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文看看手上的左旋米巴定片。也许再过几个小时,就要靠吃这个东西强行提神了。
望着前面的那段平坦而没有尽头的公路,列文的眼前,出现可可的爷爷,韩多罗的脸......耳边也又响起舱内尖利的警笛声,孩子的哭声,和大人的争吵声......
"我救下你,并不是为了你的缘故。"韩多罗饱经沧桑的脸上,是理解和同情的目光。
"那么,把我放出去,我不需要你的同情!"列文试图推开阻挡他的老人,回到自己小飞船的驾驶舱中去。
又是一击,两人赶快抓住两边的扶手,在摇晃不定的地板上立住脚跟。韩多罗的这艘老旧的攻击舰改制的商船,如果再承受几次这样的攻击,就会全部崩溃了。
"重复一遍,再重复一遍,交出蓝色格雷及其驾驶员,交出蓝色格雷及其驾驶员!否则我们将击毁万年鹰号!否则我们将击毁万年鹰号!"
从对方战舰传过来的讯号,夹杂着船体叽叽嘎嘎的巨响,和可可的哭声,在舱内回荡。
韩多罗抓住列文,力气大得惊人"我要你知道,你所从事的事业,你所为之奋斗的人,并没有完全地背叛你。"老人盯着列文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这种时候,不要提那样的废话!你救了我,不代表你可以对我发号施令!我想死就死,我想出去就出去,你管不着!"列文把老人猛地推到一边,朝停放格雷的子舱奔去。
忽然,他的脚上一麻,几个踉跄,整个人瘫软下来,倒在地上。
老人从地上爬起,走到他的跟前,手里握着麻醉枪。
"将军!你输了。"
列文被抱到格雷的驾驶舱。他眼睁睁地看着可可也跟了进来。看着韩多罗关闭上舱门。看到他出现在通讯屏幕上。
年老的船长,意气风发,好象又回到了他当年驾驶海盗船,在摩多克恒星领域内所向无敌的年轻时代。
"再见。谢谢你常和我下棋。照顾好可可。"
简洁的发言,是列文听到的,老人的最后一句话。
列文的格雷被弹射出去。几分钟后,显示屏上敌舰的位置上,出现一个巨大的爆炸波,冲地格雷颠簸起伏。
而当列文对身体恢复支配后,再怎么拼命搜索,也只能在宇宙中,找到相当于两艘战舰的无数的碎片。
该死的老家伙!
列文摇了摇头,回到现实,擦了擦可能只是因为疲劳而发酸的眼睛。把这么个麻烦的孩子扔给我,逼我为照顾他而活下去。为什么你从不肯让我赢一局呢?
两个小时后,列文服下了提神的药片,并且在另一家人声鼎沸的酒吧门口,偷了另一部车的定位器换上。站起身来的时候,列文觉得腿脚稍微有一些发软。只要能逃离那个变态的奴隶主,逃离这个令人窒息的不自由的星球,缺乏睡眠,过度疲劳,都已经顾不得了。何况,他本来就是应该过这种生活的人。
黎明已经渐渐到来,黑暗中的原野,开始显现出颜色和线条。一些难以分辨的植物,在晨风中摇曳。
除了可可,自己已经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
在那以后,列文就带着可可漫无目地四处漂流,后来凭自己的战斗本领,成为海盗队游离的一份子,从战利品中获取一些必须品维持两人的生活。
直到他被TROLAYAZ星球的护卫队俘虏。
想起托雷亚兹,列文不禁又咬紧了牙关。
袭击他的座机,的确是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没想到那个不带护卫队的家伙,竟然拥有如此至高无上的地位。
而更糟糕的是,自己竟然会没有被以战俘,或是强盗的身份对待,而是莫名其妙地成为了一个奴隶,一个性奴!
