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他,艳冠梨园;
他,才惊词林;
他们的相遇是命中注定的必然。
他,辗转风尘,身如飘絮;
他,出身名门,书香清贵;
他们的相知是命中注定的奇迹。
他,心如柔丝,性比烈火;
他,情深如海,义重如山;
他们的相爱是命中注定的悲哀。
他是我风尘中的梦幻,生命中的惊鸿;
他是我书香里的知已,宅门里的手足。
而我,只是这场由他们情爱、心血、生死谱成的好戏的观者,
看他们惊才绝艳,风华倾城,
看他们佳期如梦,情深难聚,
看他们风流云散,洛水梦尽......
自那日红衣为他们送行后,已经十数年不再听戏,而今我又站在台下,听我那小小的昙花轻吟曼舞,只是,这次再不允他凋零。
第一章
长长的水袖随着身体的旋舞变幻着种种绮丽曼妙的形态,抛若白云出岫,收如玉带绕身,舞尽神女之风,天魔之态。
看台下,叫好之声不绝于耳,福瑞班的卓吟秋这出水袖舞在行里也是拔了尖的,每演必是满堂彩。
他又来了,在这急旋之际,卓吟秋眼角的余光扫到那熟悉的身影,看不清眉眼,还是月白的衫子,静静地站在廊下,这般冷漠的看戏的人还是首次遇到,若说是没有兴趣吧,这几个月来,他天天都会在那儿站着看自己。真是奇怪的家伙。
舞罢回身遁入后台,跟包的立刻捧来了香茶润喉,谄媚道:"卓老板,辛苦了您,文二爷下了帖子,您看去还是不去?"
轻啜一口香茗,卓吟秋冷冷道:"前两日宋爷亲自送了那副金丝串珠的行头,我还不耐烦亲自去道谢呢,文爷送那么两盆花就想让我过去,是不是轻率了些?"
跟包的连声应着:"是,是,谁说不是呢,文二爷就那样的书生性情,酸得很。"
卓吟秋目光中透出一股不屑:"书生性情?!凭他也配得起这四个字吗?就看不得这些酸丁们的清高样儿,口口声声地圣人语、贤人言,还不都是放屁,仗着些墨水吟风弄月,骗了青楼的蠢女人贴钱给他,啐,什么东西,还把主意打到我身上。哼,我们总归是个玩艺儿,让他白玩了,我还是真金白银的卖给别人来得划算。"
一边说,一边恨恨得卸妆,那层浓彩搽去,露出他清俊的容貌。打小唱旦角,举止总带着三分的柔媚,偏那眉眼又生得剑眉星眸,清秀中不失刚性,薄薄的唇紧抿着,好象随时冷笑出来。扮上了是千娇百媚的妙人儿,换回男装又是春闺梦里的冷面郎君,正是那宜男宜女芙蓉面,宜嗔宜喜桃花眼。
"师弟,那些酸儒大概前世和你有仇,反正只要是你嘴里出来的都没有好话。"唱生角的谢瑞春大咧咧地拍着他的肩笑道。
"只是看不得他们那副降尊纡贵一般的轻狂劲儿,好象白玩了我们,还是我们的荣幸似的。"脱去戏装,换上蓝色的长褂,好一个翩翩美少年。
谢瑞春叹了口气道:"你又要去哪儿?师父让我们散了戏去他那儿呢。"
整整衣服,随口应道:"知道了,我去宋爷府上应了景就去师傅那儿。"
"何苦呢,你为了钱这般作践自己,你可知道师傅有多痛心吗?"谢瑞春忍不住训道:"我们唱戏也能养活自己,虽不富但也有自己的骨气,又何苦自甘下流,被那些人当成娈童戏弄很开心吗?不讲情不讲爱,看那戏文里只贪富贵的人又有几个好下场的。师弟,你就不能收收性子吗?"
卓吟秋目光一沉,习惯地冷笑道:"谈什么情,说什么爱,戏文里的情情爱爱都是骗人的东西罢了,师兄你成日里唱些忠孝节义,山盟海誓,生死同心,也难怪清高了些,但我也告诉您,唱戏归唱戏,过日子还是现实点,您也别太入戏了。那些帝王将相的气派,书生公子的性情在戏里演演就好,别当了真,忘了自己的本份。落个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下场。"说罢抬腿走人。
谢瑞春气地直跺脚,又拿他没辙,恼了好一阵子才向郭师傅那儿去了。
进了门,就看那群小子们也不练功,只围着个大厅看。走过去,拎了当头的小子耳朵,骂道:"小狗子,又偷懒,大概有几天没挨师傅鞭子了是不?"
