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况今生(修改版)————伊芙
伊芙  发于:2008年11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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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祖父被关入大牢,何家的日子渐变得不怎宽裕。虽不至落破,然闲来等坐吃山空也不是办法。父亲勒令满不得再外出惹事生非,每日关进书房好好用功,终于是令我平衡了不少。我和清因出过这样一桩事,对于科举之途也不再抱有希望。
那段日子里,慈禧皇太后陆续推行新政,整顿吏治、改定刑律、编练新军、废八股、兴办学堂。国人一度以为中国有救了。
生活便这样夜以继日地过,直到父亲因为肺痨而病倒。
家里的嫡亲外戚莫名其妙地全部聚集到老家,谈论着这个家接下去该由谁来做主,我彷徨着望他们,一只只犹如禽兽。父亲甚至尚未故去,他们便已考虑起那些未成问题的问题来。
最终推选结果,众禽兽一致通过让我这个长子继承家业,接着便作鸟兽散,无人驻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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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给父亲治病,家里请来本城最好的大夫--中国大夫。众人皆知西医长于外科,中医长于内科。这肺痨属内,自得请中医。
本城最好的大夫果然不同寻常,出诊费都要比外头阿猫阿狗多翻几个倍,特症还不往百两里跑?不仅诊费不寻常,连带他开出的药引子也与众不同,什么经霜三年的甘蔗、成对原配的蟋蟀之流,敢情儿连蟋蟀对自家结发之偶有了不忠之实也得遭人唾弃,不能拿来做药。
幸得这些还难不倒我们,满往后园趴半个时辰便能捉来好几对原配蟋蟀,让姨太倒进壶里给熬药。
父亲吃了药,气色还不见好,我笑脸望他说:"爹,别担心,家里暂时有我撑着。您很快会复原的。"
父亲艰难地坐直了点点头,不慎扯动身子,便不停咳嗽起来。我赶忙扶他躺回床上,然后退到屋外掩面啜泣。这年头,说什么话都好的不灵坏的灵,早前父亲担心的事,谁能料到终有一天会变了真。
清从走道那头过来,我见了用袖口急擦几记脸,抹干眼泪笑看他。
"爹怎样?"他问,两眼直盯住我的脸颊。
"喝完药好多了。别担心,不是什么大病。会好的。"生怕他看出点倪端来,我赶忙低下头去,"要不你自个儿进去瞅瞅,我先去打理家事了。"
"好。"清答应着支呀地推开房门,跨过门槛走进屋。
我回自家房中坐下,仿佛虚脱一般无力地望向窗外,对于现况一筹莫展。
一段时辰后,清也踱进来,坐到我身边。他先学我望着窗外,不知过了多久,这才转回视线直愣愣盯着我。我不理他,依旧发呆。他伸出手来把我搂进怀中,轻喃道:"况。有什么事不要一个人搁在心里,会憋出病来的。"
呵呵。这个孩子终于也长大,能够安慰哥哥了。泠病逝那一年的光景恍如昨日一般清晰,那时候,清还只会一个劲儿拽我的褂子哭说自己不要生病,要永远跟哥哥在一起。
想到这不觉有些欣慰,抬手拍拍他的胳膊示意我无大碍,可清却不知放手,只把我搂地双臂生疼。
"况,今后我来照顾你。"清如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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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一天天消瘦下去,脸色蜡黄,颧骨突出,形容枯槁。他费力地呼吸,仍然气若游丝。本城最好的大夫站在一旁嘿嘿赔笑,揉皱了的绢子不断擦那扁额上滑下的虚汗。我回头瞅他,他示意我到门外详谈。
"哎呀呀!"先发一段感叹之辞,他接着装模作样地摇摇头又点点头,"令尊的病,在下恐难治愈。"
我瞪了无意识的眼觑他,连原配成对的蟋蟀、经霜三年的甘蔗此种极品都于父亲的病无用,看来还真是病入膏肓了。
"不过况哥儿勿紧张,我可以介绍一位比我更神妙的大夫--东城的神医。"大夫俯首哈腰,大冬天的脑门上不知怎的冒出这许多冷汗。
也怪不得他,为了治父亲这病,他与我们何家你来我往三天一轮回的也就熟络起来。要是大伙儿还都不曾熟识,医死便医死吧,反正这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今后能否在道上遇见还没个准儿,可既然都是熟人了,再把人给医死他许是不好意思的,于是便打算换人接个手,到时候即使人死了自也与他无关。
"更神妙啊!那诊费也更高了吧?"我心底暗自打算起家中所剩无几的存款,忍不住要叹气。
姨太带清上京城大牢里探望祖父,特意向我通报一声。不觉有些受宠若惊,姨太做事何时需要跟我禀报了?又想起现在何家由我当家了,这才恍然大悟。
清乘人不注意,摸来我身边道:"况,一块儿去吧。去见见阿爷。"
我挥挥手回他:"得了吧。你哥哥我要主持家里大事,没空。"
他恋恋不舍地跟着姨太上船,我目送掌船的老头撑起橹,小船儿缓缓驶离岸边,清忽然跑上船头朝岸上大喊:"况!我很快回来!"
