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了?才一个半月不到的时间,翠微就到别人怀抱里,忽然一阵酸气熨得我喉里不住地痒,不住地咯咯响,现在的表情大概是狞笑,我慢慢道:「嫁谁?我不是都问好你赎身的价钱了?还有谁出得起这价?你莫不是说笑?」
嬷嬷的脸色警戒,大有母鸡护雏的架势,口气却很一般:「方员外,翠微有个姊妹如兰,对您极仰慕,您肯不肯赏光?」
「翠微嫁谁?」
「方员外,她都是别人的人了,她心里也难过啊,方─」
「翠微到底嫁给谁?」我大吼。明明不爱她,也清楚娶她是为了她的眼光她的识大体,我没法否认听到她嫁人的那一瞬竟松了口气,我还是没法想象有太太的日子,可是心里还是不好受,大大的不好受:我是哪点比不上人,让她短短时间内换了个目标?她不是只选定我一个吗?她明里暗里递给我的讯息不正告诉我她想嫁的只有我一个?她怎能这样?
我深吸一口气,缓下口气:「你告诉我,翠微到底嫁给谁?我什么都不会做!我─只─想─知─道!」
嬷嬷盯着我,仔细观察我神色,见我表情还算平和,才讷讷道:「方员外您走了以后,城里就传着说您要娶翠微,我们当然是乐观其成,也等着您回来,翠微尤其高兴,虽然说您还在父丧,只能先赎了她身,等一两年后才能迎她入门,可是翠微是真的很高兴,天天盼着您。」
嬷嬷长叹了口气:「我就实说吧!方员外,您别看我只是个卖笑的,做人一点道义我还是有的,见翠微能挣出这圈子总也是高兴,只是您......」她看向我,又叹了口气:「两年实在太长了!」
「什么意思?」
「您出去后没两三天城里的人都知道您要赎翠微,可要两年后才能娶她。方员外您摸着心想想,翠微何等人物,拜倒她裙下的又岂只您一人?有岂只您一人想让翠微做家里的人?您这一走,不正给大家机会?那些日子里我光应付上门赎翠微的人便够烦的了,方员外,我是记得你说的话,虽然不少人出的价比您高,可我没答应。」
她故作悬疑停了下。
「方员外,是翠微答应的。」
「你骗我!」
「我没有骗您,这个人没您好看,也没您这般气质,出的钱差不多,也是要把翠微当正夫人看,可是不用等,他告诉我只要翠微答应了,两天后他便会大礼大轿让翠微风光进了他家,安心做大夫人。」
「方员外,翠微起初也是不答应的,可是后来很多姊妹劝她,我想您是读书人,白乐天的琵琶行您肯定读过,翠微怕两年后年老色衰配不上您了,而您风华正茂,她怕配不上您给您丢脸,只能现在对不起您。」
我是怎么回家的呢?我不知道,明明不是失恋,可是总觉得世界在摇晃,我在里头晕得想吐。
我不能怪翠微,如果我是她,我一定会做出一样的选择。两年太长,怎知我会不会变心?只是我有如此不值信任?
原以为自己在她心中的地位有一些不一样,不过是自作多情。
我并没有比别人差,只是动作比别人慢,消息却泄得比别人快。翠微又不够信任我。
管家的贼笑现在有了意义,而他一点都不否认我加诸他的指控。他笑嘻嘻地说:「老爷,我是真高兴您要娶太太,一时高兴说溜了嘴,能怪我吗?谁晓得那婆娘竟这么捱不住,早早择了人跑了?」
他还反过来安慰我:「老爷,您别难过,还好是先看清了她的真面目,您常外头奔波,才这么短短日子她便熬不住了,真要成了我们主母那该怎么办,幸好她没误了您,以老爷您的人材家世要怎样人没有?老爷您就别难过了!」
我倒没有为情神伤,只是自尊受伤,算了,翠微过得好就好,她嫁的人我惹不起,自认也没那人喜欢她。
算了!谁叫我不懂得防备?活该被偷袭。
太太再找就有了,虽然不像管家想的那么简单,但我想天下之大,总有符合条件的女孩子吧!
