浪迎面打来,然后万劫不复。一切不安定的因素瞬间汇集。
雷焕突然剧烈地痉挛起来。这种症状发作得越来越密集,雷焕的胸肌完全僵化,也许过不了多久就会被自己活活憋死。柔儿整个身子扑到他身上,疯狂地亲吻着雷焕的脸颊,头发,鼻梁,眼睛,这是他创造出来的,他一脚踏在鬼门关那里生下的孩子,他历尽艰辛生下的却不能相认的孩子!月柔搂紧他,喃喃道:“宝宝不怕,宝宝不怕,娘在这里,宝宝不要怕……”雷焕的嗓子里发出痛苦的嘎嘎声,眼神涣散了,却还是直勾勾地盯着月柔看。雷焕翻滚着,月柔的胳膊越收越紧,脸闷在被子里发出闷钝的哭声。他突然一抬头,微笑着,急促地说:“好孩子,娘没本事救你,别怪娘……”他从袖中抽出匕首,咬着下唇骤然往下一捅——结束吧,都结束吧,不要再痛苦,也用不着亏欠,好孩子,娘这就和你爹去找你……
“月爹爹!”雷耀突然撞进来,双手生生握住匕首的刀锋。“谁说大哥没得治的?我不信!总之只要没死,就还有希望!”
“你放开!”月柔红着眼睛,眼泪疯狂地往外涌:“你放开!”
雷耀咬住下唇死活不放,指缝之间渗出了鲜血:“我不放!大哥不会死,他怎么会死!”
“说的好。”一个娇滴滴的声音突然从门外传来,雷耀一愣,然后一把推开月柔,床另一侧的木壁上立刻出现了一个大洞。今天云扬爹爹点兵不在,但是飞云铁骑不至于连两个大活人潜进来了都不知道!另一个大高个子长枪一挥,赞道:“好小子!是块材料!”
雷耀看着月柔没事,转过脸来一声冷笑:“你又是个什么东西?轮不到你来称赞!”
罗源不恼,一脸玩味,没有说话。祁涵广兴纤足一点,飞到床边,伸手就要拎起雷焕的领子。雷耀挥拳砸去,祁涵广兴一挥手,立即把他甩到了床下。雷耀翻身抽剑就砍,罗源的长枪即到了眼前。
“你们放了我大哥!”雷耀嘶吼,“王八蛋!”
祁涵广兴懒得和小鬼啰嗦,转身就要走,没提防,雷耀的剑气堪堪划过他的脸。雷焕被祁涵广兴拎着领子吊在半空,一脸的无知无觉。月柔站起来,一字一句地对着那两人说:“把孩子还给我!”罗源没想到雷耀是个不要命的难缠的主,一心不想伤人就抽不开身。月柔一急,扯下幔帐往罗源身上一抛,幔帐软绵绵地落了地。
他早没了功夫,怎么就忘了。月柔愣了,雷耀就着幔帐一剑挑起,祁涵广兴已经到了门外,罗源挽了的枪花挑碎了幔帐,漫天的碎布顿时纷纷扬扬。枪尾一下子点到了雷耀,雷耀手背一蹭嘴角的血迹,怒兽一般挣扎着要爬起来:“混蛋!放下我大哥!”
待他爬到门口,飞云铁骑绕了过来,一脸的不知所以。雷耀怒吼:“一群废物!怎么两个大活人进来都看不见?”
飞云铁骑着实冤枉,这小庄园外面围得像个桶,莫说是两个大活人,就是一只鸟都飞不过去!
月柔趴在地上,凄厉地失声痛哭——“谁来救救我的孩子?谁来救救我的孩子?谁能来救救我?天啊——!”
远远看见一个人立在桥当中。
祁涵广兴一看,竟然是凌静又。静静立着,也不吭声。祁涵广兴冷笑,“这不是凌大盟主么!”说着也没在意,继续驱马向前。罗源一伸手拦下了他,皱着眉望向前方。
“好大的煞气。”罗源握紧长枪,面色更为凝重。凌静又半晌没动,罗源长枪往前一送,扑面而来一股强大的气流差点把他震下马。凌静又抬起头,诡异地微笑着。
祁涵广兴顿时愣了,这人到底是谁?
左侧脸颊上飞舞着几只火色的舞蝶。长眉细眼,妖娆魅惑。身体周围散发着隐隐的火色,煞气凛然。
罗源提枪护住身后的马车,向祁涵广兴使了个眼色。祁涵广兴会意,娇笑道:“难为凌盟主来迎接在下了。可是皇上又有什么新的吩咐?”
