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珠无泪————苏枭
苏枭  发于:2008年11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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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法动弹,无法呼吸......

清醒过来的时候,我已经不在那狭小阴冷的地下室里。
雪白的天花板,柔软的床铺,清爽的空气,还有透过落地窗铺满整个房间的明亮温暖的阳光。
一切不适都不知所踪,身体轻盈,精力充沛。
我呆瞪了天花板半晌,吃力地回想一切。最后结论是眼前的光景只不过是个梦。
"Hello。"极柔和悦耳的音色,虽是蓦然响起,却毫不突兀。
我转头,入目的是一张熟悉的脸庞--清丽纤细,却又隐着说不出的妩媚。
"Hello......"我望着她,回应。
"我把你从敖焯那里偷来了,"她现出一个调皮的微笑,"敖焯就是吴浩然。"
"偷?"我只疑惑,却并不惊讶,见识过吴浩然的异像后,再想让我吃惊只怕是不太容易,更何况这个小妖精十之八九也不是普通人类。
"嗯。"她点头,神情像个小女孩。她坐在一张极大的椅子上,光光的两只小脚在半空晃来晃去。"他很过份耶,他难道不知道挑了人家的脚筋,人家从此以后就不能走路了么?"
吴......浩然......
我心中一痛。
"不过你放心,"她接着说道,"我已经把它接好了,保证比没断之前还结实!"
我一怔,轻轻活动脚腕,果然灵活自如,一点受过伤的感觉都没有。
这小妖精果然也不是人。"你是什么?"我问她,"也是龙么?"
她歪头看着我,"我是珍珠。嗯,你暂时可以叫我昱华。"
是珍珠......对了,吴浩然曾说过的......
"--你这人好奇怪耶,事情这么诡异,你不会怕么?"
我苦笑。还有什么可以让我怕?还有什么值得我怕?

就这样我莫名其妙地被这颗自称昱华的珍珠救下,在这幢她自称属于她的独门别墅中住下。
这别墅很是小巧,雕窗画栋,碧瓦飞檐,外部看来完全中式造型,上下两层,不算一层大厅只不过六个房间,设备却齐全。外面庭院极大,杨柳榆槐枫梅兰竹菊藤错落种了满园,中间曲径小溪,亭台假山,简直就是个仿古花园。
第一眼看到这场景的时候我只想自己究竟身在何方,因为我所在的那个城市似乎不可能有这样的规模的私家别墅。最为诡异的是这园子根本没有门,围墙又足有五六米,平整光滑,根本无法爬上去。
也就是说,事实上我已被她囚在这里。

我常常怀疑,这只不过是个梦境。然而理智告诉我,这是切切的真实。
其实这种生活并不坏,所有的生活必需品都不缺,有电视,有丰富的藏书和影碟,院落里养着些猫狗,乖巧而极通人性。
只是没有人。
对这一点我倒是无所谓,浑浑噩噩混日子正是我的强项。
昱华有时会突然从某个转角转出来,陪我聊天,然后消失。
我不知道这种生活还要持续多久,不过,就这样一直下去,似乎也不会令人难过。

有一天昱华出现时,身上带着吴浩然的味道。
她说,她已经是吴浩然的情人。
她说出那句话的瞬间似乎某种被压抑的东西从我心底喷涌出来,贯满四肢,穿透每个毛孔。
我从那天开始思念吴浩然。

事实上在那天之前我几乎没有想到他,但那天之后我会在做某件事时突然联想到从前的某个片断,然后一直回忆下去,待回过神来往往是一两个小时之后;我会莫名其妙地焦燥,而后泪流满面;我会在极饥饿的时候盯着食物而没有把它放进嘴里的欲望;我开始失眠,或者从春梦中突然惊醒......
整个人就像悬着,空空落落,找不到支点。
吴浩然吴浩然吴浩然......


我看着镜子里那张日渐消瘦憔悴的脸,心中极是迷惘。
我知道我在思念他,但我不知为什么。
是爱么?
老实讲我从不相信爱情这种鬼玩艺儿,对我来说"我爱你"只是"请和我上床"的代用语。所谓爱情,只是一个让性交看起来高尚些的谎言。
可是为什么我竟因思念而如此痛苦?

我一直以为时间可以抹杀一切,我对吴浩然的思念定也会因时间的流逝而淡去。
可是我错了,它竟缠得我越来越紧,一寸一寸蚕食着我的全部生活。
吴浩然吴浩然吴浩然......

