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假又何妨?"乐念停全不在意。
程朗摸摸头,也笑:"是我拘泥。"
墙角坐着一位盲琴师,拨弄着手里的三弦,曲调散淡清空,一时只觉已不在这烟火人间。
桌上餐具一色是玉器,菜色很清淡,不过简单的几只龙井虾仁,竹筒石鸡,西湖醋鱼,象牙春笋......点心是粤式珍珠饺,配一只家常的西湖莼菜汤,可是异常清甜可口。
程朗一开始吃就停不下筷子,抬头笑得灿烂:"真好吃。"
乐念停只微笑看他。
"你为什么不吃?"程朗发觉乐念停几乎不动筷子。
"我不饿。"乐念停摇头。
"这正值午饭时候,怎么会不饿呢,不吃东西怎么?!"程朗大刀阔斧地往乐念停面前的碟子里拨拉虾仁,大声道:"老妈说的,多吃虾好。"
乐念停看着面前迅速堆成小山的碟子,看着程朗认真为他盛汤布菜的样子,看着他忙碌中也不忘往自己嘴里扔虾饺的贪吃样子,一抹笑容浮上清俊面容。
"诶,这才对嘛!"程朗重重一挥手。
"什么才对?"乐念停疑惑。
"你现在笑的样子才像是真的在笑嘛,而不是--"程朗吐吐舌头打住话头。
"而不是皮笑肉不笑?"乐念停为他接下去。
"唔,失败,又被你猜到......"程朗煞有介事地做出懊恼神情。
乐念停的笑容慢慢扩大,连眼睛里,竟也见了欢容。
程朗看他开心,心里不知怎的也分外舒畅,笑得那个阳光灿烂。
"难得这么开心,我弹只曲子给你听。"乐念停接过盲琴师手里的三弦。
"你会?"程朗惊诧,这种"上古"乐器居然乐念停也会?
乐念停不说话,将三弦侧抱于怀,左手按弦,右手修长手指拨过琴弦,琴声如清泉溅落流淌,玲珑剔透。
斯时,天高云淡,睡莲盛放,琴声宛转,乐念停清俊面容一直有笑容宁静--程朗并不懂得乐念停弹的是什么曲子,恍惚中只觉这一辈子,从来没有这么快活过,那每一抹薄云每一缕芬芳每一只琴音每一丝浅笑,都沁入心脾,再也抹不去再也--忘不掉。
突然,一声锐响,琴声嘶哑。
乐念停一怔,却见手中三弦已断了一弦......
这弦,怎么就断了呢?怎么就断了?
"你的手受伤了!"程朗一眼看到一脉鲜血触目地在乐念停手上滑落。
乐念停注视断弦目光一冷,漠然开口道:"你走吧。"
"什么?"程朗糊涂,又道:"你伤了手,要先包扎起来。"
"我说下午的课我不去了,你走吧。"乐念停眼中又浮起深晦的倦意和冷漠。
程朗不知他何以如此喜怒无常,表情也是一僵,转身即走,走了几步又顿住脚步回过头来--掏出手帕用力缠在乐念停的手上,恼怒之中用力颇重,乐念停嘴唇一白。
看着程朗背影消失,乐念停一手拂落桌上各色杯盏碗盘,那只倒霉的三弦直接飞出窗口扑通落进荷塘,他自己独坐废墟中,猛地被胸口突如其来的刺痛逼得弯下身去,喘息不止。
第02章
脚步匆忙。
"少爷,吃药吧。"陈潜急忙将温水和药片送到乐念停唇边。
乐念停面上半点血色也无,连唇色也变成淡紫,却仍咬着牙迸出冷冷的两个字:"不要!"
"我请韩医生过来一趟?"陈潜小心问到。
"我说了不要!"乐念停喘着气怒道。
"少爷你这样任着性子会送命的!"陈潜着急心痛中口不择言。
"送命就送命......反正这条命早该送了十万八千次了!"乐念停声音沙哑地吼道。
"但老爷把你交给我,我就不能让你由着性子来!!"陈潜又急又怒,倔性子冲上头,也大声吼了回去。
"你......"乐念停咬得嘴唇上一排血印,恼怒厌恶地瞪着陈潜抖着手摸出电话召医生,突然--他薄唇一扬,唇边牵出一抹阴冷浅笑。
陈潜被他笑得心里发寒,仔细一看,只见他缠着手帕的右手渗着血,可是--那是怎的?他的左手怎么也在滴滴嗒嗒不停淌血?陈潜冲过去拼命掰开乐念停疼痛中握得极紧的手,只看到他手心握着一片玉器碎片,用力之下已深深刺入手心,血肉模糊。陈潜心头气苦,连连顿足:"少爷,你,你这是做什么?"老泪已冲上眼眶--这,已经是第几次了?
