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之男————悠雨
悠雨  发于:2008年11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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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很奇怪她为什么总说我脏,」卓文靖盯着墙壁,眼珠一点也不转动,声音清淡,仿佛自言自语般说,「很多年后,我才知道,原来她是被一个陌生男人强JIAN才生下了我……从我出生的那一刻,她的精神就不正常了……」
  所以才不停说脏。明明是最不想看见,最不想承认的孩子,但依然割舍不下。于是用厚厚的衣服裹住他,不让他被其它人看见,不让他被其它人嫌弃。虽然现在已经无法猜测那位精神病患者当时心中真实的想法,但有一点可以确定,即使疯了,即使不想承认,但她对自己生下的孩子,依然有份单纯执着而又矛盾的爱。
  「她一直不准我直接碰触她,直到她死后,我才第一次握住了她的手,冰冷的手。」卓文靖把卓新搂在怀中,从对方身上汲取温暖,「人的体温很舒服,小新,抱着我……能感受到吗?你我身上,都有那种暖暖的温度……」
  卓新在他怀中不能动弹,这是他第一次看见卓文靖心中最软弱的一面。
  他是那样神经质的不停念着一些听不清的词句,他的目光那样混浊不清。
  卓新心口仿佛被捏紧似的一阵剧痛。
  「后来我开始学画,但却一直寂寂无名,」卓文靖继续说,「直到后来,何茜出现了,她看上了我的画,也看上了我。她希望我娶她,她的条件太好了,我没有任何理由拒绝。我从来没有贪图过她什么,但却从她那里得到了太多……我所有的名利都是她带给我的,现在我全部还给她……但只有绘画的才能是我自己的,任何人都无法夺走。」
  他的声音在黑夜之中显得异常坚定,掷地有声。
  但是听在卓新耳中却仿佛利针一般刺痛鼓膜。他的身体蓦然一抖,喉咙被哽住,不但发不出声音,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卓文靖引以自豪的绘画才能已经被夺走了,而只有他自己,浑然不知。
  他是那样自信地可以独立,可以摆脱何茜,但是……
  无法弯曲的中食二指和越来越差的视力,怎样支持他重新开始?
  想到这里,卓新胸口被后悔和痛苦填满,一阵紧窒的难受。眼泪已经流不出来,只有头痛欲裂。不敢想象当卓文靖知道真相后会有什么反应、什么举动,他要怎样才能面对他的命运?
  「那副画,真的是抄袭吗?」卓新突然问。
  这个问题困扰了他很久。一方面他不信卓文靖会抄袭,另一方面,卓文靖从来没对这件事情做出任何解释,让人不得不怀疑。
  卓文靖稍稍沉默一下,说:「那幅熏衣草的灵感的确来自另一幅画,但绝对不是这次的原告。」
  「为什么?」
  「因为带给我灵感的那幅画的作者是个女人。」卓文靖回忆说,「三年前在画廊,我第一次看见那副熏衣草时,就被那种炫目的紫色吸引了,不惜一切代价想要买下,但却被老板告知是非卖品,于是就打听了一下作者的身份,但是除了性别之外,老板什么也不肯透露。没过多久,那幅画就从画廊里被取走了……而我之所以会画下那副熏衣草,大概在潜意识里受那副画作影响太深了吧?不知不觉就变成了抄袭品……」说到这里,露出无奈的笑容。
  「但是……那个原告男人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卓新不解地问。
  「这个就要去问何茜了。她为了让我身败名裂,不知从什么地方找来个原告,然后又伪造出一堆草图,说我抄袭。」
  原来这就是真相?!卓新惊讶得合不上嘴。何茜为了束缚住卓文靖,竟不惜做出这种事情?!