我开始用针,用刀,用指甲,用打火机,用烟头,用碎酒瓶,用哑铃,用花铲,用一切可以用到的东西伤害自己,因为我发现只有痛得无法思考时我才会从那种逼得我近乎疯狂的思念中解脱出来,在癫狂的瞬间吴浩然的影子才能从我脑海中暂时消失掉。

"为什么这样?"昱华的眼中,只有种平静的疑惑,"这样不会很痛么?"
她问这句话的时候,我刚刚剥掉左手全部的指甲。
"当然痛。"我换了小刀,刀尖慢慢插进拇指关节。
"因为你想见敖焯?"她问。
想见?不想见?我专心地分解自己的手指,用全部精力抵抗锥心的疼痛。
她默默地看了一会,走近我。
"这样可以吧?"
听见这个声音,我全身一震。停下动作,抬头。
吴浩然。
他伸出手臂,轻轻捧起我的脸,"这样子,可以安慰你吧?"

一夜缠绵。
吴浩然的样子,吴浩然的声音,吴浩然的味道,然而我每时每刻都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他不是吴浩然。
是的,这个吴浩然,只是昱华造的幻像。
清晨,看着阳光下在身边熟睡的全裸的躯体,我痛哭失声。
吴浩然吴浩然吴浩然......

剥掉的指甲,割下的肌肉,烤焦的皮肤,甚至卸掉的整只脚,昱华只是吹吹气就恢复成原状;数次试图自杀,也总是安然无恙地在床上醒来。
某一天我盯着手臂上光滑的皮肤突然想起普罗米修士,他受这种惩罚至少有偷盗火种做为理由;可是我呢?我又做错了什么?

一天一天,一天一天,究竟过了多久,我毫无概念。
我就是个疯子了吧。握着血淋淋的膝盖骨我这样想着。

后来吴浩然告诉我,那段时间是两年三个月又十八天。

尽头是一个没有阳光的日子,灰色的云层层叠叠铺满了天空。
那天清早,昱华说,"你的自虐今天暂停,我有事。"
我对她笑笑,轻轻把尖针直刺进大腿。
怎可以停止?只要停止一刻,拥进脑海的思念就会比痛更痛。
她耸耸肩,"今天,让你见敖焯。"

昱华让我躲在衣橱里,单面的镜子可以让我看清楚外面的一切。她告诉我,如果她没有叫我,无论如何不要出去。我不知道她究竟要干什么,也没兴趣知道。
我唯一有兴趣的是,她说,今天让我见吴浩然。
她并没有食言,不到中午,她就把吴浩然拖了进来。
看见那张熟悉的脸--让思念折磨了我这么久的那张脸,一瞬间泪流满面。

他受了重伤,在昱华的掺扶下才能勉强走路。头部简单地包扎着,血渗出绷带,黑外套下的衬衫亦是血迹斑斑。
他瘦了,黑了,多出来的皱纹让他显得极是沧桑;只有那双眸子,我从不曾看透的漆黑深邃的眸子,还是记忆中的样子。
眼泪不停地流,止都止不住。
妈的,我又不是娘们儿,掉什么眼泪......

"你什么都没有了呢。"昱华拆开他头上的绷带,旁边摊开着急救箱。
吴浩然的声间显得疲倦,"无所谓,人间的财产权势并没有什么留恋的价值。"
"你甘心么?"昱华洗净他的伤口,重新上药,"也算苦心经营的事业,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被人夺走?"
吴浩然笑笑,"其实他不必那么心急的,老大的位置迟早是他的。"
"不过你还年轻,他等不及。等你死了,他也差不多了。"昱华小心翼翼地涂着药。
"那小子......"吴浩然又笑笑,"如果不是你帮忙,他才不敢反我。"
昱华吐吐舌头,"你知道了啊?"
吴浩然仍只是淡淡地笑着,像棵寂寞的伤痕累累的杨树。

"你是想说,只要有我就足够了么?"伤处已处理妥当,昱华坐在吴浩然身边,半偎着他。
吴浩然沉默着,目光飘渺,不知在想些什么。
"其实不是吧。"昱华抚着他的头发,"我知道你并不满意。--你找了我整整三百年,找到后才发现早就已经没有寻找我的必要了。"
吴浩然紧抿着嘴唇,一动不动。
"高潮的时候,你常常喊错名字你知道么?"
吴浩然很快地吐出两个字:"习惯。"
昱华笑了:"习惯?两年多了耶。--还不承认么?"
"承认什么?"
昱华把玩着他的头发,良久忽地一笑,说了两个字:"江天。"
--我的名字。

