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箬觉得自己就是这样的闲职王爷来着......他父亲唐潜赫赫战功,他母亲牛氏家族权倾朝野......可唐箬他并不是像自己父母期待的那般,能在这一代的朝政上有所作为。闲闲把到手的权力一丢,他好了游山玩水好了声色犬马,偏偏就是不好在父辈的保佑下再争一番新天地。
"......所以才会被人经常说呢......"
自语。唐箬伸手去够了膝盖,忽然是觉得四周有点冷。
血终于流慢了些,床单上的湿度也渐渐干硬了。黑褐色的血块泛着幽幽的光泽,唐箬伸了手指去戳,看那东西在自己的手下一一碎裂,心底恍惚是升起了些微疼痛。
等着......时间漠然流失,他知道,自己在等死呢。
可是,为什么意识还是这么清明呢?
要是闭了眼,是不是就会如愿一直睡去呢?
唇边勾起了抹淡淡的笑容,唐箬缓缓闭上了眼。松了紧绷的神经,整个人刹时是滑下靠背,无声卧倒。
............
"哐!"
这时房门却被人猛然撞开了,脚步声纷沓涌近。唐箬模糊听见,来人都是禁不住生生倒吸了口凉气。不多久就有人开始搬弄他的身子,拉扯着他的衣服,拍打着他的脸颊......不耐烦睁开眼,视力所及,耳力所到,有很多很多人影不断晃动着,有更多更多的声音在呼喊着......
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就笑了一笑呢?唐箬突然觉得,自己似乎一直是被关注操心的人呢......这时还是闭上眼吧,等待太久,意识可以开始黑沉了吧?
............
"阿爹,阿爹!"
小小的孩童束了冲天小辫,伸长了手臂去够那个高高大大的身影:"阿爹哪里去了呢?娘亲娘亲~快点跟过来啊~"
孩子背后跟上了一个稍微有些胖胖的妇人。一边是小步小步跑着,一边是紧紧盯住了眼前的孩子:"竹儿......竹儿乖,爹爹去打仗了啊!"
她终于抓住了孩子,赶紧是收紧了胳膊抱好。轻轻扒拉着孩子碎碎的发,她的眼里掩饰不了惆怅:"乖乖......阿爹就回来了......"
"噢......"孩子缩进娘亲的怀里,委委屈屈含了指头:"还要多久呢?"
"......乖......"
轻拍慢打,孩子渐渐眯起了眼--妇人抬手,悄悄,却是拭去了眼角的泪光。
烽火缭绕。十五年前,御国西边边境突遭西武大军侵袭。世袭安乐王唐潜奉命率十万众前去抵御,一去三年,征战不休。其妻子牛氏、唐箬,亦是苦等三年。得胜班师,封一品真武镇国大将军,赏黄金万两。一时间那安乐将军名号,风光无限。
"阿爹!阿爹!!"
八岁的孩子扑到那高大俊秀的男子怀里,眨眼间是被那男子抱了个满怀。跟着孩子身后的妇人亦是笑意盈盈,轻点打躬,道了声万福:"王爷回了。"
"苦了你们了。"男子伸手握紧妇人柔荑,轻带了她一并入怀:"这回回来,我不会再走的就是。"
"王爷......"妇人笑盈盈的神色维持不住,终是渐变凄楚。揽臂搅住丈夫脖颈,剧烈抽泣开去:"幸好......你回了......"
男子抱紧怀中二人,心下亦是叹息不已。知他这生,除了妻子永不可放,永是护佑他身前身后......还有何等事情,值得他拼死罔活、去争去抢?
名利不过烟云尔......
"阿爹,阿娘,你们哭什么呢?"孩童被娘亲挤得整个人都皱成了一团,忍不住是开了口:"不高兴么?"
"怎会!"唐潜哄地是粲然大笑:"来,今夜我们一家三口,不醉不归!"
风云变换。十年前......安乐将军获罪。抄没家产,安乐王下狱身死,其妻亦随去殉情。唯一世子被押入宫廷收教,充太子侍童。
"......竹儿,你要记住......功、高、震--主!!"
