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我向你看 ————曲阑斜
曲阑斜  发于:2008年11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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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我向你看 ————曲阑斜 
 


“你要玩吗?”林永远记得文君说的这句话。
虽然很多年过去了,有些人,有些事已经远去了,青春如同隔夜的红蔷薇,渐渐枯萎,但是,那句话依旧坚持而固执的埋藏在林的心间。
林觉得,他会用一生来怀念它。
那是一个早春的上午,林记得那时他们在上体育课。体育老师常常不分配任务,只是叫大家自由活动。对于别的孩子来说,自由活动是一种解脱,让人兴奋,所以大家喜欢上体育课,可是林害怕,因为老师宣布解散的时候,从来没有人邀请他一起玩。
林没有朋友。
他像雕塑一样站在操场的一边,看着同学们成群结队的说笑着,忽然觉得自己既委琐又可耻,恨不得来一场地震,山崩地裂的把他的狼狈掩埋掉。
彼时,迎春花的枝条爬满了鹅黄色的小花,把春天衬得慵懒又淡漠。
“你要玩吗?”林忽然听见有人远远的喊。他寻声望去,就看见文君挥着乒乓球的拍子。
林不能确定文君是不是在和他说话,睁大了双眼望着他。
“来玩吧!”文君又喊了一声。林这才如梦方醒一般跑到乒乓球台边,不安的等待其他人的裁决。
“你会打吗?”他们问他。
“会的!”林小心的说,努力做出一个讨人喜欢的笑,可是他笑得过于张惶又有些卑微,简直是漏洞百出。
文君说:“就带他来一个吧。”
然后男孩子们开始打球。林谨慎的打着乒乓球,11球制。他不太相信他可以和他们一起玩。他表现的很努力,球滚到远处的时候他就抢先跑去给他们拣。他告诉自己,以后要好好练习一下。
这一天,林都有些飘飘然。
那一年,林14岁。

林12岁的时候,在税务局的父亲因为伪造发票以及受贿被逮捕了。林的爷爷倾家荡产的筹了钱来赔偿。林的父亲后来在监狱自杀了。他计划的很周详,先是藏了一把牙刷,然后把它磨成尖。找了个好机会,把牙刷插进了自己的喉咙。
在林的想象中,父亲的血潺潺的流出,在身上开出一个嫣红的花树。
林的母亲不久也走了。林和爷爷一起生活。林很爱他的爷爷,可是爷爷并不爱他。林清楚这一点,可是他没法放弃对爷爷的爱。
林会长时间的,絮絮叨叨的把自己遇见的事情和感想没完没了的和爷爷说。爷爷并不理会他,任凭他一个人说下去。
林从来不觉得那有什么。爷爷是他唯一的亲人和朋友。可以坐在一边,听他说话。
后来,林在体育课的时候就和文君他们打乒乓球。林每天都在刻苦练习球技,只是为了上体育课。如果那天不巧下了雨,他就会很失望。
文君是班长,就是那种学校里学习好,人缘好,深得老师器重的人。林做梦也没想到文君会邀请他打乒乓球。林学习糟糕透顶,一副潦倒像,人生才开始,就是一败涂地。
文君和林其实住的很近,是一个小区的。有一次放学,他们在路上相遇了,文君和他打了个招呼,两个人说着话,就一起回家了。
再放学的时候,林就开始有意的等文君,然后假装是偶然的碰上了。有一次,爷爷给了林一点钱买午饭,林没有吃,把它省下来,在放学的时候,买了两串糖葫芦。
他站在学校的附近徘徊着,郑重其事的拿着糖葫芦,等忆君出来。那天,忆君正被老师留下开班会,拖了一阵子。林很有耐心,安静的等他。有一点点雀跃。
文君和朋友走出来了,林假装刚好路过,他拿着糖葫芦,对文君说:“我刚好买了两串,吃不掉了,给你吃吧。”
文君道了谢,从他手里拿过糖葫芦。
糖葫芦的颜色那样红,有一点刺眼。
大约是吃了别人的东西,那一路,文君显得很健谈。