她的声音很轻,很柔;然而听着她说话的吴浩然,却像被针刺到一样全身一颤。
她笑了,洞悉一切般地神秘而骄傲。
"说实话,"她的声音有如蛊惑,"从开始到现在,六百年了,你真的还像当初一样爱着我?"
吴浩然的大半张脸隐没在阴影中,雕像似地静默。
我抑制不住地剧烈颤抖。

隔着一层玻璃我望着吴浩然的脸--那张熟悉的,陌生的,令我生死不能的脸--突然间血液如火焰般燃烧起来,每一个毛孔都鼓胀着爆烈的灼热......
我违反了和昱华的约定,一拳打破了面前的玻璃!
忽然之间,世界变得空白一片。

我......在哪里?
我......是谁?
慢慢张开眼,面前的两张脸......好熟悉......
敖焯......紫佩......
对了......
我......是......
昱华......

"劫数满了。"紫佩微笑着,轻盈盈向我施礼。"昱华姊,恭喜。"
记忆如清露,慢慢渗透我的每一个毛孔。
是了,我是昱华,东海中的一颗珍珠。三百年前,龙王太子敖焯因我而撞缺了蓬莱山,被天庭夺了龙珠,放逐至南海一大岛中深潭。我也被罚辗转尘世三百载。
不想敖焯竟冒着永入炼狱的险,只留下个水做的假身,真身逃了,只为在茫茫中找寻至爱......
消息传回天庭,王母亦叹。传下令来,留那痴情种子在人世,对我的惩处亦改为身入轮回三百年。三百年满,收我入瑶池。--这已不算什么惩处,直是我的福份了......
今日今时,恰是整整三百年......

敖焯--虽他借了人身,我依然一眼便看出是他,苦恋了我整整三百年,又在尘世寻我整整三百年的男子。
这并不是我能够理解的事情。--我是珍珠,并不是生来便有生命的灵物。所以,我缺少一些灵物生来便有的东西,比如--感情......

敖焯睁大眼,死死瞪住我,眼眶中满盈着水气。片刻,水气溢出,挂在颊边,晶晶莹莹。
那是叫做泪水的东西罢?我亦没有呢。

"你可不可以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敖焯在问的是紫佩--与我同蚌而出,却略年幼些的珠子。
"你没有看出来么?"紫佩笑着,笑容中的调皮之意一如我还未离东海的日子,"我不是昱华,我叫紫佩。江天正是昱华姊的转世,如今三百年满,她化了真身,如此而已。--真是条糊涂的龙呢,居然错认我为昱华姊--我只是来接她罢了。其实错认或许也怪不得你,在你这条龙看来,我们珍珠的感觉大约都是一样的罢?"
"你是说--"敖焯仿佛眼眶都要流出血来,颤抖着嘴唇,即将魂飞魄散的样子。
"我不是说得很明白?"紫佩嘟着嘴--她一向喜欢模仿人间女子的情态。
"我......不懂......"敖焯双手捧着脸孔,呻吟般呢喃。"她明明应该是颗珠子......"
"因为你逃了嘛,王母把对昱华姊的惩处改为身入轮回三百年--所以说你真的是条糊涂的龙呢,你不停地假借人身,却未发现身边一世又一世苦苦追你的恋人们,都是昱华姊的转世么?"
敖焯怔愣半响,忽然苦笑,"原来是这样......真是残酷啊......"
"可是,三百年期限,岂不是在数年前便已满了么?"
紫佩叹息,"很简单,你记错了。--三百年,太长了......长得可以忘记很多事情......"
"所以,我问你,从开始到现在,整整六百年,你真的还爱着昱华姊?"

三百年,长得可以忘记很多事情......
我还记得,这三百年中的数次转世。以人类的身份,与这条叫做敖焯的龙纠缠。桩桩件件,历历在目。
我清楚地记得,肉体上和心灵上殷殷的痛楚。
然而,一切,只是记得而已。
我记得,刹那前,我为了这个男子,痛苦得宁愿死去;然而现在,这一切却不为我所明白。

"昱华姊,我们回东海罢。"紫佩执起我的手,"龙王大人已备下盛宴迎你归来。三日后,还要送你入瑶池呢。"
我最后看了一眼敖焯,那熟悉又陌生的脸--
"好,我们回去。"
(完)

 



※※※※※※
文文全了吗?没全吗?全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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