妇人又将刀子插紧了些,胸前满满的血腥更加浓郁了气息:"做......做好你自己......不要......锋芒......锋芒......毕露......"
说着是猛然跪倒在地,渐渐抽搐着身体,气绝身亡。
十岁的孩子呆呆站着,亲娘的鲜血溅了他满头满脸......瞪大到极至的眼,僵硬站立的身体......他叫不出,喊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娘亲的身体在他的脚下,一点点冷却。
四周怎么......那么的,死寂。
--多久了?
外面开始喧嚷,是什么人?
说什么话?为什么突然尖叫?
被谁拉住?汗津津的手......好讨厌!!
时光荏苒。两年前,太子即位,是为玮帝。时年,已过三十。帝大赦天下,还安乐王世子唐箬身份,允其重建安乐王府。
............
睁开眼的时候正是清晨。唐箬转了转头,发现那个照顾自己的俞凡,竟是守在床头趴着睡呢。鞋子和上衣被他给脱了,甩得离床好一段距离。
心里淡淡是起了点酥,唐箬还是觉得很高兴有个人一直陪着自己......深沉陷入黑暗那么久,梦里梦外都不那么好过......幸好,自己还是醒来了。
他睡了多久并不知道,可看俞凡黑黑的眼圈和散乱的发,便是知道这男子被自己带累着了。伸手拨拨他的发,恍惚想起俞凡原先也动过自己的咧--可是心底有想再给讨回么?
唇角含笑,唐箬微微觉出晕眩。流了那么多的鲜血,还是很他的要命吧......手渐下移,恶劣宛转,开始左右拉扯着那冷脸热心的小仆耳朵:"俞凡,起来。"
"呜......啊啊啊~!"
俞凡被唐箬的大力拉到痛醒,吱吱哇哇跳高了身。乱七八糟的发打着结,他似乎非常讨厌被人以这样的方式弄醒:"--你干嘛呢!醒了就醒了,不至于是也要把我也叫起来......你知不知道你睡了多久?我们围着你腿都要跑断了!"
"我醒了难道就不饿么?"唐箬又翻了个白眼,心道这仆儿终究还是太不伶俐:"既然晓得我睡了很久,怎么就不知道先替我准备些东西?"
"切。"
俞凡咕哝了声,伸手去够甩得远远的鞋子和衣服。光裸的上身拉长了长度,精瘦却是结实的身体。唐箬撇着嘴想象第一回和这男子见面的场景,还以为他是成熟的青年......如今这么一看,就算说他是孩子,也一点不为过。
眼见俞凡穿了衣服鞋子踏向了门,唐箬这才慢慢又是躺倒。捂着小腹,他的脸在孩子看不见的地方,终于是缓缓皱成了一团。
--是因为腹中空空,饥饿的感觉总是害人想到更多吧?
唉......好久,都没有做那个梦了吧......
第十五章
还没多想些什么,就见房门又是吱呀一声大开,熟悉的窸窣声跟着步进。唐箬皱了皱眉,自觉不自觉是背对了身子。微叹了口气,他无可奈何地掰着自己的手指:"俞小姐。"
俞飞莺穿着的,还是那繁复刺绣的山水花鸟十二单。金色的步摇颤巍巍插了满头,随着她一举一动,相互撞击着丁丁当当:"你好点了没有呢?"
"托福。"
切齿。唐箬背挺得很僵硬。他没有任何时间,去准备好和俞飞莺的再见。
"......这俞凡虽然不算伶俐,但武功根底甚好......"俞飞莺不想一向温和说话的唐箬,竟突然是如此冷漠的语气。声音稍显迟疑,她突然有种觉出自己底气不足了去的感受:"如今你......暂时中了点毒......"
"多谢大小姐了。"唐箬直接打断了俞飞莺未尽的话:"大小姐应该明白,唐箬也不是真傻到一无所知。究竟是谁下的毒,可否就请您说说?"