“以后我们也可以一起上学的呀。”文君在分手的时候随意说了一句。
林听了,由衷的笑起来。他吃得满嘴的红色糖渣,粘粘的,散发着糖和山楂的香味。
林回到家,对爷爷说:“文君说可以和我一起上学。”
爷爷在看报纸,并不抬头看他,可是林还是兴致勃勃:“我和文君是好朋友……”
那天之后,林就一大早在文君的家门口等他。文君看见他很吃惊。他并不记得自己说过的话了。但是两个男孩子还是心情愉快。
然后,林每天都去文君家门口等他。风雨无阻。

文君不出意料的考上了一所重点高中。林上了职高,学美术。
林老早就想,要给文君买一件礼物庆贺他的录取。他想买好一点的东西,可是他没有钱。他认识一个男孩子,他邻居,是个小流氓,路子很宽。他介绍林到饭店帮忙。他们嫌他年纪太小,可是林很坚持。他们于是就让林在厨房洗碗,或者是把消毒过的筷子放到包装纸里。有一天遇上暴风雨,老板要所有的人抢救他放在院子里的货。林也被喊去了,他在瓢泼大雨里来回的奔跑着。
雨里满含清新的气息,林看见天地淹没在雨的怀抱中。干净,自由。
林被雨淋得发了烧。爷爷给他头饱和白开水。林并不难过,他顶着烈日跑到商场给文君挑礼物。
商场里人山人海。林看见爸爸妈妈带着孩子吃香蕉味的冰淇淋,有一点心酸。可是,他告诉自己,不要这样,今天是来给文君挑礼物的。
他走到一个卖表的柜台,仔仔细细的考虑着。
给文君买一块表吧,他想。
然后他慎重的挑选了一会儿,最后决定买一块银色的石英表。上面有淡蓝色的小宝石。一共是209块,他所有的工钱,还贴了9块。
服务小姐看他年纪小又寒酸,招待得很不耐烦。可是林心里很快乐。
他跑到文君的家想要把礼物交给他。他一鼓作气到了门口,又紧张起来。他整理整理自己的头发和衣服,按了门铃。文君的妈妈给他开了门。
文君的妈妈很漂亮,穿着白色的裙子。
林把手表交给文君,文君说:“这怎么好意思!”
林说:“是别人送的,送了两块,很便宜,我自己有一块,另一块与其放着,不如给你。”林面不改色的撒着谎。
文君跑到房间,拿出一个盒子,盒子里放着一支铁锈红色的钢笔。
文君说:“买东西的赠品,送先给你吧。以后补一个好的给你。”
林拿着钢笔,有些手舞足蹈了。他把钢笔放在口袋里,总是想要去摸一下。
文君的妈妈留他吃了一顿晚饭。是凉面,面条上铺满了黄瓜、肉片和豆芽。豆瓣酱拌得很均匀。
林把一碗吃得光光的。
“下次来玩啊。”文君的妈妈在他走的时候说。
“好的。”林笑着说。然后他慢慢的走了。
夏天的夜晚弥漫着白兰花的清香,还有隐约的蛙鸣。晚风凉凉的。林在夏天夜晚的梧桐树下开始呕吐,吐得翻天覆地。
林一个人晕倒在路上。
因为持续的高烧,他被送进医院。爷爷交了医药费以后就没来看过他。林穿着蓝白条纹的病人服,躺在床上,不出一声。
林有时候幻想也许文君会来看他。也许,文君知道他住院了,就买了水果来探病。然后,他会对文君说,小事情,你干嘛还要跑一趟。他会叫文君一起吃水果。
可是,没有人来看他,一个也没有。
隔壁床的小孩子,拿了一个桃子到他床边。
“哥哥,给你吃。”孩子说。
林接过桃子,受宠若惊的说:“谢谢。”
尔后他细细的把桃子吃完。

文君上了高中以后就很少和林见面了。偶尔林会给他写一封信。字很整齐,林在信里告诉文君,他开始画石膏了。
文君在高中依然是出类拔萃的。他长高了很多,有英俊的面孔。他永远是学校的第一名,大家都喜欢他。尤其是女孩子。她们议论他,偷看他。可是文君不理会她们。他不想过早的掉进情爱的纠葛里,那会阻隔他的前进。
文君是那种知道自己要什么,不要什么,深藏着冷漠态度的男子。
他不太记得林了,那种孤独的少年,每个学校里都会有一两个。他们有这样那样的问题,活得总归是不如意。
文君一直带着林送他的表,因为他正好也没什么表带。看时间的时候,他偶尔会想起那个人。
可是有一次,他突然就想去看看林现在怎么样了。
