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逃————林佩
林佩  发于:2008年11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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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好像我一向温柔的哥哥,竟然也会有失控到成为狮子怒吼的一天,如同今晚这样──这两个男人,颠覆了他们一直存在我心中的既定印象。
「秦钧......我不恨了......」迎上他的哀求,我说:「......我再也不恨你......也不怕你了......」
他的眼中闪现一丝光芒,勉强扯动嘴角,说:「你愿意......跟我回去了?」
我苦笑,摇头:「...不,我只是......不恨你了......不恨你,并不代表着接受你......或爱你......」
哥不知道我跟秦钧说着什么,不过他已经恢复些理智,硬把我扯到身后,冷冽地用英文说:「滚,姓秦的,离开这里,我不会让弟弟再看到你!」
秦钧颤了一下,只是找着哥身后的我,可是,我不愿意给予任何响应,于是他眼中的光芒黯淡下来,低着头转身离去。
这一回,轮到秦钧他逃走了。

跟哥回到屋里坐下,椅子上,哥只是抱紧我,两人暂时什么都说不出口,也不知道说什么。
我已经没什么感受,只觉得整个身体空荡荡,持续了三年对秦钧的负面情感,那种恨、那种怕,居然在目睹了哥对他实际的身体伤害后,消失的无影无踪,像是雪,溶化在春日暖暖的阳光里。
每个人心中都有渴望化为野兽的一天,而哥,为我体现了自以为永远不可能实现的行为;他说的没错,我们是兄弟,身体内有一半的血是相同的,他打在秦钧身上的拳头就好像是我亲自打的一样。
所以,我真的不恨了,秦钧对我做过的,并不需要将他挫骨扬灰才能真正的解恨,只要希望能看到他有感同身受的一天就行了。
我其实是个欲望不强的人。
感觉到哥抱的愈来愈紧,紧到几乎透不过气,我听到他说:「仁煜,就留下来......我们两兄弟永远在一起生活、不分开......」
是啊,现在的我有他支撑着,应该,可以一生一世平平淡淡地活下去吧。
「......搬过去跟我一起住,别一个人孤零零地住在这里,我不会让任何人骚扰你,不管是姓秦的、还是我妈......」
我沉静的想了好久好久,最后,终于回答他。
「......不了,哥,我是个大人,不能让你照顾一辈子......还是让我留在这屋子里,否则,我会永远看不起自己......」
「仁煜......」哥放开我,两手抓着我的肩头,面对面的注视着、恳求着、那表情跟秦钧放下身段求我回台湾时一模一样。
我只能轻轻一笑。
「......哥......我们是兄弟,对不对?」我说:「......所以,不要......」
从哥哥身上我所求的,只是他如天使般覆盖下来的温暖羽翼,包围我现在的......任性
21

从仁琳口中,我听说秦钧在那晚过后的第三天就带着一起来的经理跟主任回台湾去了,而且,并没有就任何理由来为难原本答应要下的订单,一切如常。
当然啦,哥已经不屑于那订单,可是我要哥公归公、私归私,既然是商场,就着眼在利上,而我跟秦钧之间,往后就如同星宿中的参与商,说不定,老死不再相见。
秦钧,这次是你主动离开,所以、真的结束了吧......
日子仍旧如同平常,哥对我的态度则更加小心翼翼,在我面前绝口不提台湾两字,连秦钧的公司名称Shung Shing Trading Company也只在别人跟前说,就怕我回头想起那一段往事。
其实,关于秦钧的那一部份,我已经心无芥蒂了,只在偶然想及他时心脏部位会紧一下,可是,愤恨再也不袭来,相反的,有些怅然......