咬唇,唐箬知道自己这个身份不明最是害人。出门在外,头一次是产生出被人算计的难受:"在下只是个没甚用处的废物,用不着别有用心想法子控制吧。"
"你!"俞飞莺猛地是抬高了头,好一阵七窍生烟。金步摇急剧抖动,她伸着涂满丹蔻的指甲直指了唐箬,双腿跟着冒进几步:"--要控制你?你以为我们堂堂枫落鸿稀罕用毒?你那毒,分明就是青卫狗贼才有的‘连锁'!!"
沉默。
"......别糊弄我了,我不过就是个闲职翘家的王爷,还算什么特别的东西?"苦涩的味觉,带了自我厌倦一般的话语,刹时是冲出了口。经久的沉默只是让自己有机会去认清事实,然后好下定决心吧......懒得去考虑说出自己的身份会带来如何麻烦,唐箬捏着被子一角还是忍不住自怨自艾了:"我知道,你们都不可能相信我的。不管是谁下的毒,都不过是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你......王爷?什么跟什么?"俞飞莺瞪大了眼,那表情简直就明摆着"不信":"唐箬,你难道是被毒侵脑子,心智不清了?"
"你才心智不清!"唐箬没想到,自己这般下定了决心说出身份,换来竟是对方更加乌龙的反应。气呼呼转过了脸,鲤鱼打挺坐起身,却是立即被眼前骤然放大的脸儿吓了一跳:"俞、俞、俞--你怎么跑到我床上了?!"
俞飞莺叉着腰没多说话,她一张艳若桃李的脸早是红透了:"这是你的床么?!我还真没见过像你这样莫名其妙的人,明明是我们枫落鸿救了你,结果你倒好啊,反过来说是我们害的你!"
"我才不想被你救。"唐箬咕哝了声,弯下上身抱住膝盖:"你有记得安葬王五么?不可能吧!反正,你就是不在乎像他那样的人的。"
"他算什么?"俞飞莺摇头,又赶紧抬手止了唐箬顿时怒气冲冲的眼眸:"他既然敢出来做山贼,就该知道迟早会被人杀,最好的话,也不过还是去吃牢饭。"
"难道你想说你就这么杀了他,可是换个角度来成全他么?"唐箬不怒反笑:"俞飞莺,你也太自私了!"
--他又是想起。
那天那场战斗,若没有王五,青轻轻是不是会很快就灭了枫落鸿残部?也许,王五确实成就了俞飞莺,他让她有机会伤了青轻轻么?还有办法证明出人的真实一面呢......
嘴巴发苦。唐箬想也懒得再想,闭了眼将身子探出了床沿,啐出了口腥腥的黏稠。
"......已经到第二层了么......"
俞飞莺没再注意唐箬说甚,只是定定看了那地上多出的深红,一时竟是怅然所失。
好一会,她是慢慢软了语调,望着唐箬,脸色竟有些发白:"你不知道......这‘连锁'可不是一般的毒物。"
不待唐箬再抬头来问,俞飞莺就先自行坐下,开始慢慢解释起来。
古有传说,有女子名连锁。此女貌美,甚得人仰慕。但自古红颜薄命,连锁不足二十岁便是殒命。去后冤魂不散,化为厉鬼,躲藏于荒村宅院里去。但不想有书生杨某,为赶考避雨正巧遇见了她。这一人一鬼互相倾慕于彼此的才华,诗书相对相和好不风流。但不想连锁被地府白无常逼婚,杨某为救她不惜独闯地府,结果却落了魂飞魄散。连锁悲痛欲绝,发誓再不愿有投胎之想。她那怨气始终徘徊,流于人间无依无靠......所以,当年轻男女失却另一方时,常会觉得心口剧痛,浑身如刀割挫骨,日夜亦是反复思量辗转--老人家就说,这正是连锁哀愁怨气作怪了的缘故。
"青卫的‘连锁',就是从这传说里来的。"俞飞莺说罢了故事,又把话题转了回去:"连锁痛失爱侣,所以时常口吐鲜血心如刀割,遇见同病相怜的,也要让他受受自己的苦楚;至于‘连锁'之毒,就是让人也如连锁女那般。若心神激荡,则是会心痛欲裂不说,跟着七窍亦是血流不止。"
她捋捋发,盯着唐箬似乎是想找找他的反应。但他只是半靠了身体,神色还是那八风不动。微叹了叹气,她想自己还是不可能猜到这中毒之事对他,会是种什么心情:"这毒分了七层,第一层只是让人冷热交替,时冷时热。冷的时候浑身剧烈疼痛,热的时候浑身酸软无力......"