"陈叔,对不起。"乐念停松开手,支持不住地往后靠,看着老陈叔的簌簌白发眼中泪光,忽觉辛酸歉疚。
"少爷不要说对不起......"陈潜满腔的怒气听得这一句低哑的"对不起",顷刻间也化作了心头酸楚。
"陈叔......我不要看医生。"乐念停的声音低得听不清楚。
"我们不住院,只是让医生把你手上的伤包扎好,成不成?"陈潜叹息。
乐念停眼睫低低垂下,无限疲倦,含糊地应了一声:"好。"
S大传播学院。
教室。
程朗跑前跑后地协调意愿,分派国庆庆典上每人的任务。
三十人做记者、摄影,剩下的--小唐、莫蔷他们几个能言善道,可以分去做导游,许裟、韩蕾他们比较内向塌实就分去服务队更好......
"程朗,他呢?"季翔往后晃晃头。
程朗知道他说的是乐念停,顿了顿,还是走过去问到:"乐念停,你愿意参加哪个队呢?"
乐念停还没开口,小唐口快已说到:"乐念停在国外呆的时间长,英文好,可以去外宾接待团协助记者做翻译。"
"哦,对,这个适合。"程朗也点头,"那乐念停,我就把你写到翻译组去了?"
话音未落,乐念停就直接摇头:"我不去。"
"嘎?你不想去翻译组?那你想参加哪个团队?"程朗问。
"我不参加。"乐念停漠然道。
"你还在生气?你到底在生什么气?"程朗以为乐念停还在为那天的事不开心--可是他实在想不明白那天他怎么惹恼了他。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乐念停蹙起眉头,"我只是没有兴趣。"
"可是,可是参加集体团队活动不是看有没有兴趣,是义务......"程朗被他一句没有兴趣堵得一噎,呐呐说到。
乐念停不理他,站起身就走。
"喂,你去哪里?"程朗愣愣地问。
"我回家。"乐念停道。
"课还没上完,你怎么能说走就走,你以为学校是你家开的啊?"程朗被这人搞得莫名其妙冲口说到。
"很不幸,你说对了。"乐念停淡淡扔下这一句,人已走出教室。
"倒,有没有搞错,简直是仗势欺人。"季翔看得愣住,半晌才蹦出一句话。
"真是可惜,偏偏他有势可仗。"崔夕玩味地看着乐念停远去的背影闲闲说到。
"崔夕!你到底是站哪一边的?!"季翔怒吼。
"你说呢?"崔夕依然望着乐念停走远的方向。
"女人,你的名字叫--"季翔恨恨地说。
"虚荣。"崔夕莞尔一笑,明媚无双。
阳光下的球场。
程朗穿白色球衣,衬着小麦色的皮肤,分外好看,边上来做义务啦啦队的一群女孩子不时看着他唧唧呱呱又说又笑。
"老大,你看那些丫头真把我们当耍猴的一样。"季翔不满。
"你急什么,她们眼里只看得到老大,放心放心,只有老大一个人在耍猴给他们看。"小唐挤挤眼睛笑道。
"说什么呢,谁耍猴了?唧唧歪歪的还踢不踢球了?"程朗吼道。
"怎么,老大吃火药了?"小唐吐吐舌头。
"火药是没吃,是今天被乐念停摆了一道,心里不痛快。"季翔小声道。
"不过乐念停那小子,还真是怪怪的......"小唐瘪瘪嘴。
"有钱人家的人和我们这些老粗是不一样,哈哈,快别说了,看老大的脸黑得都像锅底了,真辜负那些小丫头左一个阳光右一个青春地对着他老人家抒情,哈。"季翔边笑边跑开,躲开程朗可以杀人的两道目光。
深夜。
一条瘦削人影跌跌撞撞地冲进洗手间。
胸口一阵灼痛,有什么腥甜的东西强忍不住夺喉而出,扑地喷在洗漱池前的镜子上。
乐念停怔了怔,喘了口气静静地看着镜上那殷红的痕迹和自己惨白如鬼魅的脸,然后开了水龙头,漱口,洗脸,再仔细清洗干净每一点血迹。
毁尸灭迹。脑中非常荒谬地冒出这个词。
可是,是要向谁隐瞒?
说到底,不过是自欺欺人。原来还是怯懦,原来还是会害怕--不是怕死,是怕看着自己这样一天一天地千疮百孔,一天天地腐败溃朽,一天一天地成为病床上的活体木乃伊......往往抬眸看着镜中鬼影,自己已经厌恶恐惧得想厉声咆哮......
乐念停随手抓起一只水晶杯子砸向镜子,猛地把头埋入水中,终于--可以不用看见泪水。
清晨。
陈潜看着早起的乐念停衣衫整齐往外去,不禁诧异:"少爷,学校不是放假么,少爷去哪里?"
"学校有活动。"乐念停答道。
陈潜看着他苍白得纸一般的面色和他眼窝处的淡青,想开口劝阻,但知道劝也无用,只得道:"那吃了早饭再去?"