小狗子一回头看是他,忙挣开他的手说:"才不是,谢师兄,师傅刚请了位讲戏的先生,大伙儿都在看,都说从来没有看过这么漂亮的讲戏先生,就算不画脸也和卓师兄上了妆一般的水灵。"
因为学戏的都是穷人家孩子,识字的不多,戏文都是由老师傅们口传的,遇到新曲新词连他们这些出师的还要回来请讲戏的先生读讲一下。前些日子,福瑞班的讲戏先生过世了,可能是新的讲戏先生来了吧。
"去,知道是先生还在背后乱噙,小心被教训。"推开小鬼们,他跨进大厅,一边说道:"师傅,我回来了。呃......"看到厅上和师傅一起饮茶的人,他不由愣了愣。
这就是新来的讲戏先生吗?二三十岁的模样,白生生的脸庞,剑眉斜飞入鬓,清泠泠的凤目,高挺的鼻梁,棱角分明的薄唇,衬着那身月白的衫子合该是戏文中潇洒风流的王孙公子,可又感到有些说不出邪气。
见他进来,那先生放下茶杯,轻笑道:"原来是谢老板回来了。"
谢瑞春心头一震,是了,就是这样的笑意,那脸上的笑总让人看不清楚,是微笑、是冷笑、还是嘲笑?好像都有点,但又好像都不是。他不像会混迹在风尘中的人,那副做派和气度是瞒不过人的,那他又为何会屈尊在这福瑞班做个讲戏先生呢?
"小春子,小秋呢?不是让你们一起回来的吗?"郭师傅不高兴地问道。
"噢,有位爷死拉着不放,非让小秋陪他唱两出,怕师傅等急了,我一个人先回来了。"谢瑞春连忙答道。
"哼,你也别替他挡着,又是那些纨绔子弟找了去喝花酒吧。"郭师傅没好气地说,回过头又是一脸笑意对那先生道:"蔺先生,劳您驾久等了。"
"没关系,自古佳人皆是千呼万唤始出来的。"蔺先生一派的风清云淡,"不怕谢老板恼,行里有句老话,十年一生,百年一旦,这班子是不是顶尖还是要看旦角的。如今这本子是不是交福瑞班还是要看卓老板的能耐的。"
谢瑞春这才明白了,这不是讲戏的先生而是写戏的先生,难怪师傅如此的尊重他,要知道,若能独家演出个出彩的戏文,福瑞班立刻可以和京里那些顶尖的班子相提并论了。对唱戏的人而言,好的戏本能让人一步登天,甚至比命还重要。
郭师傅的脸沉了下去,长叹一声说道:"唉,十年一生,百年一旦,我活了这六十几年在我手里教出来的孩子不知多少,不是我自夸,这百年一遇的旦角,我倒教出了两个,清秋和吟秋都是资质绝佳的孩子,清秋心太痴,痴在戏里也痴在情里,痴得太深了,也就走不出来了,这样的孩子世上留不住也是没法子的事情。吟秋和他哥哥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扮相,唱功,舞功是没话说的,可惜这孩子却是个没有心的,戏唱得有形无韵,蔺先生,他的戏您也看几个月了,我也不瞒您,这孩子就是这个毛病,若您看他还有可造之处,盼您成全了他,把他调教出来。若您觉得他是一把烂泥扶不上墙,我也不敢勉强您,您再看看其他班子去。"
蔺先生低头喝了口茶,目光黯了黯,一时无语,忆起那阙血溅玉风堂的绝唱仿佛仍在眼前。宛转蛾眉为君死,那份执着刚烈让人不忍看却又不能不看。
不知何时,卓吟秋已经站在厅门前,他目光凝固在蔺先生身上,
那年清秋出殡时,漫天的飞雪,稚龄的自己只记得满目的缟素,那个会抱着自己,轻声细语唱着戏文的哥哥安静地躺在黑色的匣子里,冰冷而陌生。
灵车停住,抬头惊见红衣的少年拦在灵前,手中一迭血稿在火中化蝶而去,那清俊少年漫声而歌,声声泣血,情长神伤,焚罢哭罢便飘然而去,竟似谪仙人物一般,那清艳绝伦的悼词被当年的状元公谓为:"情之一字,至此而尽",那使多少文人投笔愧容的文字传抄四方,成就了一则梨园的传奇,清秋之事终不至湮灭。