"我已经经历了。"唐箬听着听着却突然笑了起来:"这还真是令人不可思议的毒。"
他昂了昂头,漆黑的眸子里淡淡起了些波动:"传说中连锁女的怨气么?真是风雅的毒物呢......青轻轻......真是很厉害啊。"
"......你就没想过这毒的主人如何待你?"俞飞莺见他提到了青轻轻,似乎还一副无所谓态度。心头一热,忍不住就是冲出了口:"这下,你终该知道,青卫到底是何许人了吧!"
"那......没什么了。"
还是不愿意去想呢......就算被骗得那么彻底,唐箬还是忍不住去逃避。
口头上,已经是很清楚了,自己只是被利用的对象。但人和人之间,真的就是这么的尔虞我诈你争我斗么?
江湖......他一向是向往吧。可能,是因为自身经历的缘故,他不想总是在那个皇家里......
那么窒息一般的存在,之于他有什么意义呢?当年父母含血教导出的,只是要求自己不惜一切代价的好好活着吧?太功利太虚伪的地方......他本来以为只有皇家......也不想,就算是逃到了外面,逃进了江湖,结果还是......
真的--没什么了。被骗,还是因为太容易相信。除了责怪自己这性子,还能再追究什么?唐箬自顾自摇了摇头,又把目光转回了俞飞莺:"你说有七层毒,那么剩下的又是如何表现?"
"......第二层,就像你现在这样。"俞飞莺吐纳一阵,慢慢压下了心头的不满:"时不时是口吐鲜血。尤其是在心情激荡的时候,那是更加厉害。"
看唐箬似乎是松了口气,猜他定是觉得这样根本就无所谓了去。心一恶,俞飞莺没好气开口:"别以为这第二层会比第一层要好受--毒物不都是越来越厉害才怪?照你这样吐血下去,迟早就是身体发虚、浑身轻飘什么的。到时候谁知道还有没有男人结结实实的样子,要不就弱柳扶风你甘愿么?!"
"......"得听此言,唐箬只是张了张口没说话。
"第三层第四层都没甚区别,都是七窍大量流血不止。"俞飞莺扭过了头,唐箬看不见她的神色,又是自己低了头开始玩手指:"第五层开始就不会流血了。但身体已经是被掏空得差不多,人一天天眼见得就是衰弱,身体也一日不如一日。时常晕迷不说,连带胃口什么的也是极差......第五到第六层时间颇短,第六层持续时间最久。这第六层开始,就是一直陷入昏迷......"
"哦。"时间一长,唐箬的走神又开始厉害了。把玩着手指尖,一点点掰弄着那一只只白里透红的嫩色。他的手指形状都很漂亮,细长优美一如女子。若不是少了右手那两只断指,想必就已经很完美了呢......"那,以后又会如何?"
俞飞莺却是倏乎沉默了。
翻来覆去,两只手掌反复抚弄着指头。一只只过去,轻巧着拨弄指甲,仿佛是爱不释手。而唐箬自己心里明白,若不这样,他怎么好保持着面容不去变色?他可以真正坦率地去说,自己根本就不在乎自己即将面对的死亡吗?
--也许,只是为了假装。
假装的无所谓,假装的迷惘无邪。
假装的谈笑里,假装的神情冷淡。
若不是因为太在乎,何必要戴起面具掩饰......扯了扯嘴角,在俞飞莺发难前,唐箬抢先一步开了口。
第十六章
"第六层过了,第七层的时候是不是就会死?"
午后的阳光温暖而浓烈。房间是坐北朝南的绝好位置,窗户的开阖度呢,更是恰当到刚好能让那金色的阳光洒满人的一身。眯了眯眼,唐箬觉得这时候的自己,感觉比先前毒发的时候要好很多:"恩......还有一件事:什么时候可以开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