残酷而变态的制度,就象这个残酷而变态的星球。所谓的性奴......列文皱紧了眉头。倒不是他对他们本身有什么反感,他在托雷亚兹庄园,看到的任何一个性奴,都拥有比他更完美的容貌。有些妙龄少女,白皙的皮肤,精致的五官,轻盈的身体,几乎让列文以为是没有翅膀的天使。但梅森却几乎连看也很少看他们一眼,任凭他们眼中露出渴望的神情......和对被梅森抓住胳膊半跑着前进的列文的嫉妒。
那种渴望和羡慕所透射出来的人性的扭曲,比那些不情愿的眼神,更让列文感到心惊和痛恨。
也包括那个残酷而变态的"主人"。
为什么?为什么那个家伙一定抓住自己不放?即使是违反他们国家的法律,也要偷偷地把自己藏起来,紧紧地抓在手心?那种......欲望,究竟从何而来?
好奇?贵族阶层闲极无聊的消遣?那为什么坚持要揭穿自己的身份,却在明明已经掌握了可可这个弱点以后,却又轻易地放弃不用?
那个家伙,似乎是以折磨,打击他的意志为乐趣。
凑在他耳边,轻声的话语,下达的,却总是激起他愤怒,却又不得不遵守的命令。
而近得几乎要碰触到他脸的形状优美的嘴唇,轻轻蠕动着,说一些令人恐惧的词句,描绘这个星球上小孩子在市场上所受到的欢迎程度。
一转身,那个人又会带上几乎是象可可一样天真美丽的笑容,和可可缠闹在一块儿。让列文久久难以止住恐惧的颤抖。
而当两人单独相处时,梅森会只是看着他,什么也不说,好象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只是他在列文身体上轻轻划过的手指,总是带来一种奇异的触感,让列文不知所措。就仿佛那种轻微的动作,也带上了梅森强烈的意念,将控制他身心的毒药,像注射器一样,推入他的体内,摧毁他的意志,腐蚀他的决心。
如果再不想办法逃离的话,自己迟早会被那个人吞噬!被那双蓝得令人恐惧的眼睛所冻结,吞噬,变得象那些扭曲的人们一样......
十多个小时后,列文在另一家商店门口开过。到处贴着他和可可的照片,他停也没有停,飞驰而过。
转入地上,外面漆黑一片,狂风肆虐,夹杂着暴雨,猛烈地拍打着车窗。天有不测风云,早晨那清新的空气所预言的美好晴日,已经荡然无存了。而某种令人恐惧的不安,在这样狂暴的夜晚张开不祥的双翼。
路面也渐渐变地得更加简陋。凹凸不平的山路代替了地面下那平整不受风雨侵蚀的人工道路。可是,这是列文在兜了一大圈后,回到航空港前,所必须经过的几条道路中,最不可能被追击的一条。
列文叫醒了几度睡睡醒醒的可可。
"可可,穿上安全服。前面就要到了,再忍耐一下。"
可可还没有来得及回答,忽然,一道雪亮的光线照在车顶,几乎让列文不能睁开眼睛。车里的一切,瞬时都沐浴在这道强光内。
"嗯,看来还没有。"可可平静地说。他看着窗外,忽然间不再睡眼惺忪。他的脸庞被灯光照得惨白,睁着大大的眼睛。
"列文·托雷亚兹,你已经被发现,重复一遍,你已经被发现。立刻停车!立刻停车!"
