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朗茫然站起身,仍在震惊失措中。
"这位同学,以后请不要再来了,病人的身体不可以受刺激。"韩医生烦恼地挥手,看乐念停的气色,搞不好又要进加护病房了。
程朗垂头走出医院,迎面碰见崔夕。
崔夕盯住程朗神情,心里一沉:"发生什么事了?"
"他--我......他--"程朗语无伦次。
"我明白。你--拒绝他了?"崔夕问。
"你明白?你早就知道?"
"是。你不喜欢他?你拒绝他?"崔夕再问,心底一阵发冷。
"崔夕,我是男生,他也是男生--我从来没有想过我要和一个男生......崔夕,对乐念停,我有好奇有内疚有抱歉有感激甚至不是不喜欢,但就是没有--没有那种喜欢......你明白吗?"程朗着急。
崔夕退了一步--我的天。她一直在鼓励乐念停表达出来,总想着只要他跨出这一步就会什么都好,但就是没想到程朗他根本不是迟钝,他只是--不爱!
他只是不爱......
上帝。
乐念停怎么办?这让他怎么办?
他说--崔,其实我很害怕。因为我最想要的,我总是得不到--为何竟是一语成谶?!
"程朗。"崔夕开口来才发现声音发抖,"程朗,不行,我求你,算我求你......"
"求我什么?"程朗莫衷一是。
"求你,喜欢他,要那种喜欢--你一定要喜欢他......"崔夕亦是混乱。
"可是,崔夕,我怎么能骗他?这......"程朗捶捶脑袋--他从来没想过去喜欢一个男生啊!!他并不觉得同性恋是变态,但他自己不是啊!他喜欢的是女孩子,他的身体也诚实地只对女孩子有反应--
"那你就骗他一次吧,就算--"崔夕跺脚,话未说完,陡然一道幽冷的声音插进来:"就算演戏,也演不了多久的,是不是?"
两人都倒抽一口气,转过头去,只见乐念停静静站在他们身后,面色霜白,清瘦身形似乎风一吹就随时消散。
"乐念停--"崔夕的声音里有恐惧--他怎么出来了?他来了多久?他听到多少?
"崔,请收回你刚才说的话,求来的怜悯我敬谢不敏,不要看低了你自己也看低了我。"乐念停的声音出奇平静,转头看向程朗:"我谢谢你的坦白。"
"我--我们还可以做朋友。"程朗笨拙无比地说到。
"对不起,我没有这个想法。"乐念停转身。
做朋友--不,至少这辈子不能了。
我只怕我会念着你--至死方休。
第10章
"少爷?"赶过来的老管家陈潜担心地唤道。
乐念停一眼看到陈潜手里拿着一份资料夹,问到:"有事么?"
"没......没有。"陈潜慌乱地想藏--这个时候不能再让乐念停费神。
"给我。"乐念停伸手。
"真的没什么。"陈潜尴尬地笑笑。
"陈叔?"乐念停微微蹙眉。
陈潜无奈只能把手中的资料夹交给乐念停。
乐念停接过来随手翻了几页,眉头越蹙越紧--LYRE酒店的内部网络遭到黑客入侵,修改了很多重要数据,技术部竟然束手无策,眼见整个系统都有崩溃的危险。
"少爷,我只是来告诉你这个情况,也......也不太要紧,我们可以再请专家......"陈潜急忙道。
乐念停不说话穿过长廊,直接往电梯走去。
"乐念停!"呆了半晌的崔夕大声叫到,"你要去哪里?"
"我回家。"乐念停眉目奇异静定,再无波澜。
"少爷,你现在必须住院,你不能回家。"陈潜挡在电脑前。
乐念停一言不发,转身往楼梯去--这里是十七楼,他想走下去?
陈潜顿足,一边叫崔夕去请韩医生来,一边上前拦阻--乐念停的倔性子一上来,就比谁都固执。
"少爷,你就听我一次好不好?"陈潜叹气。
乐念停似乎什么都听不见看不见,只是一步一步往前走。
陈潜心中发寒,疾走几步拦着乐念停,没料到走得急了在楼梯边沿一步踏空--整个人晃了晃直跌了下去!
乐念停猝然一惊,伸手欲拉,程朗也是立刻疾冲过来--但哪里还来得及,眼睁睁看着陈潜一路摔跌滚落下去--
"陈叔!"乐念停哑声唤到,眼前天旋地转的晕眩。
"你站住,不要动!"程朗拉住明显已经支撑不住的乐念停,厉声叫医生。
刺目的灯光下老陈叔的血迅速地漫延开,触目殷红。
乐念停挣脱程朗的手,跌跌撞撞地走下去,手中的资料洒了一地,有几张沾了血又被风吹起,如同血色蝴蝶。
乐念停跪在陈潜面前,轻轻一触,手便停不住地颤抖--没有呼吸。
死了。
老好陈叔死了。
他活的时候说的最多的话就是--少爷,要吃饭要吃药要看医生--他从来都不听话。
他临死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少爷,你就听我一次好不好--他也没有听。
所以他死了,死在他面前挡着他。
医生迅速赶来,虽然经验丰富的急救医生一眼就看出伤者已经不行了,但还是立即送去急救室人道抢救。
乐念停靠墙站着,整个人簌簌发抖。
"乐念停--"程朗想扶他却不敢碰触到他,只怕一碰,他的人就哗啦啦碎掉,从未有过的心痛和恐惧涌上心头,让人呼吸都困难。
崔夕以手掩口,哭不出来的惊怖--今天是什么日子?眼前发生的一切都脱了常轨,到底这一幕一幕是荒诞剧还是恐怖片?老天你何苦如此残忍,你让乐念停情何以堪?