乐念停本能地摇头,想了想终于回到餐桌旁喝了半杯牛奶--旁的人都跟着舒口气。
S大学。
国庆盛典。
乐念停看着那些海一般的彩旗气球,冷冷一晒,校庆也好国庆也罢,不过都是变着法子做宣传,请名人,然后落到最终目的--捐款。其实何苦,是院长周诚老先生太过谨慎求全,拼命想证明S大在他手里并不只是白花乐氏的银子,他也有所谓--政绩。
乐念停的林宾基尼康达一停下,他立刻被当作贵宾簇拥进去,解释了许多次"我只是来做翻译的"也无人相信,烦得他当场就想翻脸。远远的崔夕看在眼里,不禁一笑,也难怪--今天乐念停穿的衣服是一袭高贵逼人的皇家蓝--她从来不知道黄种人可以把这个对人无比挑剔的颜色穿得这么优雅贵气,再加上他苍白面色和眼里的一点厌倦,分明就是活生生地解释所谓贵族是个什么意思。
看着乐念停真的快要拂袖就走,崔夕急忙上前道:"跟我来,翻译组在这边。"把他带离了那群抛出的秋波简直可以淹死人的礼仪小姐。
"程朗在哪里?"乐念停开口就问。
"我们去书画展厅,那本来是程朗负责采访摄影的地方,现在我暂代。"崔夕眼神一异,迅速隐去,微笑说到。
乐念停点点头,顺从地跟着崔夕去。今天崔夕穿银灰色露背裙子,那么素雅得霸道的颜色倒也被她穿得冷艳璀璨,两人走在一起明明白白一对璧人,引得人人注目。
走到书画展那一群外宾那里,自我介绍还没做完,崔夕就不得不承认--让乐念停来做翻译是个错误--那些洋番对他的兴趣完全大过了对S大的兴趣......而他的英文发音--她崔夕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可还是完全被电得像尖叫,和那些围着他流口水的小女孩没甚区别......
这人,真是个异数。
难得乐念停竟然没有发脾气,一直耐心地努力把话题引到S大上去,听着他有优美流畅的剑桥腔讲解中国书画真是至大享受。崔夕见他已经把采访那一块工作完成得百分百,自己索性就只顾举着DV全程记录,很多时候占据镜头的都是乐念停的脸......崔夕看着镜头中的乐念停,对自己说--如果没有人可以对他免疫,那么--她并不介意来一次逐鹿中原......
从书画展厅出来不觉时间已过去两个半小时。
"程朗还没有来吗?"乐念停侧头问崔夕,他已疲倦得胸闷头晕。
"大概在别的地方被困住了,找他......有事?"崔夕递给他一听开好的可乐。
乐念停揉揉眉心,摇头:"没事。"--是,找他做什么呢?真是无谓。
正说着话,季翔满头是汗地过来道:"崔夕,老大在体育馆那边被弄得焦头烂额,让你这边工作完了后去帮帮他。"
"怎么回事?"崔夕问。
"那些老外问他体育设施的问题,老大英文不够好,问到专业的东西就抓瞎啦。"季翔摊手,看到一旁的乐念停像看到救星,:"乐念停,刚好你在,去帮老大一把吧。"
乐念停吸口气压下胸口闷闷的痛,随手放下一口未喝的可乐就跟了季翔去。
体育馆。
果然,程朗被围在一群老外中,涨红了一张脸,正手舞足蹈地干着急。
乐念停看着他那么高高的一个人,却傻乎乎的像个做错事的小孩子,不知怎的忽然胸口一暖,唇边浮起一丝笑容。
"乐念停,你来了。"程朗尴尬地笑。
"恩,我来了。"乐念停走过去,看着他一笑,转身去与那群老外沟通。这一群人都是资深人士,提的问题非常专业,难怪程朗应付不来。
乐念停一边解释,介绍,一边把老外的问题和反馈告诉程朗,而程朗记录,摄影,两人虽不多说一句,倒也心领神会配合得当。
从室内体育馆来到室外体育场,已是烈日当头。
程朗神采飞扬地整理要提出的问题,不料耳边忽听得乐念停冷冷一句:"下面交给你,我不做了。"
"什么?你又这样?你知道没有你帮忙我做不来......"程朗追上去几步,不明白他怎么又是这样说翻脸就翻脸,却见乐念停自顾自地当场在石阶上席地而坐,低下头去枕在臂上,再不搭理他。
程朗气得跳脚,不得不尴尬地向那群同样摸不着头脑的老外解释为什么那位"英俊的CHINESE GENTLEMAN" 不肯继续为他们翻译......
第03章
应付完书画展那边的外宾,崔夕往体育场来。
程朗见了她立刻对她猛挥手,崔夕却径直往低头坐着的乐念停走去。
"崔夕!"程朗大声叫道。
回应是两道白眼。
程朗又气又急,脑袋里本来就不多的英文单词更是消失无踪,只能把那群老外带到休息室坐下,一边口里喃喃念叨着仅仅想得起来的"WATER WATER......"一边手忙脚乱地塞给每人一杯水,自己跑开去找人来帮忙。
体育场上,崔夕俯身轻轻推推乐念停:"你怎么了?"
"不要碰我!"乐念停沙哑得厉害的声音听得崔夕吓一跳,低头看到乐念停的手更是一惊--只见他十指指甲全变成了很诡异的淡紫色,而他整个人竟然都在微微发抖。
"你--"崔夕定定神道:"你生病了,我给你叫救护车。"
"你走开......不用你管。"乐念停带着喘息的声音冷得像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