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管理员————昨叶何草
昨叶何草  发于:2008年11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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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倒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了。

 

"那你儿子呢?"旁边的老太太好奇地问道。

 

"咳!别提了!他们忙得很,哪有时间管我这个老太婆!"

 

"是啊是啊!人一老了,不中用了,就开始讨人嫌了。"旁边的老太太叹道。

 

"你家里有几个孩子啊?"

 

"别提了......"

 

两个老太太是越说越来劲,一直聊到早班护士开始做每天的例行检查(就是测测体温,量量血压什么的),然后专门的清洁工也开始打扫病房了。

 


八点半多一点,医生开始查房。张主任身后跟着一大群医生,浩浩荡荡地开进病房。

 

我还是头一次看见这么一大群穿白大褂的人。有几个看起来明显是实习生,另外的几个既不年轻也不太老,大概是一般的医生吧?

 

"嗯,情况还不错,老人家放宽心,好好配合治疗。"张主任亲自动手,检查完以后这么说。

 

我相信医生对所有的病人都是这么说的。

 


晚上十点半,我依照昨天的约定给仇飞打电话。

 

事实虽然令人难以接受,但是逃避是没有用的。这个时候,我出奇清醒地意识到这一点,而且,我相信仇飞他也决不会逃避事实。

 

(仇飞,你听好了,今天下午奶奶的主治医生把实情都跟我说了,你要有个心理准备。)

 

(我知道。你说吧。)

 

(医生说,从目前的检查结果来看,情况非常不好,整个骨组织已经完全被癌细胞侵袭破坏了,所以奶奶才那么容易就骨折。目前虽然全身的加强CT没有发现其它异常,但是不排除癌细胞已经转移的可能性。)

 

仇飞沉默了一会,问道:(照你这么说,已经是到了晚期了?)

 

我没有直接回答他,只是说道:(今天下午,我又签了一张病危通知书。医生说,发现的实在太晚了。)

 

奶奶以前有时候会轻轻地捶着自己的腿,那肯定是因为疾病造成的肿胀和疼痛--这么重要的信息却被我们完全给忽略了!!!

 

我不能原谅自己。

 

(那......医生......有没有说......奶奶......还能活多久?)

 

这么问着的时候,仇飞的声音有一点发抖,即使远隔着几千里,我也能够感觉到他的身体在颤抖。

 

就像今天下午我刚刚听到医生宣判的结果时一模一样。

 

这个事实,实在是太残酷了。

 

(具体不好说,但是......最多不超过三个月。)

 

(那么......)仇飞的声音突然变得低哑,(你说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你以后不是要上班吗?奶奶身边又不能没有人照顾,你看是不是先雇个人......)

 

都什么时候了,居然说这种话?!

 

(仇飞你给听好了!即使奶奶跟我半点关系也没有,就冲她没有把我当外人的分上,我也得照顾她!)我不客气地对着话筒大吼,(这件事无论换了谁,都不能把她一个人扔在医院不管!)

 

大概是我的态度太激烈了吧?仇飞在电话里半天都没吱声。

 

(喂!你......)

 

(你......)

 

我们几乎同时开口。

 

(算了,你先说吧。)

 

(......你这个人......真是......就不怕被炒鱿鱼?)

 

仇飞在电话那边小声咕哝着,我头一次听他用这样的语调说话,真不习惯。

 

(这个......你用不着替我担心,我以前攒了好几天的假......)稳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我回答他。

 

假的。

 

我骗他的。

 

心里居然一点罪恶感都没有。

 

(还有,仇飞,你要不要回来看看奶奶?)

 

他在那头想了一下,斩钉截铁地答道:(不行!)

 

(为什么?!她......)

 

(如果我现在突然这样回去的话,她一定会觉得奇怪的!你要尽量瞒住奶奶,什么也别让她发觉!)

