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华觉得有些失落,忽然似想起什么,"昭玉说你是犯了大罪的天人,我却不知你的名字,你的名字,是什么?"
"......" 灰白唇色微颤轻启,终于吐出两个轻得几乎会随风而化的字,".........雁持......"
雁持,雁持......
口中喃喃念着,脚下不由退了好几步。
你就是天池上人的弟子么?果然是金质玉材,几百年便修成正果,这在众仙之中是很少见的,不要辜负了你师傅的苦心......
雁持,我总觉得自己似乎在哪里见过你呢......
你知道么,自从第一次遇见你,我就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认识了你,是吧......
无论你把我错当成谁,我都会让你知道,即使是前世,我与他也是完全不一样的两个人。
我腻了,不是什么良心发现,我只是不想再在你面前扮演那个人人称道的高贵贤王,你看着我的眼神,已经恶心得让我受不了了......
我怎么会,怎么会忘了这个名字......
那时自己还是清心寡欲的上仙,在重重花影和人影中独独看见了他,只因为那无可取代,飘渺温和的气质,那时的他,还不知道这种感觉,就叫动情。
及至被罚转世为人,十世不得善终,心中积怨越来越深,直到遇见了他,第一次有了温暖的感觉,然而......
然而用那么重的话伤他的人,将他害至如今境地的人,竟也是自己......
月光下,那人泪流满面。
雁持,雁持,本该承担一切的人,需要赎罪的人,应该是我才对,你告诉我,我要怎么做,才能赎清我的罪孽?
19
香尘蔽目,他却独独看见他一人。
当初的惊鸿一瞥,可便是种下了今日的苦果?
十殿阎王之一的宋帝王静静看着来人,该来的总会来,他在等他开口问。
碧华闭了闭眼,再开口,已不见了那种沉痛,而是近乎平和的冷静。"可否告知我一切?"
"可以。"宋帝王颔首,早应该告诉他的。"你应该记得,御音是你的第五世,在那一世里,你本该和前几世一样被最亲近之人杀死的,可是雁持的出现将你的一切命盘都打乱了。本应受罚被贬下凡的他,提出条件,以自己全部的修为和受天雷之刑来换你重返仙籍,天帝答应了,所以也就是你现在看到的一切。"
拳头紧紧握住,指甲深深掐入肉里,然而无论再如何用力也抵不上心头骤然纷涌而至的痛感,铺天盖地,让他几近窒息。
为什么......我不过是一个有罪的天人,值得你......付出如此么......
那样用尽一切的付出,你叫我如何偿还......
"你现在知道了一切,是要维持原状,还是,要替他抵过?"宋帝挑了挑眉,似乎颇感兴味。几千年地府的无趣时光,难得有一件可以挑起他的兴致,怎么可以轻易放过,至少也要凑一下热闹才行。眼前这个神仙又会怎么做呢,像大多数人类一般忘恩负义感动了一阵便故作无事吗,还是......
"不,"再次睁开眼,眸中已有了一丝坚定。"我想请你帮一件举手之劳的事。"
"哦?说来听听。"
......
黑暗将所有笼罩,让他分不清日夜,分不清身在何方,甚至,分不清自己是人是鬼。
神仙有天劫,凡人有六道轮回,红尘漫漫,所谓的命运,是早已定好,无可改变的,就算是神,也无能为力。
如果再给你一世,你愿为人,还是为神?
......为人......为神......都逃不过相思之苦,既如此,又有什么区别呢?
若重新开始,你还愿遇见他么?
雁持缓缓睁开眼,那张温雅如玉的容颜开始浮现,挂着永远慈悲的笑意,似乎天下,没有不可渡之人。御音,只是一个影子而已,一个挑起碧华心中另一面的影子,是身为天人的碧华所不愿提起的......
但对他来说,无论是碧华还是御音,都是同一个人......
那么,如果再给你一世,你愿为人,还是为神?
无悔......但,如果重来一世,我愿......就此灰飞湮灭,永不超生。
......
意识重新沉入黑暗,不复一丝声色,好舒服,他只愿就此沉睡下去,仿佛又回到天地初开的混沌......
雁持。
雁持......
谁在叫他......
醒醒,雁持。
什么声音,一直在他耳边若有似无地萦绕着,他想睁开眼看看,却连动一根手指都觉得沉重。
雁持,快醒过来。
有人执起他的手,握得如此之紧,像是怕他逃跑。
对不起,对不起。
似乎有什么抵住额头,那人一直不停地低喃着同一句话,脸上传来冰冰凉凉的感觉,好象是水......
对不起,如果不是我......
你是谁......你的声音好熟悉......