凌静又挑眼,勾起唇角,轻轻微笑,声音飘渺而虚无。“皇上?他又是个什么东西。”
祁涵广兴愣了愣,甜甜笑道:“也对,他不是个东西。”说着手中的剑蹭地半截出鞘,寒光乍现。
“把尉迟雷焕给我留下。”凌静又歪歪头,一派妩媚的风情。罗源心下计较,这家伙该不会是练了什么邪功吧!祁涵广兴格格一笑:“怕是不行呢。”凌静又也是柔柔地笑:“那我们就不要废话了,好不好?”祁涵广兴点点头:“好啊好啊,那你就去死吧。”凌静又翩跹一跃,逆着光的影子犹如惊鸿掠起,剑气凛冽,破空而来。罗源听得那声剑啸龙吟,大惊:“迫夜!你怎么会用迫夜剑!”祁涵广兴挡了这剑气去,噶当一声震得他向后一仰,摔下马去。罗源大怒,火旋枪横扫一片,带起的气流卷起了细小的砂石尖利地划破了凌静又的脸。凌静又纤长的手指轻轻一抹,见指尖一缕血丝,接着刚才砍祁涵广兴的力道,罗源身前的马头突然飞了出去。马身子一倒,罗源猝不及防也摔了下去。凌静又跳进马车,抱起尉迟雷焕,转眼就不见了踪影。
“该死的!”罗源上前查看祁涵广兴,虽然有内伤,不过万幸没伤到要害,而且很轻。
刑架上吊着两个人。幽暗的石室腐臭的腥气浓郁地堆在空气里,重重地压在每个人的心上。
“说,尉迟雷焕在哪里?”妖异地笑着,飞云铁骑惊愕地发现,他们好像一直都搞错了。尉迟云扬亦是瞠目结舌。这个陪伴自己走过半生的娇俏人儿,好像自己从来就没有真正看清楚他。月柔手中握着一把小巧的尖刀,点着其中一个犯人的下巴,用结着寒霜的声音冷冷清清地问:“再问一遍,尉迟雷焕到底在哪里?”
沉默。
柔儿挑眉笑了。“宁死不说?好!有骨气,我喜欢!”他伸手抓过另一个囚犯的头,媚眼轻抛,柔柔地说:“看好了哟……这可不是容易见到的哟……”粉嫩的小舌伸出,轻轻舔了舔寒光朔冽的刀尖。那个囚犯知觉的眼前被刺得一晕,就看见那刀上下飞舞,如流星点点,银丝笼天。须臾之间,一股厚厚的血腥味儿铺面冲过来,柔儿手上的小刀上兀自淌着血,另一只手上拎着一层什么东西,长长的白色裙襟底浸满了血色——
“啊!!!!!——”
惨绝人寰的撕心裂肺的叫声冲出了石室,魔鬼,魔鬼!他竟然把那人的皮活活剥下来了!那人在刑架上“嗬嗬”哀嚎着,全身红色的血肉,脂肪筋肉调理分明,甚至还有绷在身上的血管,看上去,就像是一块在跳动的生肉。当场就有飞云铁骑熬不住冲口吐了出来,就算是奸细,也是朝夕相处过的同伴!
柔儿轻轻盈盈地走到那快晕过去的囚犯跟前,冰凉纤细的手指在他的皮肤上划着。樱唇微张,妩媚地笑着:“怎么样……就你还是完整的了……要不要说?当年洗砚阁里的刑罚我可是最上手的……这还是最轻的那……相信我呀,我手脚很快的……扒皮的时候一点也不痛,就像,嗯……像脱衣服一样呢……但是扒下来之后会怎么样呢……”
那奸细张着嘴,瞳孔缩得极小,脸色白得发硬。眼看着另一个奸细一身的血肉接触到空气之后发黑变硬,四肢蜷曲,倒像是一团剩菜一般渐渐脱水,然后……
“啊!我说,我说,我都说,让我死得痛快些吧——!”
柔儿把人皮往地上一扔。
怎么就都忘了,连他自己都忘了,自己出身洗砚阁。洗砚阁,当年的人间地狱……本不想再提及。那时候师父说什么,他就去做。没觉得杀人不好。后来云扬说随便杀人不好,那他就不杀人,也没觉得怎样。就算当年被千夫所指后来游街示众他都没起过杀意。
可是,现在他想杀人了。
他是不男不女的妖物。他是魅惑男人的贱畜。他是杀人嗜血的恶魔。他是个错误。
可是,这些堂堂正正的君子们又都在干什么?勾心斗角,阴谋诡计,争权夺利。每时每刻都在死人,死在战场上的人不计其数。他是个杀手,那是杀人都是江湖仇杀,技不如人就得死,没有别的事情。他也只是为了生存。好像没有人指责过这些所谓的明君名将。什么兰陵王和邵阳的,不都是一路货?为了一己之私,而已。这些老百姓歌颂他们的时候,可曾想过也许明天这些家伙就会把他们卷入战火,推向万劫不复?