我愣了一下,遂笑着点点头,也冲那远去的小船嚷:"知道了!等你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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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医来了,与先前那个大夫的椭圆脸不同,是个长圆脸的老头。他望望父亲的气色,把把脉开个药方起身离开,家里的钱财也便跟着他去。
此次的药引子更为奇特,先前那些个甘蔗蟋蟀真要说来,不过少许难觅罢了,这神医开出的"平地木十株"却又是个什么东西呢?没人知道。跑去问药店,问乡里人,问卖草药的,问老年人,问读书人,问木匠,都只管摇头。临末想起远房的叔父平日爱种一点花木,跑去请教,才知是生在山中树下的一种小树,结小珊瑚珠似的红子。于是终让我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了。
几副汤药下去,父亲面色果有好转,大伙见了心头也真高兴。为了神医下回的诊费,我搜遍家中所有值钱的东西,连御寒的破袄被也翻出来,卷了个小包送到当铺去抵钱。
当铺的柜台依旧是那样高,台前地上垫着供人踏的扁木块,唯有留出柜台上一个小小的窗口让给递物品。留着辫子的当铺掌柜高高坐于台后,用狡诈的眼神瞟着外头,举手投足间活似那狐假虎威的宫廷太监。他接过我呈上去的包袱,将里头的物品一样一样掂在手中细看,接着自柜台下面摸出几块铜板来扔在台上。
我一块块拾起铜板,抬头看他:"只有这点?"
掌柜白起眼来不耐烦地吸口气,用尖锐的嗓音道:"你那点破玩意儿本只值这几个钱,怎的?不要就算了!"
我赶紧将铜板揣回口袋,跳下扁木板回家。
父亲的病况没好几天又恢复从前的样子,甚而至之比从前更为厉害了。他坐不起来,整天只躺在床上,喉咙口仿佛有话要说似的总咕嘟咕嘟着,然当我将耳贴过去他又不响了。后来才觉得那许是呻吟吧。
清跟着姨太去京城也有一些时日,不知现况如何。剩我独自在家中留守,没个人支持,心绪也总是乱糟糟的。总算满这孩子还有良心,知晓坐在床头给父亲陪夜。想他其实也可怜,虽然父亲跟姨太一直是宠他的,可惜咱家人的命显短了些,泠过世的时候,满也没多大,小时候总他们俩赖在一块儿,满同我一样不善与人相处,后来几乎都无甚同龄朋友与他交好。现在连宠他的父亲都弄得这副身子,他自然是要伤心的。
再后来,熬出来的汤药端给父亲喝,他没张口,满硬撑开他的嘴皮子往里灌一口,也给回了出来,棕红色的汁液顺着嘴角滑落枕巾。我于是不再和神医周旋,只让父亲安静地躺在床上,听他虚弱的呼吸。
父亲喘气之间的间隔渐久,出气多入气少,连我见着都觉吃力,不禁闪过"还不如这样去了的好"的念头,然后掌自个儿的嘴,我这不孝子,大逆不道!