我想看一看......看一看你究竟是谁......
"唔......"眉头紧紧蹙起,睫毛不停地颤动,似乎万分痛苦,用尽全力,终于将双眼撑开一条缝。
"雁持!"声音里带着欣喜,眼神却温柔如水,那人一动不动注视着他。
双眸蓦地瞠大,颤抖的手想抬起,扶上那张日思夜想的容颜,却终究无力地垂下。
"你终于醒了,我担心了好久,还以为......"说到这里,清朗温淳的声音带了一丝惶急。"还好你没事......"长长叹了口气,将头埋入他的颈项。
"......"眉头轻蹙,仍不愿相信自己已醒来。"碧华上仙......"
"你封了我的记忆,以为我就此再也想不起来么?"对方平缓的一句话让他重重一震,不由自主地将头撇开。
"你这样做,会让我感激你吗?"
"我从来就不需要感激。"闭上眼,嘴角牵起浅浅苦笑,"何况,你我终究是毫无瓜葛的陌生人而已。"
"你说毫无瓜葛,你会为一个毫无瓜葛的人牺牲至此?"那人微愠,扳过他的头让他不许他逃避。
"那只是我犯了天规所须受到惩罚而已。"竭力捺下酸苦,平淡无波地复述着一句话。
"你是我见过最固执的人了......"仿佛是对着一个屡教不改的顽童,那人轻轻叹了口气,如同春风拂过头顶。"蟠桃宴上,瑶池边,甚至是我成为御音的那一段,都通通成为过去了,放下它吧,好不好?"
放下?
"若放得下,若放得下......"苦笑一声,不再言语。
"我已活生生地站在你眼前,难道还比不上一个虚幻的过去?"
"你......"他将视线转开,声音涩然。"我不需要同情。"
"还记得么,你第一次出现在蟠桃宴上的时候,隔着无数比你尊贵得多的神仙,我却独独看见了你,因为你的眼神,因为你周围的气,让我忍不住想要亲近你,和你说话,我不知道那是不是叫做动情,但我知道,从来没有一个人,一个神仙,让我有如此的感觉,纵然是与最我亲近的十三公主,我也只把她当成妹妹来疼爱而已。"
"太迟了......"闭上眼,却阻不住满心的苦涩,"一千多年,相思早已化成了灰,如何给你?"
"我不要你的相思,我只要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这一回,让我先爱上你,让我来饱受相思之苦可好?"
若是早已心死,那么心底涌出的那种微带着痛的暖意又是什么,自己的心,还是会感动的呵,可惜......
"我身受天雷之刑,早已是大罪之人。"
"我已禀明天帝,以我的仙籍和修为来抵你的罪行,再让我们两个同时下凡为人作为惩罚。"
"你......"他微微哽住,说不出震惊,"你何苦?"
"我不觉得苦,一直以来只有你在苦,现在就算我再如何付出,也无法将你的过去抵消。"那人笑了起来,似乎比过去多了些什么,"而且我跟十殿宋帝说好了,我们的寿命将是一样的,你生,我生,你死,我死,而且,每一世都让我先去找你,而不是你来找我,可好?"
"为什么......"他为什么要如此做?
"我确实动了心,却不知道是不是动了情,那是因为我没有动过情,然而也从没有一个人让我心痛至此,我知道你一直认为我是出于同情,所以你给我一个机会,也给自己一个机会去证明,好不好?"温柔地抱住他,低喃的话语如暖风薰过,分不清是梦是真。
"好......"如哽在喉,他只能说这个字而已。
如果这是在梦中,请不要让我醒来......
20
糟了,又忘了时间了!
看了下表,谢醒匆忙赶往地铁的方向,一边将手伸进书包里摸索。
啊,我的钱包呢?掏遍了整个书包,独独不见钱包的影子,他欲哭无泪。不会吧,里面还有学生证啊。
八成刚才落在图书馆了,没办法了,回去找找吧。
正想回头,身后传来一个温和的声音:"谢醒?"
咦?他吓了一跳,回过头,一个西装革履,长相清俊的男子正微笑地看着他。
"请问你是?"谢醒有些疑惑,对方怎么知道自己的名字?
男子递出一个钱包,"这是你掉下的。"
谢醒欣喜地接过,"谢谢,真是谢谢。"
"不客气。"男子抿唇而笑,"谢醒,一个很有趣的名字。"
"呃,多谢夸奖。"一般来说他不喜和别人闲聊,但眼前这个男子却不会让人反感,反而让他有一种久违的亲切。"你的名字是?"话一出口,他便有些后悔了,这不成了向别人搭讪了?"对不起,你不用回......"