不要对方缙这个人有欲望,最好对所有男人都没有欲望,又可以帮方缙生小孩的女人,很少,但这样的女人一定存在。
如果是在广东看到的那些女金兰,或许就可以。
上一次当,学一次乖。这次我手脚快多了,黄花大闺女终究不同于风尘中人,一旦订了婚事,她们便会等。何况这个新娘的父亲有头有脸,区区方缙,虽然有些资产,家道殷实,到底比不上对方,能攀得便要烧香谢天,哪敢轻易毁婚?我能凭恃的,不过是她不太好听的名声。
管家对这次的人选没什幺意见,反正我也没告诉他这位主母候选人大胆的行径,他担心的只一件:区区一方缙能娶到广东布商之首陈奉祺的独生女吗?
我其实也不是那幺有把握,不过得试试,与其等管家塞女人给我,不如自己找机会。
陈奉祺那个特立独行的女儿闺名叫秀芷,挺文静的名字,和外人的观感不同。陈秀芷的爹很好奇为何我会大老远跑来求亲。我告诉他那天游船的时候远远瞧见他女儿绝世的姿容,自此情根深种难以自拔(天晓得我连她长什幺样都没看清楚,但陈家老头显然有些懊恼),虽然我的家底不如陈家厚实,但也不会亏待秀芷,娶她也绝非为了她家财产(这是实话,虽然姓陈的有些不相信,但持疑是正确的态度),而我父丧结束了或许还会回京任官(说真的,我不是那幺有把握),总的说来,是个大有为的青年。
陈奉祺,这个稳坐广东布业首位,手掌南方大片市场的老人有些踌躇,颇为难地开了口,我想他是允了这婚事,但他期期艾艾说可能会有点阻碍,是啊!还有个许家的女孩。
如果连她也摆平了,我才能娶到陈秀芷。这是个有点困难的任务,不过或许比写诗填词来得简单。
次夜,我备好茶点,等着贵客临门,至于门房护院一类的我通通没有,反正我住的不过是好一点的客房,有个独房独院却没有专用的下仆,也听过传闻了,许小姐是遇强则强越战越勇,换句话说,她肯定会打进来,既然如此何必特意阻挠,干脆让她大大方方进来,省得牢损我方人力还没达到效果,弄得不好或许许家还要怪我伤他家小姐千金之体呢!何况,有时候毫不设防才是最佳战术,以前听人说唐演义便听过,不知是程咬金还是秦叔宝,反正是个头脑简单的福将,听说有刺客要来行刺,索性门户洞开人在里头鼾声大作,刺客惊疑不定反倒自己吓跑自己。在这个时代里我已经可以算上笨蛋了,俗话说傻人有傻福,说不定这次我也可以像故事里那个福将一样,安然过关。谁晓得呢?
月行中天的时候我听到门轻轻地开了,这人来得还真晚,我差点要睡着了。我转过头迎向声音来处。
她显然有些吓到,手里头的东西哗的一声落了一地,粗麻绳、细棍子、软刀和帕子一类的东西全镀上淡淡的银光,看得我心里浅浅地寒:还好我没睡着,看来这些东西是用来对付我的。
没预料到我醒着,小姑娘有些慌,但还是快手快脚收拾了东西往我走来。我连忙奉上点心巴结,一脸闲适(也可以说是谄媚)地笑:「贵客远临,总要好好招待一下,这点粗食不成敬意,姑娘要饿的话,尽可以用。」想她可能认为我在食物里下药,我从小碟子里掰了片糕点放到嘴巴里嚼一嚼、咽下去,人好端端地没事,小姑娘一脸狐疑看着我,不知我葫芦里卖什幺药。然后她开口了:「你知道我是谁吗?」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我倒了茶,一杯给她,一杯让我演示此茶无毒无害。
「什幺意思?」她瞪大眼。我现在发现,她其实长得很可爱,浓眉大眼,看上去很精神。
「我知道你来做什幺,我也知道你姓什幺也知道你家底,可是我不知道你的名字。」
「反正我也不嫁你,你也没必要知道。」她说,开始动作。
这我可不欢迎:「等等,你先听我把话说完。」
「你要娶秀芷,我都打听清楚了,还要你说什幺?」开始解麻绳。看这架势她是要把我捆成大包裹。
「这有得商量吧?你先听我把话说完好吗?」
她没停下动作:「除非你明天退了婚,否则我不会停手。」
这女孩还真是动作派,一点都不听人解释,她让我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些朋友,或许是小律或许是别人,一样夸大的个性。现在那些所谓的朋友的名字我都要忘得差不多了。
不过现在不是怀旧的时候,我讨厌再被人绑起来,挣扎着把我预备好的问题丢出去:「你为什幺要我退婚?」
她开始抓我的手:「还不简单,我不要你娶阿芷。」
「为什幺不要我娶她?」该死,手被她抓住了,到底要不要反抗?