  「那你为什么不解释呢?为什么拒绝出庭,这样所有人多会误会你的……」
  卓文靖无所谓地一笑,「反正他们说的也不错,熏衣草的灵感的确是抄袭的。」
  「但是还有其它的画……」
  「无所谓,随她便好了。我还可以重新开始。」卓文靖信心百倍地一笑,在卓新耳边说,「摆脱何茜给我的名望和地位,以我自己的力量,重新开始。」
  「不……」这些话在卓新听来,就像针扎一样,他轻轻摇头,低喃着,「不行……」
  「什么?」卓文靖温柔地问。
  吸了一口气,卓新终于决定说出:「已经不能……重新开始了。」
  「?」卓文靖疑惑地望着卓新。
  「因为你的手,已经不能复原了。」
  卓新和卓文靖目光对视,不准自己逃避这一刻的到来。这个深埋在心、不敢出口的秘密终于说破,他静静等待着对方的反应。
  「你说什么?!」
  卓文靖双眼闪现出一抹晶亮的光芒。他听到这句话后的震惊完全在卓新的意料之中。短暂而压抑的沉默后,一把抓住了卓新的肩膀,近乎于吼地问道:「你说什么?」
  卓新平静地把刚才的话又详细重述一遍:「医生说……你右手的中食二指,已经不能弯曲……再也不能握笔了……」
  「……」卓文靖的手抖了一下。
  「不过没有关系,」卓新抬头担心地望着他,竭力劝说,「只是两根手指不能弯曲而已,你还可以做很多事情……」
  「闭嘴……」
  卓文靖眼珠无法转动,他缓缓放开抓住卓新肩膀的手,抱住自己的头。突然用力,用好像可以挤爆头壳的力量抱住了自己的头。
  「你不要这样……」卓新快苦了,「无论在餐厅打工,还是在旅店打工,无论回国还是留在法国等待熏衣草盛开的季节,我们都有办法靠自己的力量赚钱活下来……你不用这样……我们可以……」
  「我叫你闭嘴!」卓文靖大声喝断卓新的话。
  「……」卓新吓得倒抽一口凉气,双目睁大,但眼泪怎么也流不出来。
  卓文靖的身体蜷缩在墙边,变成一个黑色的可怕影子。借着稀微的月光,可以看见他肩膀的颤抖。卓新静静注视着他,什么话也不敢说。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听见卓文靖很小声的一句:「你说谎。」
  「……」
  「你一定在说谎,你在骗我对不对?」卓文靖慢慢抬起头,抓住卓新的肩膀,「你想骗我向何茜妥协对不对?你想骗我回去对不对?」
  「不是……」卓新摇着头,在卓文靖逼人目光的注视下,他感到呼吸艰难。
  「你说谎……你一定在说谎……」
  不停重复着这句话,卓文靖露出疯子般的表情,抓住卓新肩膀的五指越发用力,卓新痛得咬紧了牙。
  「我没有说谎……」低声念出这句话后,卓新蓦然抬头,用尽全力大吼起来,「我没有说谎!你不要再自己骗自己了……面对现实吧,你还可以重新开始,只不过不能以画家为目标重新开始而已……」
  「不,你骗我!你骗我!」
  卓文靖嘶叫起来,紧紧扼住自己的右手,竭尽全力弯曲手指,但是他做不到……始终有两根手指不受他的控制……
  「接受现实吧。」卓新扑上去抱住了他,眼泪夺眶而出,「不要再试了!接受现实吧,爸爸……」
  「你刚才叫我什么?」卓文靖脸部僵硬,蓦然抬头。
  卓新被他可怕的目光吓得向后一缩,明白自己刚才那声『爸爸』让他受到莫大的刺激。
  「你滚,你立刻就滚!」卓文靖指着楼梯对卓新吼去。
  卓新跪在原地摇头,泪流不止。
  「我叫你滚!」卓文靖蓦然站起,抓住卓新把他拖到楼梯口,向楼下推去,「我不需要你的同情!不需要你的怜悯!我根本不想看见你!你给我滚,永远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此时此刻,卓文靖才知道卓新留在他身边的理由是什么。
  是同情和愧疚,仅仅是同情和愧疚而已。因为自己无法作画而同情,因为自己为他受伤而愧疚。他根本不爱他,依然把他当成父亲……
  「不,爸爸……不要赶我走。」卓新紧紧抱住卓文靖的腰,哭得声嘶力竭。
  「不要再叫我爸爸!」
  卓文靖忍无可忍地一掌推向卓新。
  瞬间,只听『咔』的一声,卓新脚下那块早已腐朽不堪的木阶塌陷下去!
  卓新只觉脚下一空,身体向后翻倒!
  一切只发生在眨眼之前,无数画面闪过。他看到卓文靖惊慌失措的表情,看到他想抓住自己的手,看到漆黑的天井,看到──天旋地转!
  「啊──」
  一声长长的尖叫,卓新滚下了二十级的台阶。
  额头重重撞到地板上,一股温热的液体流淌出来。还来不及呻吟,就已昏迷过去……
  睁开眼时已是早晨。
  初春暖和的阳光从窗口射入,卓新环顾四周,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病床上。旁边还有两个床位,不过被子和枕头都折得好好的,不像有人睡过,看来这个房间只有自己一个人。
  刚想起身,头痛欲裂,这才发现头上缠了厚厚一圈绷带。
  努力回忆,才想起自己跌下楼梯,然后什么都不知道了……
  是谁把自己送到医院来的?卓文靖又在哪里?
  正想着,从走廊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下一秒,一个人影推门而入,睁着惊慌的眼瞳冲到卓新床边,一把握住卓新的手,气喘吁吁地说:「小……小新,你没事吧?」
  「杰拉德?」卓新眨了眨眼,怀疑自己看错了。
  「太好了,还好你平安无事。」杰拉德避开伤口紧紧抱住卓新的头,松了一口长气。
  「到底……怎么回事?」卓新搞不清状况,杰拉德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今天早上我接到医院电话,说你从头部撞伤,很严重的样子,我就急忙赶来了。安莉也想来,但她大着肚子行动很不方便,不敢随便出门。」
  医院怎么可能知道联系杰拉德?