 

(我知道了。可是......)下面的话我不说他也猜得到。

 

(如果哪天--她真的不行了......你告诉我。)

 

仇飞这样要求。

 

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他。

 

我们都是男人,到了这种时刻,根本用不着再婆婆妈妈的废话什么了。

 


今年的冬天来的特别早。

 

据说这几天有一股俄罗斯过来的冷气团,所以天气一下子突然变冷了。气象预报不断提醒市民注意天气变化,外出时增加衣物预防感冒。

 

据说医院的门诊已经快被病人挤爆了。

 

奶奶从骨折到现在已经有一个多月了。

 

她的病情进展很快,开始咯血,外加高烧不退。这是骨折并发感染,引起了肺炎侵袭血管造成的--这几个星期以来,我几乎翻遍了图书馆里面所有相关的医学书籍,算不上专家,好歹也知道不少东西。

 

请假的时间已经太长,头头威胁说如果我再不去图书馆的话就算自动辞职--我只能乖乖回去上班,下了班连一秒钟都不担搁就往医院跑,比忙着回家给老公和儿子做饭的王姐还着急。同事们一起拿我寻开心,逼着问是不是新找了女朋友忙着去约会?我一律哼哼哈哈地混过去。

 

他们怎么可能知道我的心思呢?

 

老实告诉你吧,我自己都开始怀疑起自己的动机了。

 

一开始只不过是被仇飞独特的作风和气质吸引住了目光,直到接触了以后才发觉他其实是一个外冷内热的人,同时有着不一般的遭遇和其它数不完的优点......虽然明知道他绝不可能对我有任何回应,还是忍不住地越陷越深......陷得越深越痛苦......我已经在内心挣扎了无数次......不骗你......

 

但是,我这样照顾奶奶决不仅仅因为她是仇飞的奶奶。

 

我把她当做是自己的亲人一样。

 

真的。

 


奶奶最近消瘦得厉害,经常被疼痛折磨得无法入睡。无论是放疗还是化疗对于她身体内扩散的癌细胞都已经无济于事,只能每天在输液中加入一些止痛的药物而已。

 

我想奶奶对自己的病情多少是知道一些的,但是她从来不向我询问有关的细节,神色坦然地接受所有治疗--面对疾病,她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恐惧与不安。

 

每次进病房以前,我都会先透过房门的玻璃窗向里面张望了一下,眼看着奶奶一天比一天更加衰弱,心里面简直是说不出的难过。而且这些情况又不能和仇飞讲,即使他知道了也不过是白增加一个着急的人。

 

每次我都是在病房外面先调整好情绪,这才敢推门进去。

 


今天奶奶神情安详地躺在床上,正在睡觉。

 

我知道她刚刚打完止痛剂,一天之中也只有这点时间才能少遭受一些病痛的折磨,所以动作尽量小心,不弄出任何声响,以免吵醒她。

 

她的手上还插着输液的针头。

 

那只手已经瘦得跟骷髅上包着一层皮差不多了,除了骨头之外没有一丁点肉,只剩下一根一根突出的血管看得清清楚楚。书上说这是恶病质--癌症晚期的必然表现之一。

 

我坐在奶奶床边的椅子上,不断地揉自己的鼻子和眼睛。

 


到了晚上九点钟,奶奶轻轻地咳嗽了几声,醒了过来。她一睁眼看见我,脸上立刻露出开心的笑容。

 

"奶奶!"

 

"小林,我刚才正在想你怎么还不来呢--外面冷不冷啊?"

 

"不冷......"

 

她转过头去看了看病房外面的天色,"原来天都黑了......我居然睡了这么一大觉啊。"

 

"是啊,我看您的精神比昨天好多了。"这样说着的时候,我看着她极度消瘦的脸和白色枕头上略微凌乱的银发,差一点连声音都变了。

 

还不到一年啊!从我第一次见到"老小孩"一样的奶奶,到今天为止还不到一年啊......

 

怎么会变成这样!!!

 

怎么会......

 


奶奶伸出那只没有输液的手--"小林......"

 

"奶奶您要什么?"

 

"我刚才一直在想......"她似乎是想要握住我的手,却有些力不从心的样子。

 

我连忙用双手握住她。

 

"您说,我听着。"

 

"你真是个好孩子。"她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微笑。

 

"奶奶......"

 

"小飞他从来没有把朋友领到家里过......"

 

因为他没有。

 

"所以我看见你的那个时候特别高兴。"

 

我......

 

"何况你不仅懂事,还处处为别人着想--小飞能认识你这么个朋友真好。"

 

奶奶......

 

您什么都不知道!!!

 

仇飞......他也什么都不知道!!!

 

我没有你们看到的那么好......