柔儿转身,对着云扬。天降传奇。真奇怪,死在他手上的人又有多少?
“怕了吗?”柔儿轻笑。
云扬摇头:“没。”
“好。”柔儿袅袅娜娜地走出了石室。空气真新鲜。
这些蠢蛋。自以为是的蠢蛋。以为他月柔是个什么善角儿么?可笑。
他只是不愿意再想起。但是,鬼魅夜煞从未消失。他只是在沉睡。
玄天夜雨闻鬼哭,幽魅玲珑笑枯骨。
他回来了。
第56章
躺椅上,斜倚一个绝世罕见的美人。
所有的杀手静默不动,听着那美人清脆地娇笑着。美人儿没穿鞋子,一双玉一般的的小脚放在真丝覆纱,宽大的裙袍中,光洁的小腿在层层叠叠的布料中时隐时现,诱人心神。极长的乌丝柔顺滑亮,顺着衣襟流淌到地面上,似水非水,荡漾如波。
“那死小子,果真不会训练杀手……他还以为洗砚阁得当军队来训练呢……小笨蛋……”美人低声笑笑,纤纤手指轻抚着唇边。“我不管尉迟雷焕到底怎么接收的洗砚阁,现在,我当家。明白么?”
一排死士低头,领命。
“五刑六律七罚八惩,都明白么?”美人把玩着自己的长发,漫不经心的问。
“回主上,属下们不敢忘。”
“一入洗砚阁,便不是人,懂?”
“无心无名,非人非鬼,天道不容,不得善终!”
美人咯咯地笑了。他轻盈地站起,下人递来一把琵琶。凤头丝弦,象牙音子,六相二十八品。他抱起琵琶,纤纤素指轻抬,葱白指甲一抹,氤氲行云流水般流泻而出。堂下众人一愣,柔儿怀抱琵琶,点着纤足跳下躺椅,夭夭而舞。
似是在舞,却只能看到流水般丝影纱云;似是在歌,却只能听到莺莺之声而不知所歌之词;似是在奏,却无法得知这亦雄亦幽之音从何而来……
大音希声大相无形大有似无……
众人神情一凛,只觉得心神不受控制,现实灵魂被什么拽着,往一处虚无而去,一切突然美好的就像是进一步万劫不复都在所不惜……
柔儿长甲一弹,当的一声可裂金石之音凌空劈来,众人竟是一个踉跄,空中隐隐翻上了血味儿。那美人依旧娇笑着,那纤丽身影上的衣带裙襟飞扬着,缓缓落地。
群魔乱舞。
当年洗砚阁主人自创的乐舞,不会武功没有内力仍可用来自保的制心魔音,但是绝难,非天赐英才根本无从习得。刚才主上若是一高兴挑了音弦,那他们很可能就会就地长眠至死,或者终生活死人一般,行尸走肉地活着。
可怕。
“好好地听话哦~不听话的话,会像他一样哦~”美人儿娇嫩嫩的嗓音慢悠悠地扬起,堂下众人立刻看到了一边摆着的,没了皮的,僵硬缩水作一团的尸体。
他是鬼魅夜煞,当年洗砚阁第一杀手。
凌静又驱着马车回来的时候,一个小小人影一颠一跛地跑了出来。凌静又轻蔑一笑:“还有脸出来?”小小的人影瑟缩了一下。一只小手揉着衣襟,低着头不知所措。
竟是以暖。
凌静又抱出雷焕,笑道:“看,这还是那个兰陵王么?这样难看。咱俩害得呐!”
以暖瞠目结舌。他轻颤着,想要抚上那人的眉眼。却僵在了半空,放不下,也收不回。
“想摸就摸摸吧,死了就摸不到了。”
“他……会死么?”
“差不多了。反正也只差一口气了。”凌静又的脸上带着说不出的愉悦。暗红火色的蝴蝶在月光下时隐时现。以暖莫名打了个寒战。凌静又亲了亲雷焕的额角:“多好,他只要一死,就什么都结束了!死也要死在我的身边,是不是?”凌静又低声呢喃,“你个混蛋,害得我一无所有了,但是我还有你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