那天是定期的考试结束。成绩出来了,文君还是第一名。大家都羡慕文君能够在那么难的考试里取得如此耀眼的成绩。
可是文君只是疲倦。他不讨厌周围的人,但仅仅是不讨厌。他对他们温暖的微笑,开幽默含蓄的玩笑,接受他们的友善,可是他一点也不喜欢他们。
文君于是心血来潮的想去看看林。
他穿过小区,来到林的家。林的家没有锁门,他喊了一声,屋子里没有人应。于是他试探性的走了进去。厨房传来抽油烟机轰隆隆的响声——原来林在做饭,没有听见文君喊了他。
文君站在厨房的门口,不小心碰到凳子,林已经关了抽油烟机,听到声响,他以为是爷爷回来了,于是说:“爷爷,你等一下,我们晚上吃藕盒子。藕盒子很好吃,我最近和厨艺班的人学的,那个人个子很矮,一个男的,我看只有1米65左右,很悲惨吧。他做菜很好吃,可是他讨厌做菜,他不喜欢当厨师,他想当一个飞行员,可是飞行员最起码要1米8吧?好像是……”
文君没有机会答腔,他听着林滔滔不绝的说着话,索性坐在椅子上,静静的听。
林说到他同学,说到他最近画的画,说到昨天的电视剧,他只是说,并不期望有人回应。文君记得,林在他面前的时候话并没有那么多。林的背影单薄削瘦,带着围裙,穿琥珀色高领毛衣,黑色牛仔裤。
文君望着林的背影,突然有一点心疼他。他突然有一点心疼这个寂寞瘦弱的男孩子。
林在厨房忙忙碌碌的,菜香诱人的四散。过了一会儿,林说:“可以开饭了。”他解下围裙,回过头。
四目交会。

林长得很清秀,是那种淡淡的清爽的样子。有一点苍白。柔软的头发和顺的垂着。林脆弱、柔顺、安静。
他们彼此望着对方,很长时间,林才说:“你怎么来了?”
“路过,就来看看。”文君说。
林有些手足无措。他没想到林会来他家。他告诉过文君他住在这里,可是他从没想到文君真的会来看他。
他请文君坐下,文君说他还没有吃饭,林就请他吃晚饭。林嫌菜太微薄,又到楼下买了半只烤鸭。他们等了一会儿,爷爷没有回来,就决定先开饭。
文君吃到了“藕盒子”,那是藕糊上面,中间夹了肉炸的。除了藕盒子与烤鸭,还有一个炒鸡蛋和炒青菜,西红柿鸡蛋汤。
林的手艺很好,文君想,比妈妈做的还要好。
林的家几乎是一贫如洗的,这个文君也能够料到。初中的时候林就穿得很落魄。文君看到林的房间贴满了练习的作画,有素描和水彩,其中一幅是一个人像。
铅笔画的人像,大约是摆得太久,有些黯淡模糊。可是人脸又很熟悉,是谁呢?他暗自琢磨着。
他们吃完饭,爷爷还没有回来,林把饭菜留好,又写了条子,两个人决定出去走走。
他们在春风沉醉的晚上顺着夜市一路走下去。小贩的吆喝伴随着广场喷泉的水流声,竟也有一些嘈杂的悦耳。孩子们欢天喜地的尖叫着。春天,始终是那种慵懒的冷漠。
他们聊着学校见闻和一些琐碎的事情,路过一家小音像店,他们踱进去看了一圈。
老板在音响里放了一首歌,一个女子,忧伤的,淡淡的唱着:“许我向你看,向你看,再看一眼……”
文君和林都立在那里,仔细的听起来。舒缓轻柔,带着早期台湾流行音乐的柔软的风格。真是很好听。他们不知道那是什么歌,觉得它一定叫《许我向你看》。
他们听得有一些痴了。春风漫不经心的抚弄着路人的脸庞。
这以后,文君常常的来找林玩。
他们一起散步,聊天,到附近的体育场打乒乓球。有时候,什么也不做,文君就那样静静的看着林画画。林严肃的,认真的在纸上图图抹抹,他画风景,画静物……文君就坐在一边。觉得非常安定。
文君很喜欢和林在一起的感觉。诚然,他在学校有许多朋友,志同道合的也有,可是文君始终不能够喜欢他们。可是和林在一起就不同,他是那么柔和安静。林是那样一种人,知道自己应该要什么,不应该要什么,知情识趣的让人有些心疼。
和林在一起,文君从来不想带面具,真真实实的,比如他们在街上毫没风度的大吃臭豆腐,这个,文君是不会和任何人做的。
有一次,文君问林:“那张旧的人物素描是谁啊?”