这几天我在想,没有了恨,对秦钧的记忆又剩下什么?曾经坚持了三年之久的东西一夕失去,只剩下蓦然的空空荡荡,身旁的时间像一滩死水呆滞着,我却还感觉自己活着。
反正,就这样,在衣食无虞匮乏的前提下,我活着,留在这里,顺顺当当地过日子,跟哥哥一起。
匆匆的一个月过去,下午哥接了一通电话后,脸色怪怪的,却没表示什么,趁着我拿报表给他的时候,对我说他今天要提早离开公司,有点私事要办。
「我会请仁琳下班时顺路载你回去。」他叮嘱:「这两天我会比较忙,你自己要照顾自己,中餐跟晚餐我会让仁琳盯着你,一口都不许少吃。」
「公司有事?」我扬扬眉,讶异地问。
「......不,是私事......」他只是这么说,淡淡流露些许的为难。
哥的态度好奇怪,我隐隐觉得有哪不对,因为他表现的有些紧张,如临大敌似的,不是平常的他。
不跟我明说,我也不好意思开口问,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生活圈子,在我回泰国前,他有他自己的一票朋友,也有他惯于游乐的地方,只是在我回来后,两个人的圈子就重迭了──应该说,除了睡觉的地方不同外,基本上我们都同进同出。
即使如此,即使亲如兄弟,他还是该有他自己的事、他自己的隐私。
我点点头,说:「哥,你有事就去忙,别顾虑我......不是都叫你快点交女朋友吗?我看开发部的女助理、还有外面那个女秘书都对你有意思,挑一个做我大嫂吧!」
哥笑了,拿着活页夹作势要打我的头,还说:「别胡闹,我的真命天女还没出现。等她真的现身眼前,就算你想抢我也不让!」
「你该不会又说想找个跟我妈一样的女人吧?其实仔细挑的话,那个XX贸易董事长的千金就不错啊,前几天你那个朋友阿Joe不也介绍了妹妹给你认识?」
哥想了想,说:「......那个董事长的千金太娇,我不喜欢;至于阿Joe的小妹......脸蛋不错,就气质太差,不合我胃口。」
我嘟哝着:「......奇怪,不管什么美女,到了你眼里都能挑出毛病来......」
说了一会笑,哥拿起西装外套就出公司了,偌大的办公室只剩我一人,一时之间的清与净,让我无心于工作了,站起来,到窗前远眺一片灰白色立体柱状的水泥丛林。
哥太挑剔了,而且,我知道他心中一直追寻着某个影子,可能是小时候我妈的温婉柔美给他太大的冲击,形成他如今高标准的择偶条件。
不可否认,他对我的百般疼宠有一些移情的作用,他透过我的脸孔看到妈妈,满足了他心底深处的渴望;而我又何尝不是呢?哥现在的外貌与身型跟我小时候看到的爸爸一样高大威凛,我也透过他的脸看到爸爸。
当时的爸对我而言是不可碰触的,哥却不一样,他活生生的近在眼前,可以找他说话、跟他一起笑、就连最惶急无助的时候,他也适时的出现、替我反击回去,满足我心底视父亲为英雄的一个欲望。
所以,咱们兄弟两是同病相连,我一点也不怀疑可以跟他就这样永远的生活下去,在他找到真正心动的对象之前......
在那个人出现之前,我愿意做替身,让他多疼爱一点、多宠一点,而我也能藉此获得更多更多、从小就绝缘的父爱。

准时五点下班,仁琳说晚上有约会,急急忙载我回家后就赶回去洗澡化妆了。我不介意,家附近有许多小摊子,卖的东西都好吃,晚餐问题可以轻松解决的。
走到庭院外的矮门,意外的发现门虚掩──哥来了吗?应该不会,他明明说有事要到别处的。
小偷?也不可能,现在才五点半后没多久,天色明亮,附近也还热闹,不可能有陌生人进出我家而未受到注意......我开始回想是不是早上出去时忘了把门掩好?
总之,我还是轻手轻脚的进入屋里,顺便把庭院里插枝用的木条拿起来,以备不时之需。
昏暗的客厅里站了个人,瞧那身型是哥哥......我吁了一口气,把聊胜于无的细细枝条往门边一扔,公文包也往沙发上丢。
「哥,你事情忙完了?要来怎么不说一声?」我笑着抱怨:「客厅暗怎么不开灯?」
转身揿亮电灯,突然觉得奇怪──平常哥一见到我都会笑逐颜开的迎上来,话说的比我还多,怎么今天这么静?
脱下外套往衣架上挂,我这才转回正眼看向哥。
不、不是哥!