早晨,城里的六姑来串门。她是个精通礼节的传统妇人。见着父亲的状况道:"你们可不能这样空等着!"于是给父亲换了衣服,又将纸锭和什么《高王经》烧成灰,用纸包了给他捏在拳头里。
她唤我:"快哭啊!你们爹要不行了。"
我望望她,又回头看看父亲,喊:"爹!"
她又唤我:"再哭啊!哭大声一点!"
"爹!爹!!爹!!!"我用了力朝床上的人叫,泪水不住自眼角顺到脸颊下巴。
父亲蹙起眉吃力地睁开眼,手仿佛要抬起一般,道:"不要喊了......不要......"然后他的手轻轻垂下,气息紊乱了好一阵,终于不再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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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和姨太从京城回来,只见到父亲的灵位摆于堂上。
姨太把我叫去说有要事。我到她房中,正巧碰见被赶出来的清,和一地破碎的茶杯残片。我奇怪地看看他,他只是艰难地呵呵傻笑两记,便抽身离去。
走进房,姨太仪态优雅地端起案几上的茶杯朝里吹了吹,然后亲啜一口问:"况。来了?"
"嗯,来了。"我跨过地上破成片的瓷块,径直坐到主座上。
"阿爷吩咐了,要你去日本国留学。"姨太眼见着我手中的茶杯一晃悠,杯中茶水洒在地上,意料之中的神情继续道,"他跟朝廷的官员说好了,三天后动身。"
我好容易端稳了杯子才敢抬头看姨太,问:"就我独自去?"
"不,朝廷委派的主管和十几个同你一般年纪的学生一起。"
我呆愣地悠回自己房中,精神有点恍惚。怎会恁的快?还未给父亲守完孝即动身去那海另一头的日本国?家里的事情由谁来担当?清?还是姨太?满肯定不行,他不懂事,非得把何家给败了不可......
未待我想明白,门便砰的一声合上了。身子忽然被人从后头抱住,动弹不得。
"况。" 清的脑袋凑到我脖颈之间摩挲。
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于是只好任由他在那儿不发一语地搂着我,可是渐渐的,我感到事情不妙。
"清?清!你在做什么!"
他竟不知不觉间脱去了我外头的大褂,来不及说话,嘴也被堵上--用他自个儿的嘴。我使劲拍他的肩膀,硬没推动丝毫,反被一把抱起放到床上。
"况,今晚,我要跟你一块儿睡。"他说。
"清!你快住手!"我挣扎着身子,终于使他暂且停止动作俯身看我。
"清......谁教你这种事的?"我将脖子朝上扭得好生不自在。
"满。"他一脸欲望难以抑制,但仍旧平静地答我的问题。
"果然是那个混小子......他混,你可不能跟他一块儿瞎搅和啊!"我轻叹一声伸手摸摸清的脑袋,"清。我是你哥哥。"
"我知道。"清大睁着的眼眶竟轻颤起来,剔透的泪珠忽悠从眼眶中蹦出落下,砸在我的鼻尖。
"都这么大的人了还哭鼻子,多难看!"我用袖口给他抹去眼角的泪,却被他捉住手腕。接着又一滴泪珠溅在我眼中,四散开来,好似我们两个都落了泪一般。
"况!我不要你去日本国!不要!"他抱住我,强健的体魄压得我险些喘不过气。是啊!其实不去也没关系,这本就是自愿,无人强迫。
"清,阿爷是为了何家着想。咱们再这样打诨下去,全家都要卷了铺盖到大街上乞讨。他不是希望我们能成气候嘛!"这话语仿佛自个儿从嘴里溜出来的,完全悖着我的心意。
"我宁愿跟你一块儿上街乞讨也不要分隔两地!"他的肩膀抵住我下巴,我只好更费力地仰起脖子。
"休要胡说!你不为自己也得为你娘想想吧!男儿应胸怀大志,那么多年书白念了不成?要将这才华埋没在乡间荒野上,多可惜。"尽管当今朝廷似乎无我们用武之地,但是谁保再过个十年二十年依旧如此呢?我双手支着清的肩用力撑起,强迫他看我的眼睛,道:"这样吧,我先行一步,以后想法子把你也送去,如何?"
清恍如孩子得了喜爱的糖果一般咧开嘴笑,然后再度俯身搂紧我:"况!我最喜欢你了!"
