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熙吓了一跳,连忙说:"不用,你们都出去,我来帮他就好。"虽然几乎不可能,心下还是有些担心真是那人......以那人孤高阴鸷的性情,怎么可能让柳萧为他擦身?
柳萧一脸遗憾地被聂熙赶了出去。聂熙怕他好色偷看,赶紧关上门,迟疑一下,对靳如铁轻声道:"靳兄?"靳如铁自然不会回答。聂熙想起刚才柳萧那些话,不禁踌躇了一会。
靳如铁生得很俊美吗?带着很重的内伤?
他心里拼命想说服自己。伤筋动骨一百天,聂暻骨折后好不了那么快的,看来不是他......习武之人,受伤也是寻常事情,哪有那么凑巧就是聂暻来了。何况聂暻贵为天子,怎么可能为了追踪他到处乱跑?
二弟......总有一天,我要你心甘情愿......
聂熙心里不妙的感觉越来越重了,只是不敢证实。他沉吟良久,颤抖的手轻轻抚向靳如铁的胸膛。
不料先碰到他胸前一处细小突起,聂熙的手犹如触电一般烫了一下,知道那是甚么地方,想着柳萧对着靳如铁那些色迷迷的反应,自己心里顿时也有了异样之感,一下子就涨红了脸,指尖迟疑不前。
他定定神,暗骂自己一句:"千军万马都不怕,还怕了这个?"一横心继续摸索。
触手处甚是光洁,聂熙小心翼翼把手指滑落到胸肋处,顿时一震。
--那里有一处明显的断骨增生痕迹,分明是用什么神妙药物强行快速接合的,因为时间太短的缘故,骨骼愈合得有些扭曲,留下一个疤痕。显然,受伤的人为了尽快愈合,经历了很大的苦楚。这么重、这么明显的伤势......怪不得,靳如铁说什么也不肯让聂熙解开他的衣襟。
聂熙闭了闭眼睛,几乎站立不定,身子格格地不住颤抖。好象有人用冰水淋过他的心,也好象有人把他的心放到火上烧。
二弟......总有一天,我要你心甘情愿......
那个人,竟然还是不顾一切追踪而来。
我视靳兄如兄,靳兄可愿意认下我这个兄弟?
从没人这样待我......靳兄......你怎么对我,我便怎么对你。
让我摸你的脸,我可以猜到你的样子。
好想你就是我哥哥。
你一定觉得我很可怕,怎么就想着杀自己哥哥......我也不知道......大概是命中注定吧。
......
聂熙终于想起来,那人陷入彻底的高烧晕迷之前,自己说了什么。他微微摇晃了一下,心里泛过悲伤。
追月亭相遇那天,靳如铁应该伤势远远没有痊愈罢?后来这一路奔波,更是没怎么休养。怪不得他一直咳嗽......大抵全靠毅力才能一路支撑下来。似乎要和他纠缠执著一辈子,决计不得解脱,谁都不许出来。到底有多痛苦,到底有多执著?聂熙竟然不能知道。
从没人这样待他,那句话说错了。这辈子,只得一人这样待他。
不是林原,更不是别人,只有那个人。
那个......从小亲密地一起长大,然后争锋天下,然后情场角逐,然后剥夺他一切,杀死他们的父亲的人。
引着他走过重重山河,寒夜会悄悄给他披衣,情愿以天子之尊为他烤兔子的人。
他决意要杀死的人。
而现在,就这么带着严重的内伤,平静得近乎死去,就在他的身边。
聂熙痉挛着把头靠在木桶上,觉得脸上潮湿,大概是被木桶里的水气熏到了眼睛。
清晨的风吹过脸颊,拂动额头的发,就像一只温柔多情的手在轻轻拂过他的脸,靳如铁缓缓醒来。
他听到树上的黄鹂清脆地啼叫着,声音婉转,就像有很多心事在慢慢地说。可真不明白,这小鸟有什么流不出的哀伤,要一直地吟唱呢?
靳如铁眨了眨眼睛,看到一人趴在床边正自熟睡,却是聂熙。大概照顾了他一晚上,便忍不住靠着床睡着了。再一看身上衣服,居然是崭新的,顿时心下一沉。原来聂熙见他高热中汗透重衣,已经代他换过一身。
既然换了衣服......不可能没发现......聂熙当时到底想了些什么?