「还用说,我喜欢她,她也喜欢我,你这是棒打鸳鸯。」凶狠的语气,恐怖的手劲,这女的小时候真是体弱多病?
可我没得考虑,一边延迟变成包裹的时间,一边引导话题:「怎说我是棒打鸳鸯?」
「以后阿芷到你家,我就再也看不到她,她也不愿嫁你,要不是让你强了,这不好,要不自己了断了,这更不好,别以为我说笑,她其实个性很拧的,不管怎样,你这一娶她我们两个就得分开,她不肯,我也不要。」
「谁说你们两个一定会分开的?」
「不是这样?」
「如果─」我吸了口气:「我说我连你一起娶进门呢?」
小姑娘手一用力,我疼得两眼通红,她忿忿:「好个色鬼,一个不够,一次一双,看我今天不好好整治你!」
「喂!我从刚刚就没把话说完,我是要娶你们两个,可我没说要作夫妻!」
她停下手,是呆了!
成拜如何,就看现在,弄得不好我身败名裂,好的话那就是老天眷顾。我暗暗自我打气,心里把话再兜了下才开口:「我是要娶你们两个,但不作夫妻!」
「什幺意思?」
「就我说的意思,我也实诚跟你说吧!我其实已经有妻室了,虽然她死了!」想起兰儿,心里还是难过,我脸上的表情说服力十成十,只心里真正难过的是什幺,就我一个人知道:「我以前答应过我妻子不会再娶,可是家里的人逼着我非要再娶个妻子入门,你是过来人,应该知道这难处,是吧?」
她的动作不变,但力道轻了些。小姑娘等着下文。
「我知道你和陈小姐是一对,所以才要找上她,我知道您会来,今夜是专等您前来,咱们先说清楚。」
确定绳子绑得紧实,她轻轻松松往后一坐:「你现在可以说了,我听着!」
「我口渴,想喝茶。」
「你先说再喝。」
「我很渴,姑娘,你看看我,手无缚鸡之力,还比不上您,您怕我什幺?」
「小心一点总是好的。」她打鼻孔里哼出声。
「这样啊!好吧,我说,我是要娶你们两个,但我不会对你们做什幺,你们俩爱如何便如何,我自管自的,这样可好?」
「哪有这幺好的事,你莫不是蒙我?」
我苦笑:「姑娘,我说实了您别生气,您瞧瞧我现在的样子,这是谁的杰作?您武功这般高强,我娶您回家不是自讨苦吃?又哪敢动您?若我真碰了陈小姐,怕不给您打得见阎王去?」
「这倒是。」
「姑娘,我不妨再更老实些,您想想,我是什幺时候提的亲?」
她回得挺快:「昨天下午。」
「您应该知道外头人是怎幺说你的吧?」
「那又如何?」
「我告诉您我听到的事情可好?大家都说谁上陈家提了亲,没多久您便要到他家里头寻晦气,我人不住这,我要真只想娶陈小姐,昨天提了亲便该趁早离开,让您找也找不到,对吧?」
她点点头。
「可是我留下来等您,您说我心里想些什幺?」
「你要我怎幺信你?」
「姑娘您怕什幺?您家大业大,陈小姐家里也是权势骄人,我哪里敌得上,要真惹两位生气,怕不给人锉骨扬灰?您武功又高强,我能做什幺?如果我现在起个毒誓,立个字据是不是让您放心些?」
「我不用你立字据,我现在这样也挺好的。」
我呵呵地笑。
「你笑什幺?」她恼羞成怒。
「没有,只是觉得您很天真,您想想,现在您能这样是因为有老父支撑,可恕我说得不好听,令尊要哪天仙去了,您又要如何?」
「你咒我爹?」
「不,我只不认为许老爷喜欢白发人送黑发人。」
小姑娘动摇了,她开始不安。我乘势追击:「姑娘,您想想,之后您家里其它人会怎幺说?您弟弟,嫁出去的妹妹,他们与你非一母所出,还有您家里诸多奶奶,真能让您过着现在的生活?」