  卓新低头思考着,突然明白过来。一定是卓文靖给杰拉德打的电话,因为只有他知道自己在杰拉德的店里打过工。
  杰拉德匆匆说道:「我已经联系叶真了,他说他马上过来……」
  「什么?!」卓新吓得一声惊叫,伤口差点裂开。
  「我已经联系叶真了呀,」杰拉德还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又补充说,「他也很担心你,听到你受伤的消息后,在电话那头都快急疯了。」
  「我……我要出院……」
  卓新掀开被子正要下床,却被杰拉德一把抓住。
  「医生说你还要住院观察一段时间,不要乱动,小心伤口裂开。」
  「可是我……」卓新有口难言。此时的他,实在不知道该怎样面对叶真。
  对了,还有卓文靖,他到底在哪里?
  思及此,卓新抓住杰拉德问:「杰拉德,你有没有看见一个二十多岁、长得很瘦、穿得很薄的男人?」
  「二十多岁……长得很瘦……穿得很薄……」杰拉德回忆着,恍然大悟,「是不是穿着蓝色的牛仔裤,看上去一脸憔悴?」
  「对对对。」卓新急忙点头,顾不上头部的伤口。
  「哦……那个男人呀……」杰拉德宣布最后答案,「刚才我来的时候,他还坐在门边,一直盯着我看。但看到我推门进来后,就一声不响地走了。」
  「什么?!」卓新双眼蓦然睁大,推开杰拉德,翻身下床向门口冲去。
  连拖鞋也顾不上穿,三步并成两步冲到走廊上一看,只有两三个病人走来走去,哪有卓文靖的身影?
  「怎么了?」杰拉德追出来,扶住卓新站不稳的身体。
  「不,没什么……」卓新摇了摇头,走回病房。
  他想起昨晚卓文靖对他大吼的『滚』字,想起他扭曲狰狞的表情,想起他歇斯底里的声音,想起他发疯般的样子。他是那样濒临崩溃……
  但听杰拉德所述,刚才还坐在病房门口的卓文靖似乎很冷静。冷静地等到可以照顾卓新的杰拉德现身以后,才离开。但是,他为什么要离开?难道他……打算一个人消失吗?
  不……
  没有比这个更可怕的事。无法作画、视力下降、生性高傲、脾气执拗的卓文靖,在受到这一连串的打击下,要怎样一个人生存下去?
  光这样想着,卓新就渗出一身冷汗。
  中午的时候,叶真终于赶到医院。
  他甚至连头发都没有梳理好,发梢显得有些凌乱,风尘仆仆的样子,看来是早晨一接到杰拉德的电话,就马不停蹄赶来了。
  虽然只是短短一个礼拜没有见面,但叶真好像整个人都瘦了一圈似的。脸色青灰,没有颜色,憔悴不堪。
  卓新望着这样的他,有些心痛。
  不知道这一个礼拜,他有没有好好吃饭?不知道他发现自己不辞而别之后,是怎样焦急地到处寻找?不知道他看到现在的自己,想说什么,想做什么?
  卓新心虚似的低下了头。
  「你们怎么都不说话?」杰拉德望了望坐在床上的卓新,又望了望站在门边的叶真,「怎么都变成哑巴了?对了,」说着走过去一拍叶真的肩,审讯似的问,「小新怎么会回阿尔勒来?还有……上次你们两个为什么不辞而别?搞得我莫名其妙、措手不及……」
  叶真咳嗽一声,勉强露出一个敷衍的笑容说:「他家里出了有点事,和他爸爸一起回来的。」
  「啊?什么?」杰拉德好像第一次知道卓新有爸爸似的睁大眼睛,「家里出什么事了?」
  「不,没有!」卓新生怕叶真开口似的抢过话头说,「已经没事了!」
  看他紧张着急的样子,反而让杰拉德产生一丝疑惑。
  叶真向卓新走来,坐在床边,疲惫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淡淡的笑容。那笑容的含意是『放心』,为卓新的平安无事而放心,为重新见面而放心,为他说『已经没事了』而放心。
  随后,三个人在病房随便谈了起来。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杰拉德在场的关系,话题并没有牵扯到卓文靖和在巴黎发生的那一连串事件上。
  所以直到两天后,卓新出院回到糕点屋,杰拉德还一直以为他是因为脚滑了才摔倒受伤。
  虽说已经出院,但卓新头上依然缠着绷带,每天都要换药。
  出院那天,安莉为他准备了丰盛的欢迎大餐,有奶油龙虾、牛肉脆饼、橄榄油色拉,还有各种的松软细腻、美味可口的糕点。
  这是卓新第一次尝到安莉的手艺,简直和杰拉德的专业水准不相上下。
  席间大家都畅快地聊天说笑,前日里的愁云惨淡全被冲散,卓新好喜欢这种温馨的气氛。
  但是席后,安莉和杰拉德忙着收拾餐桌和厨房,卓新和叶真两人终于有了单独相处的时间。
  「上楼吧。」叶真自然而然地搂过卓新的肩膀,下巴朝楼梯点了点。
  卓新轻轻应了一声,跟着叶真走上去。
  上面有一间客房,以前他们两人寄住在这里时,就共睡那一个房间。
  再次踏入房门,竟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房间中一切陈设照旧,但是……走进房间的两人,却和以前大有不同。
  望着正对门口的那张床,卓新想起第一次和叶真背靠背睡在这里时的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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