"能闯过去!交给我。"
"相信你。"那种语调,让列文猛地转头去看可可,一瞬间,列文以为自己看见了韩多罗的脸。"我和爷爷,会一直相信你。"
列文呆了一下。
"好的。"
这次,列文心想,即使是死的话,我也要还清你的债,老头子。
发动机踩到底。
车向前飞了出去。
那一片灯光被甩在后面。
追逐开始了。
没想到竟然会有见到追辑队仍然负隅顽抗的逃奴,驾驶飞行器的人楞了一下,快速拉起机头,追了过来。
列文紧贴着山一面,以最大的速度向前冲。
转弯的时候也不减速,好几次车尾甩在悬崖之上,仅仅把重心保持在路面上。
风声震耳欲聋,快速搅动的气流,扰乱了屏蔽雨水的气幕,让雨点直接拍在车窗前,模糊了视线。
列文冲进一个山洞,车速太快。一连撞倒了两个支撑的灯架。
让那个该死的家伙去赔吧。这样的念头一闪而过。车冲出了山洞。
果然,飞行器已经等在了外面。
"重复一遍,重复一遍。你已经被包围了。立刻停车投降,立刻停车投降。"
列文咬紧了牙关,启动了他非法改装上的一台小型宇宙飞船上的气流喷射器。
速度瞬间提高,车如同宇宙飞船,闪过前面那段稍微长一点的山路。
立刻刹车。转向,加速。
绕过前面那几个急转弯。飞行器已经被拉在了后面。
更平坦的道路。
列文心想。我只需要一小段更平坦道路,就可以甩掉他们。
车辆继续在七弯八拐的山路上不停地打滑,发出令人担心的金属撞击声。
老天仿佛故意捉弄列文,始终不见一段笔直道路让他加速。
已经......十分多钟了。那部讨厌的飞行器,还在后面追逐,始终无法摆脱。
狂风压倒了喊话的声音。只有雪亮的灯光,从后窗照进。反射在玻璃上,让列文更加难以辨明道路。
没有时间侧头去看可可,列文只能感受他紧紧抓住自己衣角的小手。
忽然,车身震动了一下,一道暗色的光线闪过。接着又是另一道。
该死,他们在射击。
车已经不能再快了,山路还是如迷宫般地旋转。好几次列文就几乎直冲向悬崖。
即使光是躲避那射来的激光,也已经惊险万状。
该死该死该死该死。
我为什么选这条路!
拐过前面一个弯,列文的心忽然沉到了底。
前面的空中,衬托在巨大而杂草丛生的崖壁上,赫然又是几步对流层飞行器。
一瞬间,似乎连风声都静了下来。
能听得见机翼划过空气,嗡嗡嗡的震颤声。
死了!
列文的头脑里,迅速地计算着所剩下的出路。
被击中坠下山崖而死。
或是茫然加速冲出山道。
或是......被俘。
为了可可的安全,他应该选择......
为什么?为什么?
列文绝望地想:为什么已经快到山脚了,却还是没有一段平路?
忽然间,喊话声又起。
"停车。"梅森的声音。
"Z-107M,你已经无路可逃了。Z......107M。"
一瞬间,血液冲上头顶,记忆像潮水般涌来。
列文已经失去理智。
轻轻抚摸着他身体的手指......
托住他下巴的掌心......
在他耳边低语的唇......
眯起来的双眼......
"违抗我的话......"
列文的眼前刷地一片鲜红。
不!!!!!!!!!!!
更加用力地踩上发动器。仿佛要把地板都踏穿。
前面忽然出现了一段直路。
感受到可可由于恐惧而抓得更紧的小手,
列文不假思索地启动了喷射器。
时间,仿佛突然停止了流动。
列文看到车子飞速地冲向山脚。
飞行器落在了后面。
前面平坦的山路忽然断掉。
泥石中一块大石耸立。
列文撞了上去。
撞击。
翻身。
飞旋。
坠落。
"驾驶定律一:......"
那是......他的声音......
"以宇宙速度前进时,一定要和任何目标保持五公里的距离......"
那是......他的教导。
"否则就等于以宇宙速度奔向死亡......"
我为什么会忘记?
他为什么不来帮我?
我在哪里?
......
车身剧烈地撞向地面。
天翻地覆的震动让列文昏头转向。只是拼命地抓住可可的小手,却无法止住他撕心裂肺的恐惧的尖叫。
几个跟头后,车仰天翻倒,将他们压在了车下。
我必须出去。
为什么我动不了?
我的眼睛里面为什么一片红色?
什么东西压住了我?
为什么我拉不动可可?
拉......不动可可?
会爆炸!
列文绝望地想。
驾驶定律二:
气流喷射器会爆炸!
会把可可炸死,象他的爷爷一样!
为什么我拉不动可可?
为什么我这么累?