韩医生飞快跑来,但一看到乐念停的神情也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乐念停眼中并无泪水,只是死气沉沉的深黑,他谁也不看,静静俯身捡拾散落一地的资料。一张一张,有的沾了血,有的沾了粉红的脑浆,有的已经被踩破。
乐念停一张不落,捡得很仔细,一边捡一边压抑不住地咳嗽起来--他的手掩在唇边,一点一点的浅红染上衣袖。
"韩医生,怎么办?"崔夕哭出来。
韩医生不说话,也没有阻止乐念停--他知道,现在乐念停必须做点什么,必须抓住点什么,他才能够不整个人崩溃掉......
乐念停捡完所有散落的资料,靠着墙咳得站不直身子,程朗想要扶他,却立刻被甩开。
韩医生叹口气走过去,一把扶住乐念停:"跟我回去。"
乐念停不动。
"你至少等陈叔醒来看看他再走不是?"韩医生道。
"陈叔已经死了。"乐念停沙哑的声音尖锐直接。
"那你就让他死也不心安?"韩医生说了重话。
乐念停一震,终于,不再坚持。
"我准你用电脑,你想做什么都可以,走,跟我回去。"韩医生放柔了声音,扶着乐念停往回走,其实心底里暗暗希望乐念停会支持不住晕过去一下,那样总也是个缓冲--今天似乎发生了太多事情--可是偏偏他一直很清醒。
乐念停一回到病房,置旁边待命的数位医生于不顾,径自开电脑埋头看资料,一干人等面面相觑。
"让他去吧,大家密切注意情况就好。"韩医生揉着眉头叹气。
崔夕默默走进去,只看到乐念停的嘴唇都被咬破,心中的辛酸惨苦混合成说不出的愤怒--"啪"地一声崔夕的手打在键盘上,颤声道:"乐念停,你不要这样好不好?"
"请你让一让,你弄乱了我的数据。"乐念停面无表情。
"你这样苦撑是为什么?哭出来很丢人?你难受就哭出来好不好?"崔夕说着,自己的泪水倒是掉下来。
"可是我不想哭,所以我哭不出来。"乐念停抬头,修长冰冷的手指滑过崔夕满面的泪痕:"崔,你近来哭得太多,已经不像你了。"
"我难过。"崔夕哽咽。
"谢谢你。"乐念停第一次伸手抱住崔夕。
崔夕靠在乐念停胸前,他突兀的锁骨硌得她生生的痛,恍惚地想起开学初冷着脸不理人的乐念停,穿一袭皇家蓝被一群洋番包围的乐念停,在课堂上开掉老师的乐念停,甚至--和程朗吵架的乐念停......一幕幕犹在眼前,是怎么走到了今天这一步?原来只看得到他的刺,觉得他的刺伤人,现在他的刺折了,看到下面血肉模糊的伤,却是--更伤人。
生离,亦或死别,一般猝不及防。
身死,亦或心死,是否并无区别?
茫然复惘然更枉然的沧桑哀凉蔓延开来,浸染得一颗心如这个城市薄脆的冬天,风声尖利的冷。
接下来的三天,乐念停不曾合过眼睛。
陪在一边的崔夕已经困顿得站着都可以睡着,每次不自觉地睡去后猛地惊醒,总可以看到乐念停依然笔直地背影,看到他眼睛里近乎凄厉的明亮。
程朗每天都会带妈妈煲的汤来交给崔夕,然后站在外面怔怔地看着乐念停。看着看着就觉得眼睛发涩。
在很多很多年之后回头看,他才知自己这一生,除了乐念停,他没有为任何人心痛更多--那样的心痛纵然无关风月,却是入骨入髓。
深夜。
崔夕疲倦得恍惚地撑着额头,迷糊中看到乐念停唇边牵出一抹冷诮笑容。崔夕立刻打起精神笑到:"终于完成了?"