"念持。"男子笑如春风,"我叫萧念持。"
每一世都让我先去找你,而不是你来找我。
我们的寿命将是一样的,你生,我生,你死,我死。
番外
天上一日,人间几年。
那年东南有叛乱,他率领大军前去平叛,历数月,大捷而归。一路凯旋,从边镇至京城,人山人海的观瞻跪拜,让他有种异样的感觉。
天下之主,舍我其谁。
谁说我是妖孽,谁又有什么资格将莫须有的罪名一开始便降临在甫出生的自己身上。父皇的冷落,母亲的怨恨,兄弟的欺辱,让他很早就懂得了一个道理:弱肉强食。你不去招惹别人,不代表别人就会放过你。那个在雪夜里抱着一只被母亲生生捏死的小鸟哭泣着的温柔少年,早已不复存在。
宁可我负尽天下人,莫教天下人负我。这个世上,怎么还会有人,对他倾心以待呢。就算有,也是为了他的外表,身份,或权势罢了。
大军进了城,在一片跪拜声中行进,而他,也早已料到也许会有事情发生。果然,当那个武功深厚杀人技巧却并不高明的刺客出现时,他暗自冷笑着不动,只待刺客近身便一击毙命,斩草除根。
然而那个人的出现打乱了他的计划。他败退了刺客,其实也是救了那刺客。剑法凝练却并不凌厉,一如他给人的感觉一样温和,只是清俊的眉宇之间萦绕着一种挥之不去,让人看了莫名心痛的黯然。这个人是个很好利用的棋子吧,他的直觉如是想着,挂上感激的笑容询问了他的名字。
在下雁持。他淡淡笑着,仿佛秋雨过后的梧桐,明澈自有华。那一刻,心被猛然揪了一下,不知是什么感觉。
我是不是曾经在梦里,见过这样的笑容?
系我一生心,负你千行泪。
前生的遗憾,便这样匆匆而过了。他说,若待来世,定然要先找到你,先爱上你,不再让你黯然神伤,独自凄凉。
萧念持从小便觉得自己与别的小孩有什么不同的地方,但却说不上来。
长辈们只会夸他早熟懂事,不必他们操心。他也不负众望,在同龄人尚在孜孜求学的时候,他早已远赴美国完成学业,并回国接手了家族生意。
随着年纪渐长,他才终于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觉得不同了。当别人兴高采烈地摆弄着玩具,到游乐场游玩时,他会去找来一些佛经,道家书籍阅读,并总是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来往路人,并非喜欢,只是下意识的动作。
父母吓坏了将他送往美国,希望以那里自由的风气来熏陶改变他。萧念持也只是一笑,没有反对,他觉得没有必要让父母知道,他所看的一切书籍和资料,都只是为了解释一个梦,一个从小到大的梦。
那梦并不连续。有时是古代的装束,有时又是现代,只是梦中的人一直都是一样的。眼神明澈而温和,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仿佛是可以超脱一切的淡然无求。只是古代的那人,眸色恸然,身边总是若有似无绕着浅浅哀伤。现代的那人,笑容明朗了许多,看来很是悦目。
萧念持一直在想,这全部只是我的一个梦境而已,还是真的有这个人的存在呢?如果真的存在,又为什么从来都没有遇见过他?
梦中的那个人,不会说话,只是一直站在那里望着自己。开始会觉得奇怪,后来也习惯了,将他当成生命中的一部分,会与他说自己的事情,思绪,心情。那双眸子,也是时而哀伤,时而沉静,时而浅笑。看着他的喜怒哀乐,萧念持觉得自己的心也会随之飞扬,随之落寞。没有梦到他的日子,反而是若有所失的......
小持,你真不可爱,从小就这样老成,平白让我少了许多乐趣。曾听童心未泯的母亲如此抱怨,萧念持只是一笑置之,不以为意。母亲见状叫道,看吧看吧,又来了,你连名字都是自己取的,真不知道我这个做母亲的除了生你,还有别的什么权利可言。
我的名字是自己取的?见他神色一动,终于有了兴趣,母亲连忙兴奋地告知。是啊,你周岁那年抓周,拿出一大叠卡片让你选名字,你一眼就看见了压在最底下的持,无论如何也不肯放手。旁的有你信佛的奶奶在,说这孩子定是前生夙缘未了,便在持字前面加了个念,取名念持。
念持,念持么,他低头重复了几遍,心中莫名的感觉更甚,脑海中蓦然浮现的,是梦中那个人的容颜。
我绝不会忘记你的,请再多给我一些时间。
这一生,让我先去找你,让我先爱上你,绝不再让你黯然神伤,独自凄凉。
你生,我生。
你死,我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