靳如铁凝视着熟睡的聂熙,心思翻涌不已。
聂熙垂着眼帘,睡得十分平静,看不大出心事。靳如铁便也没有叫醒他,只是无声无息地起床,略微收拾了一下衣服,然后安静地坐在一边的竹木椅子上,等他醒来。
聂熙似乎感觉到什么,身子微微一动,慢慢抬起头,然后侧耳倾听,似乎在寻找什么。
靳如铁看着他,不说话。
聂熙显然听到了他的呼吸声,起身走了过来,微微一笑:"靳兄,你好些了么?怎么就起床了。"
笑容一如平常的温雅端方,看不出什么异样。
靳如铁凝视着他的脸,似乎第一次认识这个人,隔了半天说:"好了。多谢吴王。"
聂熙温然一笑:"客气甚么。"
靳如铁见他笑得端详,神情无懈可击,便岔开话题道:"这是哪里?"
聂熙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于是把昨日遇到柳萧之事说了,末了道:"不如现在我们一起出去谢过主人家。"靳如铁当日到白梅书院时,并没有看到柳萧,这时也觉得意外,想不到一个报信书生另有古怪。
正说着,一个干净童子到了外院,恭恭敬敬对两人一躬身道:"两位公子请用膳。"他手里提了个凤纹食盒,里面装着四色细点,一小锅靡粥,另配有两碟小菜,东西虽简单,透着精致。
聂熙闻到香气,赞道:"如此美味,劳主人家费心了。"
那童子浅浅一笑:"是柳大爷特意吩咐的,他还说,请两位公子饭后见上一面。"
两人到了正厅时,柳萧正在小心翼翼对付一张淡青色的帖子,用小火慢慢烘烤着上面的封印,看到二了,笑眯眯放下帖子,拱手道:"正想着呢,可巧两位就来了。"有意无意多看了靳如铁一眼,再看看聂熙,顿时有双双玉树、光耀一庭之感。
他摸了摸头上被聂熙砸出来的疤,又想起了那个给他惹出麻烦的林原,心里暗叹口气:果然是一对俊品人物,可这种人,只怕亲近不得。
两下客气一番,两人这才知道,柳萧是当今武林第一大派铁剑盟的首席大弟子,武功极高,只是他出身书香门第,不甚走动江湖,知道的人极少。这山庄却是柳萧好友杜见羽的家业,只是杜见羽常年云游在外,往往被柳萧反客为主盘桓在此。
聂熙在军中时也知道一些江湖消息,听过这杜见羽的名头。此人是兵法大师杜云鹤后人,本来是家中庶出子弟,却力压大房诸子,做到了当今杜家宗主,武功见识十分了得,兵法战阵更有相当见解。当年聂暻平定北戎,由林原出面说动杜见羽,在军中征召了一些杜家子弟参战,不少人进入了前锋营,精锐异常,多有战功。宗族子弟如此出色,杜见羽其人可想而知。
不过,聂熙知道杜见羽,另有一层缘故。林原当年求学于杜家,杜见羽正是林原的大师兄。说是师兄,杜云鹤年老,给众门人弟子传道的正是杜见羽,林原平生所学,倒有不少来自此人。杜见羽冷酷刚硬,家法严厉,林原当年没有少吃苦头,对这个大师兄又敬又怕。纵然后来入仕显贵,提起杜师兄,仍是一脸仰慕。聂熙向来知道林原狂傲倜傥,能让他这样恭恭敬敬的人,定有非常之本事。
只是,想不到待聂熙来到了传说中的杜家庄,当初那个对他笑语闲说杜七郎的林原却已过世了。人生无常,一致于此。他想到这里,甚是伤感。
柳萧明知道吴王带来的绝对是大大的麻烦,早就有了送客的意思,琢磨着正要开口,靳如铁已拱手称谢道:"昨日多蒙柳先生救助,在下十分感激。如今我已无大碍,吴王更要加紧赶路,我们就想告辞了。先生厚德,容图后报。"
柳萧要的就是这句话,闻言暗喜,打了几个哈哈假意挽留一番,正要顺水推舟,外面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道:"客人才来一天,何必急着走呢。正好师兄这几天快要回来了,不如等会上一面再走。"靳如铁循声望去,但见来人面目甚美,笑起来一团春风,看得出聪明含蓄之态。只是不知怎么的,隐约有点眼熟。
柳萧闻言暗暗叫苦,却也不好再说什么了,只得为来人引荐。原来这女子是杜见羽的师妹小嫣,本来也随杜见羽出门处理杂事,因事情告一段落,被先派了回来。这下主人开口留客,柳萧倒是不好赶人了,聂熙向来谦和重礼,自然也不便辞别。
靳如铁见聂熙想要留下,心下一动,顿时了然。杜见羽以兵法造诣闻名,聂熙如果能恢复视力,不管武功能回去几成,总之有了东山再起的资本,若再得杜见羽为助,自然是如虎添翼。
聂熙分明已经猜到他是谁,竟敢在他眼皮底下打这样的主意......倒是奇了......