乐念停想说什么,但一张口,一口鲜血就喷出口来,深晦诡异的红。
"医生!"崔夕惊得大声叫到。
乐念停拿出手帕,冷静地抹去电脑上沾染到的血迹,平静地道:"崔,请替我约唐锐律师。"
"现在是午夜?而且你......"崔夕迟疑。
"限他半小时内到。"乐念停冷然道。
崔夕一个电话过去,果然半小时不到,本城顶级律师唐锐先生立刻赶到,累得犹自喘息。
"崔,我想和唐律师单独谈谈。"乐念停侧头道。
崔夕点点头,与一干医生护士一起退出,轻轻掩上门。
"唐律师,乐氏名下的LYRE酒店的内部网络系统,在前段时间曾遭到黑客侵入,我现在已经补好漏洞,然后你看看这份资料,我要起诉他们。"乐念停递给唐锐一份东西。
唐锐恭敬地接过,一看就是心惊,脱口道:"乐先生,有这份资料胜诉是有绝对把握的。"
"我要的不止是胜诉,我一定要重判。"乐念停冷冷道。
"依照我国先行发条,此类案例最高可判14年监禁。"唐锐道。
"不够,起码要是这个的一倍。"乐念停的声音是听得人寒毛倒立的阴冷,"他们做错的事,必须付出足够的代价。"
那天,若不是为了送来这份报告,也许陈叔就没有死......陈叔的死,他有罪,他们也逃不掉......
"这个......"唐锐犹疑。
"我不惜一切代价,钱的方面不会有任何问题。"乐念停道--唐锐自然知道乐氏的唯一继承人说出这句话来是何等分量,立刻点头:"那就请乐先生放心。"
"你去吧。"乐念停倦极地靠着椅背合上眼睛。
听着唐锐的脚步出去,而后进来一人,乐念停恍惚中以为是崔夕,合着眼睛道:"崔,你也回去吧。"
"是我。我来看看你。"--程朗的声音。
乐念停抬眸沉默看着程朗。
"这几天累坏了?"程朗呐呐地说废话。
乐念停还是沉默。
"乐念停,我一直在想,如果那天不是在那样的情形下,也许你就不会坚持回家--陈叔也许也就不会死......"程朗心绪纷乱,不知所云。
"如果你对陈叔觉得内疚,明天陈叔出殡,你可以去献束花。但是你来对我说这样的话是什么意思?"乐念停的目光又阴冷下去,"你是想听我说,不不不,完全不关你的事,只是因为我固执不听劝才害得陈叔死于非命,是不是?对不起,安慰人这种事情一向不是我擅长。"--真荒谬,自己还是会失望。不是早都死了心么?但是在看到他时,还是期望他只是为了看看他而来......
"乐念停--"程朗懊恼地抓头发--他总是有本事把好好的情形搞得一团糟,而乐念停,也总是有本事把最伤人的一点尖锐地拧出来。
"你走吧,我累了。"乐念停合上眼睛。
程朗看着幽暗的灯光下,乐念停就那样靠在椅背上,他清瘦憔悴的面容无限疲倦,看上去如同暗夜里开出的白花,伶仃中竟带了几分森森鬼气。让人看在眼里就是不知如何是好的心痛--这个人,他该拿他怎么办?他甘愿拼尽全力地照顾他保护他守护他,补偿他伤害过他的一点一滴,可是他要的那种喜欢--也就是爱吧--他真的不知道是什么......
"乐念停,不管怎样,你好好把病治好。"程朗叹了口气。
乐念停唇边又是那样冷诮的笑。
程朗无奈何地转身走出去,身后乐念停惨白唇边挂出一线殷红,绵延不绝。
陈叔出殡的日子。
葬礼隆重,极尽哀荣。
一袭黑衣的乐念停一直很沉默。
葬礼其实是没有意义的吧。
当他忠心耿耿十多年如一日照顾他的时候,他并不曾珍惜。
现在所做的一切,不过只为减少生者的内疚,于死者,又何尝有半点意义?
大捧大捧的百合扔下墓穴,一把一把的黄土慢慢洒下。
庄严的神甫在低声念着什么,乐念停恍若未闻,只抬头看向远远站着的一条人影--程朗,程朗,他朝我长埋黄土身化白骨,你又可还记得我曾如此念念不忘倾心以求?
葬礼结束。
崔夕坐在乐念停的车上,眼睛红肿。她与陈叔并无多么深厚感情,只是被心里不祥不安的感觉逼得一直流泪。
"丫头,不要再哭了。"乐念停叹息。
崔夕猛地抬起头--这是第一次听到乐念停用如此温柔宠溺的语气说话。
"有礼物送给你。"乐念停拉过崔夕的手来,在她的小指上套上一枚小小的白金戒。
戒指小巧玲珑,而且非常简单,唯一不同的是上面有一个细小的"乐"字和"乐氏"的英文缩写。
"虽然值不了多少钱,但记得别弄丢了。"乐念停淡淡地道:"以后不管在哪里遇到麻烦,拿着它去找当地的政要或者商界显贵,他们总不至于袖手不管。"
崔夕鼻子一酸:"我不要,遇到麻烦我就直接来找你。"
"傻丫头。"乐念停摸摸她的头发,笑一笑,"找我也不是不可以,但是我说不定会改变心意,哪里有证物拿在手里塌实。"
崔夕不管不顾地靠在乐念停肩上抹眼泪。
"你哭什么?我还没死。"乐念停温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