我睁大眼,愕愕呆立当场──他,跟哥哥一样的身型、同样的轮廓、只除了头发的边缘及鬓角处泛白,深刻的容貌因着几道皱纹显示了岁月无情的蚀刻,多了些冷峻与严厉,这个人是......
我想,我知道答案,可是我拒绝说出来。
他也睁大眼睛看我,表情是什么说不上来,是喜、是悲、是愁、是忧,交织的东西复杂又熟悉,我好像看过......一个月前,秦钧出现在这里的门口时,他脸上就浮现同样的、哀痛愈恒的忧伤。
为什么我会在这个男人身上看到同样的东西?
他呆立着,嘴唇颤了几颤,好不容易发出了声音,跟哥相同的音质,只是苍老些,他抖着喊:「......阿柳......」
阿柳、我母亲的名字。

22
我跟这个男人有好多年没见面了,久到都不知道他已经变的如此苍老,再也不是记忆中的那个人。
原来,已经过了这么久,而我对他的印象,却还停留在墙上照片里的那个样子,成熟英俊,意气风发,不该是眼前的这个、这个......
当他叫我阿柳的时候,我看见他眼里有不可置信的泪光。
「......阿柳......」他又重复喊了几次,手伸向我,脚一步一步逼近。
「我是仁煜,不是妈妈。」冷冷地,我开口,好提醒他这件事实。
震惊到无以复加,他的表情,终于大梦初醒。
「你......」他像是喉咙中卡了什么东西,喉结来来回回滚动,却再也说不下去。
我不想理他,不想里这个提供我二分之一血缘的男人──我回来泰国有一年多了,他人虽在遥远的清迈,总该由哥哥或亲戚口中听到我的事了吧,为什么现在才出现我眼前?
没关系,我也从没打算主动连络他,打从妈妈在医院咽下最后一口气,而这个男人问都不问一声,只派了他那个秘书来安排丧葬事宜后,我心中就不再有他的存在。
才不当他是自己的爸爸。
我打算上楼去锁上房门大睡一场,当他是陌生人,等他自动离开,不过,他却在登楼之前被我拦下。
「......没想到,你长的跟阿柳那么像......刚刚我还以为......」他说,唇边泛起的微笑有些苦涩。
我不置可否的点头,转身还想上楼梯,却又听到他继续说:「......我一直惦记着你、早就想来看看你......」
听到这里我气了,开始面对面直视他,说:「你惦记着我?有吗?我怎么一点都感觉不到?」
「......仁煜......」他低下头,愧疚地说:「这么多年来......我从来没有忘过你们母子俩人,我......」
「妈都死七年了,你说这些有什么用?她临死前一直盼望能见你最后一面,在医院里苦苦等妳,你人却在哪里?」
他身体开始剧烈的颤动,甚至是......摇摇欲坠......
「是......我有不得已的苦衷......我不是要故意冷落你们母子的......」他辩解着。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追根究底是这男人不好,已经是结了婚的成年人士,为何又要以爱为名、苦苦纠缠我妈,说服她到泰国来?结果闹的自己正妻不愉快,家庭不合。
想起那段日子就不愉快!还记得有一阵子,大概是我小学三、四年级的时候,大妈天天找来吵闹,妈跟我不堪其扰,还往别的地方避了好长一段时间。
这个男人体谅过妈的境遇吗?他知道妈妈空闲下来时会一直望着墙上与他合照的照片,那种痴痴的样子吗?
妈就是傻,放了感情下去,即使每个月爸只来看望她几次,她还是苦苦痴守着没有等值回报的爱,换来的是临死前,连自己男人的一面也见不着。
心中瞬息万变的是海涛般起伏的感觉,既怜惜妈妈的逆来顺受,也恚怒爸爸的行为,最后,我向他说:「......妈已经不在这屋子里了,你回去吧。」
他一怔,终又抬起头望我,说:「不,我是来看你的,我一直想......看看你长大后的样子......」
「见到了又怎样?别说你想跟我重拾天伦之乐,我已经长大,不需要了。」
我说话的口气很冲,可能是因为想替自己的母亲抱不平吧,再加上,我不怕这个人,虽然他是我爸。
这世界上,我唯一怕过的人只有秦钧,至于眼前这男人,在我经过了对父亲憧憬及失望的情怀之后,我就当他是负心汗,是我无缘的众亲人之一。
「我是有苦衷的......」他恳切的说:「现在,给我个机会补偿......」
我呆了,为什么这两个月来听到的都是同样的话?秦钧伤害过我,所以他恳求;爸爸他冷落过我,也来恳求──在他们心中,我就是可以随他们心情摆弄的玩物吗?