多少次为清秋安慰,他一生悲苦,但起码有人知他,怜他,尘世终有他的知已在的。多少次为清秋不值,竟与这样的知已错过,而将一生情爱轻抛给那轻薄子弟。
每每的脑海中总掠过那披发红衣的少年清歌漫吟的样子,便看不得那些酸腐儒生自许风流的样子,总觉得他们凭白玷污了"书生"二字,辜负了那千古的风流。
原以为那人只能作为梦中的幻象存在了,而如今那幻象竟如此真切地出现在他的面前,发束起了,烈烈的红色换成了清淡的月白,只是那眉眼中的邪魅还似那时的少年清狂。
但而今的自己呢,吟秋下意识地拂过仍沾着酒气的长衫,领边似乎还留有那妓女的脂粉的残渍,心中不觉有些慌乱。为何见到他时偏偏是自己如此狼狈。他会怎么看自己,那一身月白的衫子衬得他越发面如冠玉,逸然不群,将自己比得污秽不堪。
月白的衫子?吟秋心头一震,那么那个冷静地观众就是他了吗?没有一声喝彩,没有一声掌声,只是冷静地看着戏中的自己。他可是对自己失望了吗?想到这个可能性,吟秋禁不住一阵心寒,他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待自己,可是他偏偏不能忍受在那人的眼中看到任何的轻视和不满。
"秋师兄回来了。"小狗子一声呼喊让厅上的人都向他这里看来。
狠狠地瞪了这多嘴的小鬼,他原想悄悄下去换身衣服再来的,这下可好,他一点也没有准备,掌心还冒着汗,神色也有些紧张。
咬咬牙,他扬起一抹微笑,哼,有什么好紧张的,他卓吟秋怕过什么人来着,他就是这样放荡形骸的人,那人又不是自己什么人,他又何需这样的惴惴不安。
走到厅上,他先向郭师傅行了个礼。
郭师傅冷哼一声,斥道:"你还知道回来呀,我还说是老头子请不动你这个角了呢。"
他赔笑道:"师傅,您这是说什么话呢,只是位爷拉住非让我陪他唱两出,看他也是个诚心的,我才不好推,所以才来的晚了,师傅您何苦为徒弟这点不是气坏了自己的身子呢,让徒弟听了也心疼的。"他十分清楚师兄会为他找什么理由,那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师兄就算再气自己也不忍心他被师傅责骂,总会想法子为他挡一挡的。
郭师傅也是不真的气他,再加上吟秋嘴又特别甜,说他两句也就罢了,只是口气中还装出三分的生气,说道:"还不给蔺先生见礼,也不怕人笑话没有规矩。"
"是,师傅!"吟秋这才转过身深深施了一礼,口气倒难得的恭敬:"蔺先生,吟秋给您请安了。" 〖自〗
"不必,卓老板多礼了。"蔺先生也欠身还礼。
两人同时抬起头,蔺先生轻轻一笑,抬起手,那温暖的指尖从卓吟秋的腮边拂过。一惊之下,吟秋倒退了半步,不清楚他何以如此的轻薄。蔺先生却只掏出方帕子,拭去指尖沾上的一抹残红--那分明是女人的胭脂留下的痕迹。
吟秋脸上微微发红,这人好尖的眼。这下分明当面揭穿了刚才自己的借口。
"冒犯了,卓老板。我看您脸上的妆还没有卸净,一时多了事,您莫怪。只是这种妆粉质地却是差的,改天,我亲手调些彩脂给您。"蔺先生却若无其事地笑着,下面的话却是颇有深意:"下次,可不要再用这样的脂粉了。"
"谢,谢您了。"卓吟秋看着他的笑,温暖真诚,没有丝毫的讽刺,如春阳的微笑让他的心跳不争气地加速,一向口齿伶俐的他一时也不知想说什么了,只是那一句一个的卓老板让他听得十分刺耳,他一点也不想从他口中听到如此生疏地称谓。
"那我可以叫你吟秋吗?叫卓老板倒好象生分了呢。"蔺先生仿佛听到他的心声一般,适时地问道。