难道真是欺他情思纠缠,以为他决计不忍动手么?
靳如铁不怒反笑,看着聂熙。聂熙左右看不见,似乎毫无感应,仍然一脸的泰然自若。
靳如铁便想,不着急,总等得到的--等一个结局,一段无聊的痴心的了结。
他清楚太多事情,只是有时候太了然也未必是一件好事。不管做为靳如铁还是聂暻,都是这样。
朱若华和聂熙的密会,当然没能瞒过聂暻的耳目。
派人监视朱家和皇后,其实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朱太傅的某些心思,聂暻怎么会不知道。本以为可以轻易处置的事情,一想到聂熙如此迫不及待要离去,心里就觉得难受,于是喝了太多的酒。那天的经过,聂暻其实记不大清楚了,换了平时任何情况,大概他不会如此处置。但那是聂熙......
无法不痛苦,甚至难以自制。
被聂熙击中的那个瞬间,他其实不太意外,心里隐隐约约有种解脱似的痛快感。不该发生的一场冤孽纠缠,如果能这样结束,其实没什么不好吧。
可还是不甘心死的。
家国大志,千秋功业......那一切,绝对不肯放弃,绝对不能死。
聂熙再牵动心思,那也是他作为聂暻的一段私情。但一旦他坐上龙庭,他就是皇帝,帝国的拥有者,天下的庇护者,庶民的君父,那不是聂熙能够代替的。
何况,朱太傅似乎有夺国之志,既然连皇后都不惜出手对付夫君,看来朱若华更想做开国皇帝的公主,而不是聂家的皇后。所以,他绝对不能倒下,让政敌踩着他的人头哈哈大笑。
聂暻志在作一个唐太宗一般的千古仁君,讲究的是引君入瓮、后发制人,若非一步步把政敌逼得自己发作,他决计不会露出锋芒,落下妄杀大臣的口实。对于朱若华和聂熙那个半月密约,聂暻本想装作不知,放弟弟一马算了,也了结自己不该有的某些牵挂。他清楚地知道,吴王中毒太久,纵然得到解药,也不可能恢复过去的武勇。就算聂熙在外作乱,也掀不起什么风浪,还可借此机会清算朝中与聂熙暗通款曲的朱党和吴王余党。
可不知道为什么,还是不肯放手......对聂熙的心意似乎比他自己所乐意接受的来得更多。对这一点,聂暻非常憎恨自己。
或者生病的人总是容易感情软弱,聂暻终于还是决定,最后送聂熙一程,顺便微服私访,看看吴王党和朱太傅到底有多少实力。
纵然他叮嘱手下瞒住风声,朱后何等聪明伶俐,一定会得到皇帝秘密出宫的消息。让朱若华觉得他是个为爱发疯的昏君吧,猛虎离开山林,觊觎王座的饿狼便一定会动作的。这个居心叵测、善于隐忍的朱家,已经忍了太久太久,也是时候给朱家一些发作的机会了。
而现在,不止是朱家,聂熙大概会找上杜见羽。
要不要给他这个机会呢?
聂暻目光淡淡扫过书案,忽然一凛。柳萧随手放在桌上的那封淡青色的信,封印形状十分特别。如果没看错的话,那是......