难道提神药终于失效了吗?
好......想......睡。
我一定要把他拉出去,推出去。
但我好想睡......
忽然,一双手从车窗里伸了进来,打开车门,伸到列文的腋下,把他拉了出去。
地面飞速地向后移动。
我在跑吗?
"求求你,梅森......可可......还在车里,救......救......"
列文抬头抓住梅森的胸口,象只垂死的病猫。
他看不见梅森的眼睛。
他看不见。
"救......"
不,他忽然看见了。梅森蓝色的眼睛里,忽然升起一团火焰。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淹没了一切。
热风从耳边刮过,把冰冷的雨点劈头盖脸地倒过来。
巨大的气浪扑倒了两人。
在列文倒地昏倒前的最后一瞬间,
他看到了翻倒在几步路外的车被火球撕裂成碎片。
连同车里的人。
然后黑暗仁慈地吞噬了他。
许久,意识,似乎在深层的海洋中游动。
见不到一丝光线。
令人安心的黑暗。
不想浮出水面。
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在拉着他的头发拼命向上,向上。但列文挣扎着,不愿被这股力量拉出宁静的黑暗之海。让我沉下去,让我沉下去。让我回到黑暗中去......
他睁开了眼睛。
眼光遇上了梅森。
那个人,他在想什么?他的脸上挂着的是什么表情?
我看不出,我太累了。我想睡。
"喂......喂......喂,振作一点,醒醒,醒醒。列文。醒过来。"
"不......"
讨厌,为什么不让他睡?他太困了。昨天晚上和韩多罗棋下得太晚了。
为什么可可就不能去揪他爷爷的胡子,而非要来拖他起床?
不,我不想起来。
"别......别闹了,可可......"
"可可死了!"
列文猛地睁开双眼。
"他死了。死了。列文。我很抱歉,我没办法同时救你们两个人,......"
焦点渐渐凝聚。眼前的人,是梅森。
天生就是为了这个男人所设计的全套的华贵礼服,和象征至高无上身份的佩剑,虽然看起来已经有些散乱和沾污,可是权力,仍如同一种淡淡的光芒,发散在他的周围,扩散在空气中。
可以拥有人的身体,自由,意志,甚至是灵魂的权力。
可是他已经无法拥有可可了。列文心想。
我杀了可可。
为了获得自由,我杀了可可。
所以现在他自由了。
我也自由了。
你已经失败了,梅森。
难道你不明白你已经失败了吗,为什么你还看着我?
不要再看了!
不要再看了!
我是个杀人狂!
梅森看着眼前这个到处是擦伤,还未从脑部震荡中恢复过来的男人。看着那又一次包裹着绷带的身体。看着那双仿佛呆滞下来的眼神。
那张曾经分别过的,却又无时无刻不在心里的,熟悉而又陌生的脸。倔强的嘴唇。挺直的鼻梁。
和那双让他丧失理智一般疯狂找寻了好几天,动用了他所能知道的所有关系来捕获的--黑色双眸。
不顾一切,即使失去生命也要逃离他的那个神秘的男人。
你是我的!
你会活下去的。医生说你会活下去的。只是极度的疲劳和失血衰弱。一定会恢复和活下去的。
你一定要活下去!
我......我......
"杀了我。"
"什么?"梅森一时无法反应过来。
"杀了我。"那双嘴唇清楚地重复了一遍。
梅森看着列文。而列文也看着他。
梅森发现自己在颤抖,无法克制的,发自内心的颤抖。他不懂自己为什么颤抖。他不懂自己。
"杀了我。你从来没在手上沾染过鲜血吗?我可是很高兴亲手杀死了可可。"列文的眼睛闪闪发亮,脸颊由于用力而泛出虚弱的潮红:
"我以前也曾经杀死过他的爷爷。还有很多很多的人,多得超乎你的想象......你知道我为什么不能说出我的过去吗?我是个杀人狂。杀人是件很令人愉快的事,我劝你试试......你不是自诩一个艺术家吗?那怎么可以不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