"呵呵,我也喜欢你呀。"只要你不把我给压死。
接下去的两天清都在我房里过夜,姨太无奈地摇头道:"真不知这孩子究竟是谁生的!怎的跟我这般不亲近?"
终于到了动身那日,姨太与满来大门外给我送行,家里所剩无几忠心耿耿的家仆皆成一字排开,我左等右等唯独不见清的身影。姨太用丝绢呵呵地掩嘴笑,她说:"那孩子舍不得见你走,赖在房中不肯出来呢!这会儿怕又在偷偷落泪了吧。"
"那就算了,由他去。"我转身往渡头方向走,姨太在身后挥起小丝绢道别,满却不知怎的跟了上来。
"要送我上船?"我回头望,惊异地发现他竟也长得跟我一般高。看来我的确不太关心这个弟弟。
"哥,你知道清喜欢你吧!"满只顾走自家的路,不屑与我对视。
"啊!我也喜欢他啊!"我踢着尘土飞扬的小道上的石子,漫不经心地答,"我喜欢爹,喜欢阿爷,喜欢二娘,同样喜欢你。"
"他的喜爱可与你的不同。"满倒是一付看穿世事的口吻,让我不禁怀疑,到底咱俩谁是哥哥谁是弟弟。
我于是不搭理他的话,他也便不再开口,就这样一直踱到渡头。留学生的主管已立在庞大的渡船船头,船舱里似乎早有儒生稳坐其中。主管冲我喊:"快快上船!就等你了。"
我将包袱向后一甩,纵身跃上船,就在这一霎那,满终于说话:"哥,原来你是个无心之人。"
待双脚稳稳落于船板,我转身看岸上的满。无心之人?我?
掌船人没有给我思索时间,立即起锚。满冲我挥手,我也向他道别。我看见清气喘吁吁地跑来,手里挥舞着我买给他的风车似乎在叫嚷什么,可惜离得太远,无法听清。他往水里头走,追赶我的船,满也下水将他拉回去,他不停地嚷,我摇头。听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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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条船在海上航行了很久,久到连我这样一个熟悉水性的人都忍不住跟着晕起船来。我躺在床上,海波摇晃船身,一起一伏,一起一伏,我的肠胃也随着浪头一收一缩,一收一缩。很怀疑自己会在到达日本国之前就因吐光了胃里的东西而饿死,真是个糟糕的死法。
扶着充满湿气的墙壁颤颤巍巍爬起来,预备到船尾再去大吐一场。刚走出船舱,便被人猛撞一下又跌了回去。"恶-"脑袋撞在床板上,胃里头一阵翻滚,我好不容易把将要冲口而出的东西给硬咽回去,自个儿恶心了半天。
"哎呀!对不起哦!"撞我的那人走进来搀我起来,我调整了昏天黑地的视线看他。好奇怪的样子,他......他竟然没辫子!
"你没事吧?"见我直愣愣盯着他看,他伸出手来在我的眼前晃晃。
"你......你的辫子呢?"我冲口而出,接着开始后悔。这人看上去疑似不是清朝子民,不留辫子也无甚奇怪,然平日见惯了满人头的男人整条街的跑,忽然看到个不一样的便自然反应了。
"啊?辫子?"他指着自己的脑袋。
"不,不。没什么,没什么。"摇摇头,胃里忽然又是翻江倒海,我急忙挤开他跑出船舱,一路直奔船尾。双手趴在栏杆上,吐到全身虚脱,这才转身滑坐甲板,对天喘气。早知坐船恁的辛苦,就该听清的话留在家好好找个小工做做,莫名其妙跑去日本国进修什么?
"不习惯坐船?"那人走过来,我这才看清他的脸,约摸跟我差不多大年纪,短短的头发,那张嘴四周留着碎碎拉拉的小胡渣。他笑笑地坐到我身边仰头望天,道:"头一回出远门?"
"不是。"不久之前还与清一同去了趟京城。
"噢。你是这一界的新留学生吧,叫什么名字?"听他的口吻,仿佛很了解情势似的。出于礼貌,我回答了他的问题:"没错,我叫何况。您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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