 

心里升起一股罪恶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奶奶的眼睛望着对面白色的墙壁,轻轻地说道:"小飞这个孩子......他从小就比别的孩子自立一些......虽然我平时不怎么管他,但总是不能放心。"

 

"他......我觉得他挺有主见的。"

 

奶奶轻轻地摇了摇头。"他的脾气太倔了,认准了的事情,谁劝也不听。总是任着自己的性子,不会把心里的话说出来,当然......这也不能完全怪他......"

 

"奶奶您放心好了,他很聪明,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

 

这时候奶奶忍不住咳嗽了几下,我立刻站起来拿痰盂,被她拦住了。

 

"没事......"

 

"奶奶,您要是有什么不舒服千万别忍着,一定要跟我说啊!"

 

"真的没事。"她摇摇手,"你还坐这里吧,我想跟你说说话。这个医院里面除了医生就是护士,也没个人陪我聊聊天,闷得慌......"

 

我听了心里面又是一阵难受。

 

"对了,奶奶,告诉你个好消息--我来以前给仇飞打过电话了,"我故意轻松地说道,"他说再有几天期末考试就结束了,他已经预定了火车票--过几天您就能看见他了!"

 

"是吗?"奶奶听了以后,微笑着出了一会神,忽然转过头问我:"小林,小飞他有没有和你说过以前的事情?"

 

以前的......事情?

 

"嗯,说过一次。"就是今年正月初三他过生日的那一天。

 

"哦。"

 

"奶奶?"

 

"他......其实以前的事情也不能完全怪他爸爸妈妈,只是--"这句话没有说完,她忽然用力握紧我,紧接着一阵剧烈的咳嗽,似乎被什么卡住了。

 

"奶奶!奶奶您先别说话!"我急忙把她扶起来,排她的后背。

 

"你......你......以后......"奶奶的手松开了。

 

她已经咳出血来了。

 

我不敢担搁立刻跑到办公室去找医生。

 

当时我怎么也没有料到,这竟然是奶奶最后一次和我说话。

 


就像今年的春节,我第一次和仇飞还有奶奶一起庆祝的时候,当时也没有料到,那虽然是第一次、却也是最后的一次。

 


奶奶陷入了持续的高烧昏迷中。

 

我坚决请假,二十四小时守在医院里,根本顾不上理会头头当时的脸色--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结果,还是没有用。

 

她再也没有醒来过。

 

......

 


一个星期以后,仇飞坐火车赶回来了,我去接他。

 

当时他在火车站一看见我,立刻什么都明白了。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

 

一路上谁也没有说话,我直接把他领到了医院的太平间。

 

奶奶就躺在那里。只不过呼吸心跳都没了。

 

虽然双颊已经深深凹陷了下去,脸色灰扑扑的好象枯叶一样,可是她看起来还是和以前一样地和蔼可亲。

 

......

 

只不过她再也不会把我的头发揉成麻雀窝了,再也不会让我陪她出去抢购了,再也不会亲热地喊我"小林"了,再也不会不管我愿不愿意就给我系上那条粉红色的围裙了......

 


仇飞一直站在那里看着她,既没有动作,也没有声音--甚至,连一滴眼泪也没有。

 

......

 

就这样一直过了很长很长的时间。

 

他始终那样站着,从头到尾,连姿势都没变过。

 

......

 

我终于受不了了。

 

"仇飞!"我抓着他用力摇晃,"我知道你心里难过!你别这么忍着!!!哭出来行不行?!!你哭一声行不行?!!就算我求你了!!!"

 


他终于转过头来,看了我半天,才慢慢地说了一句话--

 

"我哭不出来。"

 

这句话比他现在号啕大哭还让我难过。

 

我慢慢地松开手,转身出了太平间。

 


一出了太平间,我就浑身无力地靠在墙上。

 

过了一会,好象连站的力气也凭空消失了--我不由自主的就顺着墙滑下去,蹲在地上,把脸深深地埋在手掌里面。

 

又过了不知道多长时间,有一个人在我面前站住了。

 

因为是低着头,我的眼睛只看见两只踩在地上的脚,穿着一双挺旧的运动鞋。

 

"你怎么了?"

 

一个带点沙哑而又好听的声音。

 

我慢慢地抬起头来,对上一双熟悉的眼睛。

 

这个场面,似曾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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