问天,天可会回答我?
只知道,他的目中有忧伤,而我,回应不了这样的眼光,只好瞪着他,想让他知道,我母亲多年的怨与恨,怎是他一个苦衷两字就可带过的?
门外传来汽车熄火的声音,我讶异,却不在意,只是持续地瞪着爸爸,希望他能放弃玩这什么父子亲情的游戏。
听到庭院外的矮门被粗鲁的推开──这状况就不寻常了──从没有过这种情形,我正要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屋子大门却于此时被撞开。
对,被撞开,中型身材的一个女人,眼神凌乱,气急败坏,说不出的一种......不正常......
虽然她跟爸爸一样许久不曾在我面前出现,可是我仍能一眼就认出来,她、大妈,我哥哥萧仁坤的母亲。
此刻,她的眼神不正,聚不了焦,嘴里一直低低念着什么......我忍不住朝爸爸丢过一眼,爸显然也是被大妈的突然现身吓了一大跳,一时之间做不出什么反应。
大妈混乱的眼光先是恨恨看着爸爸,接着停在我脸上,才几秒时间她就狠扑过来,吼着:「又是妳、又是妳这个狐狸精!妳又想把我先生骗到哪里去?」
突如其来的发难让我闪避不及,就在即将被扑倒之际,爸爸已经挡在我跟她之间,把她用力抓住。
「淑英,清醒一点,她不是阿柳!」爸爸低喝。
大妈恍若未闻,红着眼,继续咆哮:「妳不是死了吗?死都死了,为什么还阴魂不散的回来抢我先生?我不会让给你,他是我的、是我的!」
我不敢相信,大妈居然──疯了。
对,很好分辨,我曾在医院见过精神病患发病的情形,就是她现在的样子......为什么?这几年究竟发生了什么?哥一直都没对我说过这件事......他为什么瞒我?
也就是这个时候,门外传来了另一道刺耳的汽车紧急煞车声,慌乱的脚步由远至近,哥跑进来看到屋里的情况,脸也白了,忙过来护住我。
「爸,我回去发现妈找了以前的老司机出门,就猜她来了这里......」他说。
大妈静了一会后,突然眼睛大睁,盯盯朝我跟哥望来,那张脸无比狰狞......
然后她无预警的大吼大叫起来,指着我跟哥骂:「......你们两个又在一起了?不管我怎么使尽手段闹,你们两个......就是分不开......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啊......」
凄厉可怕的叫声,可是,听在我耳里,居然觉得她......很可怜......
我知道,哥跟我抱在一起的样子,让她误认成当年的爸跟妈了。

23

后来,爸跟哥两个人协力将发了狂的大妈架上原来老司机的车上,要送她到一向看诊的医院去,情况紧急,可能得住院了。
爸在司机临开车前,突然摇下车窗问我:「你妈妈......还活着的时候,曾经埋怨过我什么?」
饱经风霜的脸,他、现在就只是个无助的老人,想要我的答案。
我正要脱口而出:她当然有怨、也有恨!她.........
张口结舌半晌,我居然说不出个具体答案......没有!无论怎么个思索脑中的记忆,就是没有!我......我现在才发觉,到妈妈阖眼为止,我没从她口中听过任何抱怨爸爸的话,一句也没有!
我僵在当场,听到爸爸叹了口气,车随即开走。
天都黑了,又经过这一场混乱,哥坚持留下陪我。本来要拒绝,怕爸爸一个人无法顺利的带大妈就诊,不过哥说那个老司机力气大,有他帮着爸爸就没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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