「许老爷能让您这样,是因为您是他女儿,他心疼您,所以他甘冒旁人议论任您胡闹,可以后呢?您弟弟接了他生意,能顶得住闲言闲语吗?您想想我的提议吧?谁都不知道我们之间的约定,人家只以为我们三个人是夫妻,没有人会说闲话,令尊也不用再管旁人怎幺说,为人子女不就是要免父母烦忧?」
她想了想,说:「这是你说的,可当真?」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好,你先发誓,我再解你绳子,你立刻写张条子给我,然后明天上我家提亲。」
「姑娘,我到现在还不知道您的大名?」
「我叫临芳。」
交易达成。双方满意。可我没告诉小姑娘我肚子里满满地尽是鬼胎。
当事人都同意了,许老爷也没说什幺,毕竟女儿有了归宿,不用落脚姑娘庙,再者一起嫁到方家的陈秀芷是熟人,与女儿感情好,我又保证两个女人同做正室,无大小之分,他很干脆地答允。等我父丧结束这两个女孩便要一块儿出阁。
借着每季去广东的时候,我顺手带上布料给这对未婚妻评赏,我发现不只是秀芷,临芳人虽跳脱,但也颇有眼光,两个人挑挑拣拣选出的布总是卖得特别好,结算时我拨拨算盘总笑得嘴巴都要裂了,原来,我找的不只一个宝,是一对,划算。这样想的同时,难免要嘲笑自己,原来婚姻真的也可论斤称两,当成交易,一个毒誓一张字据一切就成了。不用感情基础也能成交。想来当年陈鸿对我未必没感情,或许真的如他所说,婚姻是婚姻,我是我。
只是当年的我不能也不愿接受这种模式。
现在或许也还是不行,毕竟陈鸿的身体不是我一个人的,虽然两个人距离远了,时间也久了,想起他不会那幺难过,可是心里还是有些闷,若再想起他的妻妾,还是会吃味。
至于他,说不定他早就忘了我,我从没收到任何他的只字词组,连一个笔画都没有。
他想我,不想?他心中有我,没有?
于是问题变得更复杂了,我回去了又怎样?或许他根本忘了和我的那点暧昧,不过是几个暖暖的拥抱几个羞涩的吻,和那称不上快乐的唯一一次性交。但我不回去,日日月月,渐渐地他会忘了我,于是我在他心中地位一点也无。
所以更不会写信给我。
算了,别再想了,现在如果通知他我要结婚的事似乎又太矫情,这幺久我都没写信给他,开始是为呕气,现在是缺理由,何况他娶了大官的女儿又升了官,算得上飞黄腾达,人是不是还住在原来那栋屋子是个问题。再想起当初他成亲的时候我把事情搞得那样糟,还差点强暴他,还是别通知他得好。
袁闵则是一定要通知的,终究是朋友,结婚也是大事,要瞒着他结了婚,他肯定要嚷嚷,遂提了笔修封信给他。
袁闵回赠个大礼,他把自己给送过来了。
看到他我还真是惊讶:「你怎幺会来?」
记忆中风流倜傥的袁大公子风采依旧,只是看来是快马兼程,一身的汗与尘土弄得他有些狼狈。
他不是很在意的笑:「别管我怎幺来,反正我有办法。我是来看你的。」
孔老夫子不说了?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现在的心情真的是好,袁闵休息了一下午,晚上我特地摆了酒席宴他。
他的精神看上去好多了,只是有点心事。对他,我是从来没辄,与其妄加猜测,我倒宁可等他告诉我,反正没什么坏消息吧,我的根几乎已经扎在这,京里的事,是天边样远,塌坏了也轮不到我扛。
开头他告诉我一些京里的事,比如说他又升了什么官,以前的朋友现在情况如何等等。然后,他叹了口气,道:「阿绅,连你也要娶妻了,现在就剩我一个,形单影只。想来还真是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