林说:“照书上画的,不像。”
其实林在撒谎。那是他第一节素描课后开始画的文君的像。他画了一年。林没有文君的照片,单单靠记忆一笔笔的画出来的。
林想,这些,还是不要说出来的好。

18岁那年,文君考上了一所著名的学府,要离开南京。上火车的那天,林去送他,他在火车站看着文君踌躇满志的离开,火车呜咽的鸣笛,像一个在号啕一样。
文君在临走的时候说:“有空到我们学校玩啊。”
林在那一年开始找工作。爷爷已经失去了劳动能力,他要来养他。林找不到工作,他晚上一个人坐在家里的凉台上静静的吸烟。他有一些害怕。
未来是一件不可捉摸的事情。
文君从来不知道,林曾经去过他们学校。那时,林已经有一份在酒店宣传部的工作。他存了一些钱,和同事调了班,决定在文君生日的时候去文君的学校给他一个惊喜。
林告诉爷爷,他要出去几天,爷爷不吱声,林把家用放到桌子上,背着包出发了。他用了很长的时间画了文君的一幅大大的油画,放到画筒里,打算带到文君那里找地方裱起来,送给文君。那时候,他手上已经有了一张和文君的合照。
他到了文君所在的城市,辗转找到他的学校。林在这所全国一流的学府门口踟躇着不敢进去。那里进进出出的都一张张充满生命力的脸,光彩照人,从不畏惧明天。
文君在学校依旧是那么受欢迎。有种人是生来就要被人们喜欢的。文君的作风并不锋芒毕露,只有种淡定和从容不迫的风度,却不容动摇。他学习非常好,课外活动也做的出色。
林底气不足的走进校门,他拿着地址,怯生生的问文君宿舍的方位。到了宿舍楼下一打听,原来文君已经去了食堂。他又去找食堂。
他在食堂那里看到文君,穿着淡蓝色棉衬衫,英俊干净。他和一群衣着得体,气质高雅的男女坐在一起吃饭,几个人一边喝啤酒一边聊天。
他们说:“文君,别不承认了,你和欣宁在谈恋爱吧。”
文君淡淡的笑,叫欣宁的女孩微微低下头。她是一个很漂亮的女生,有漆黑笔直的长法。
林当时很想喊一声文君,可是他终究没有,他躲在角落里,看看文君,看看自己,一种无限的颓唐涌上心头。
他们到底已经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他想。他不敢喊他,不敢在那些大学生面前喊文君,他看到厚厚的壁障横亘在他与文君之间。
他把所有的勇气都失掉了。以致于他不能够喊一声,文君。
林看了文君很久,远远的看着他,看得很仔细。他在心里说,谢谢你,文君,你在初中的时候喊我去打乒乓球,让我不再像个白痴一样一个人站在一边。还有你和我一起上学放学。
文君,你是我唯一的朋友。他在心里说。
然后他逃出了大学,一个人在南方繁华的城市流落。
他没有钱住旅馆,就去看通宵电影。他在黑暗的影院里抱着他的画筒。天亮的时候他走出影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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