"自然可以。先生叫我吟秋是再好不过了。"卓吟秋稍嫌急促地答道。
"那,吟秋,你也可以叫我的名字哦,蔺雁寒,蔺相如的蔺,雁南飞的雁,霜天寒的寒。"蔺雁寒笑的十分亲切,但看在经验丰富的郭师傅眼里,这笑容和设下陷阱等着猎物自动送上门的狐狸颇有相似之处。一时之间,他也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该担心。
庆幸是这蔺先生对吟秋似乎十分的满意,那么他们福瑞班能拿到戏本的可能性就很高了,也就是说离震惊梨园的日子不远了。眼前这蔺先生对吟秋青眼有加,凭他的能耐必定能将吟秋造就成一代名伶,那是最好的结局了。
而担心为的是那十数年前的隐痛,那个为情而痴为情而狂的弟子是他心中永远的痛。吟秋是清秋的弟弟,虽然现在是一派的冷心冷情,可是一旦动情也必是全心全情吧,而蔺先生那世家子弟的做派是瞒不过人的,如此相似的境遇,谁又能保证吟秋不会是第二个清秋呢?其实想想也许是自己苛求吟秋了,无心也是福吧,至少不会被情所伤。等他懂了情,动了情,但结局却注定了碎情伤心,他又何以自处,何来安慰呢?唉,事到如今多想无益,吟秋也不是无知的孩子了,想必知道分寸,不会奢求完美的幸福吧。就这样吧,让他姑且如此的安慰自己吧。
"小秋,蔺先生可是梨园里的奇才,此番他肯到我们福瑞班暂停,可是你们的福份了,能让蔺先生指点两句,你们以后可是受用无穷。"郭师傅说道。
"郭师傅,您过奖了,不过写过一两个本子,哪里谈得上什么奇才。指点二字,在下实在是当不起,不过是有机会和吟秋及谢老板切磋一二,在下可是深感荣幸的。"蔺雁寒轻笑道,"今日我只是来和大家认识一下,时候晚了,吟秋和谢老板也该休息了,明儿我再来吧。"
"那也好,蔺先生,那明个儿让这两个小子请您喝茶。"郭师傅起身相送。
"郭师傅,您留步。谢老板,吟秋,你们也早些休息吧。"蔺雁寒向门外走去。
卓吟秋赶上两步,说道:"我送您。"
谢瑞春也正要跟上,却被郭师傅一把拉住,低声喝道:"笨小子,你跟着去干什么!"谢瑞春一头雾水,满怀委屈地看着师傅,不明白自己错在什么地方,他还不是跟着小秋学着尊师重道吗?怎么小秋能去送,自己却被骂做笨小子了?
郭师傅受不了地瞪他一眼,一个是"谢老板",一个是"吟秋",那么明摆着的事,他还愣头青似的插上去,也不怕被人踢回来,这几年的戏也算是白唱了,连起码的察言观色也不懂,下次让他唱唱红娘,看能不能教会他懂点事。
卓吟秋一路无言地走在蔺雁寒的身侧,想说些什么,却又觉得无从开口。
"你长大了许多,那年见你的时候,你还粉团儿似的,走路摇摇晃晃的,好生可爱。如今,你已成了福瑞班的角儿了,真让人感到时光飞逝,不觉间江湖岁月稠,转眼人已秋呀。"蔺雁寒转过头,微微笑着看他。
"蔺先生。"卓吟秋抬起头,正望进他清灵的目光之中。
"叫我雁寒,我都叫你吟秋了,你也应该叫我名字才是公平呀。"蔺雁寒故意皱起眉逗他,"莫非我已经老得让你无法接受与我同辈论交了吗?"
"不,不是,您一点也不老。"卓吟秋急忙说道,"您还和那时一样,清逸出尘。任是谁在您面前都会自惭形秽。"他垂下头,心中又补充了一句:"尤其是现在的我,这样的我与那个让您为之流泪,为之长歌的清秋更有天渊之别呀。"
"那么如此清逸出尘,如此好的我是不是值得吟秋叫一下我的名字呢?"蔺雁寒俯下身,对着卓吟秋的眼笑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