柳萧似乎也觉察了他的目光,笑道:"靳先生也看出名堂了吧?这玩意害我花了一上午功夫还没弄出来。"说着指了指那个封印。
聂暻见他提起,正好有理由取起信封看了看,沉吟道:"这封印像是西域之物......胶泥材质极好,怕是显贵之府才用得起。"聂熙一听此言,平和的脸上也泛过一丝意外。
柳萧一拍手:"果然好眼力。不瞒两位,这是一个杜家子弟在商道上截到的东西,不敢怠慢,一路快马加鞭,连夜送到杜家庄。杜见羽火速找我来这里,就是要我帮忙拆开这玩意。"
聂暻见那信封只是普通纸质制成,除了两段胶泥封印特别,并无难解之处。那杜见羽却郑重其事请来柳萧相助,当然不是为了撕不破信封。他略一沉吟,已料到缘故,沉声道:"你们想不露痕迹看到信中内容,却不破坏两端的封印,再原样送给收信人?"
柳萧点点头,一向笑眯眯的脸上忽然正经了不少:"我不知道杜见羽从哪里弄到的信,也不知道他用什么办法弄回去,但光是冲着这个西域封印......我猜收信人只怕是西域什么重要的王公贵族。杜见羽这么小心火急地处置,事情一定不妙。"
聂熙默默过来,伸手摸索了那纹章一会,忽然说:"用蜂蜜。"
柳萧一怔:"你说什么?"
聂熙便解释说:"这种封印不能揭,用火略微烤软,可以用蜂蜜侵开,趁热贴上,决计看不出来。这是我试过多次才发现的。"
聂暻道:"是么?吴王怎么知道?"
聂熙似乎料到他会询问,悠悠道:"前些年,都海汗国的海失兰驸马几次约我一起举兵,谋夺江山,都被我一律按下。他那些密信的封印虽然和此物不一样,纹路风格、胶泥材质却差不多......如果不出所料,这信还和海失兰驸马有关。他是汉女和胡儿所生,自然仰慕中土风物,偏生半生流浪西域,想中土万里山河想得发疯。这几年海失兰统一了西域各小国,内患已定,早晚会越过大戈壁打过来的。"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显得十分平静,甚至带着一如既往的微笑,倒像是故意讲给聂暻听的。
聂暻一听此言,心下一震。聂熙当年竟然和威震西域的海失兰驸马暗通关节,就算没有通敌变节之意,起码有拥兵自重以防鸟尽弓藏的意思,看来他留了相当的后手。自己能一举扫平吴王党,倒有一半是林原的缘故,而另一半......必须承认,不管是出于审时度势还是亲恩深厚,当时的聂熙的确没有令山河易主的决心。
而现在的聂熙......到底心里想着什么,竟然让聂暻也觉得捉摸不定。似乎在昨夜过后,聂熙就已经有了某种难以言喻的变化。
连这种事情都坦然说出,聂熙要么就是彻底想绝了后路,要么就是彻底看不起聂暻的处置之力。身为天子,果然不能动情。一旦动情又被人知道,倒是活生生让人抓住一个致命弱点似的......
聂暻心里沉沉一笑。
真凑巧,聂熙似乎打算笼络杜见羽,那杜见羽却不知怎么截到了西域海失兰汗的信件,在加上京中蓄势已久的朱太傅......绝对没有好事。
他似乎闻到了漫天风雨将至的气息。
正自沉思着,柳萧已经按照聂熙的意思,找人弄来蜂蜜,小心翼翼地试探,过一会果然揭开封印,喜得惊呼一声。随即赶紧抽出信纸,一看之下,失望得啊了一声。但见里面满篇弯弯曲曲的蚯蚓字,居然一个也不认得。
聂熙倒是不出意料,悠悠道:"是大食文字罢?没关系,你拉着我的手,一笔一笔地描摹,我能想得出......只是要留神,他们的笔序和中土正好反的。"
聂熙当初和海失兰有联系,能认识大食文字倒是不奇怪。聂暻听他一句句说出信中意思,眼神也越来越沉,到后来已经是一片深静如海。
"与朱太傅约,趁秋高马肥,九月一起兴兵。"柳萧吸口寒气,挠了挠头,忽然笑起来:"难道当初你不肯点头的事情,朱太傅点头了?真奇怪,杜见羽怎么搞到了这玩意......"
他还要唠唠叨叨,眼看聂熙面色不善,只好闭嘴,原样折好信,正要趁热塞回去,聂熙忽然道:"稍等。"
"你们不打算改改信中的内容么?给海失兰一些颠倒错乱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