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耳朵闭上,不想再听到安慰和鼓励了,这三个月我已经听够。
我走到一楼左数第三间,我开门进去,药味很重,我放下托盘,把窗户拉开,海风扑面,把绿色窗帘都打散。
窗帘下,人完好无损地躺着。
我不能直视他的眼,这么久还是做不到。
我拧开药瓶,专注地盯着药片,以掩饰必须面对他时的心虚,莫名其妙的心虚,我也明白他变成这样,我要负一些责任,但用不着让我天天看着我的罪证,我的恶果,我曾经的天神。
我对这个人一点感情也没有。连施舍点微悯都觉得是笑话。
"今天天很好,等会我推你出去走走,你今天的气色不错,海风吹得很舒服吧,我刚从外面回来,还抓回一捧沙子,看,我就放在这个用完的药瓶里了,这沙子的颜色像是灰的,你看--是吧?我一直还以为海沙都是黄的,我去的地方真不多。"
我说着无意义的废话,自己也觉得自己可怜,自己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还要一直说下去,维系着三个月来波澜不惊的平静与善良仁义,我第一次觉出自己是个称职的戏子。
和他在一起,必须要不停说话,才能略微忽视他的存在,尽力把他当作病人。
"吃药吧。"我把他扶起来,靠在背垫上。
本来都不需要我做的,比如给他端水漱口,比如用温水洗他的脸,比如梳理好他仍旧硬实的短发,比如喂他喝粥怎样才不会滴到身上,比如听到他喉咙哽咽就知道怎样拍出他塞住气管的痰--我把这一切都练得熟练,全当照顾一个无依无靠的婴儿,全当是我要遮世人眼目的。
要是世人知道我跟他以前的关系,绝对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
我这个他最好的朋友。
我摇摇他,那双总炯炯有神的,心意叵测的眼,如我所料地停在我身上,又茫然不动,我避开这种呆滞的眼神,我拒绝看到这样的他。
顺手拿出角柜里的巧克力,我以为多数人都爱吃甜的,至少比苦得要好吃。
我抽出手,剥开糖纸,送到他嘴边。
"吃一块,就不苦了。"我想方设法挤出一个安慰的笑,却完全安慰不了此时此刻做这种事情的自己,既然是憎恨着这个人,既然连弄死他的心都有了,还有再做什么戏!--多想无益,我叹气,已经变成这样,也只有这样。
其实他也有进展,比如手指都稍微动动,虽然缓慢。
指尖一麻。
他叼住了我的手!用牙齿咬噬。
"松开。"我拍拍他的下巴,没有反应,这个麻烦的人都变成这样了,还不忘咬人的残忍本性,我只好捏住他方正的下巴,使力道,把手指拔出。
他发出不满意的呜咽。
不再理会他,我把药放进他嘴里,给他喝些水,吞下去。
他一向都很合作,我不明白那些年轻护士为什么要跟我抱怨喂他吃药,给他按摩有多难。可能他变成这样,都能觉出我好欺负。
我把窗户关上。
"今天孙护士给你按摩了吗?她名声很好,年纪也长,我知道你不喜欢别人随便碰你,但现在也只有这样了,前面几个太年轻,看到你眼珠子都要掉下来;我现在也想不出好办法,你看你病成这样还害人;你就坏在长得太好看,才会碰上那些压制你的丑八怪,才会遇见贪图你美色的我,你看过这几天的报纸了吗?我等会就念给你听,几百个影迷都跑到医院想去看你,她们一定要看见你才肯散开,医院连生意都做不成了,只好出动警察把她们给轰走。"想象那种盛况空前,让我不禁菀尔,被这么多人喜欢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感觉?
闻了闻,他身上没有药剂味,今天还没有按摩。
解开他的长袍,我把橄榄油倒在手心,顺次揉捏他僵硬无力的胳膊,因为照顾得当,他的四肢都还没有出现萎缩的迹象。
按照孙护士的指导方法,依样画葫芦地揉了三十分钟,确信他上肢都热得发红了,我抹下汗,把两手甩甩,还得再解开他裤子,半跪在地上,继续按摩他的双腿。
他的腿比我长多了,也健壮得多,我有些憾意,觉出人与人之间的差别来;虽然我能跑能跳,但我的腿也绝没有这双静止的腿吸引人。
可能感觉有些疼,他的手忽然按住我,止住我的动作,我连头也没抬,只迟钝地专注于不知何时又理所应当加在了身上的活计,径自甩开他的手,继续抹上熏人头脑的橄榄油,继续按摩下去。
我的手又被盖住。
有这么疼吗?难道他的腿有感觉了?
我猛抬头,迎上一对完全没有攻击性的眼睛,渐渐地黯沉了,"怎么了?"我摸了摸他额头上的刮伤,淡得很快,要是他身上的其他伤也能和这道疤一样快速消失会有多好。
"是疼吗?"我呆呆地看着他,想确定他想表达的意思。
--我有些呆愣,当我看到他的反应,他双腿间的明显凸起,我一时还没反应过来。
孙护士从没有跟我说过这个!
我不由庆幸一个月来都是我接手这活,否则等他真好了,不知有多少护士大着肚子过来找他。那也是他活该,我恶意地胡思乱想。
"一会就好。不会再疼了。"我安慰他,也在安慰自己,把眼睛投在淡绿色窗帘外的蓝色大海,把手伸到他的男性器官前面,圈住柔软的生物,上下套弄,手指颤巍巍地发抖,用笨拙的技巧取悦只剩生理反应的他。
连这种事也做得出自己!我实在替自己觉得悲哀。
等他发泄过,舒服了,我还得擦干净留下的痕迹,不能让人看出马脚。
等我做好这一切,抬起头来,发现他已经靠着床,在海边的阳光里,睡着了。
他小的时候,他妈妈一定很爱看他睡着的样子,就象个真正的小天使。
我立起身,亲了下他的额头,没有欲念。
1999年9月4日 阴 周四
我现在发现这个新的雷耀是个不难相处的人,虽然他的眼神总是迷离不清的,介乎在茫然和思想的边缘,但有时候我觉得他好象真的在想些什么。
今天天气不好,海面压着铅灰色的云,我去看他的时候,他正在看着海,我坐在他身边削苹果,奇大无比的苹果,就像他们老外总比我们两个加起来都大。
他的头发有点长了,挡着眼睛,我给他拨开。
他竟然望了眼我,其实我也习惯他总是像陌生人一样打量我,但难得他这次没有加上轻视和嘲弄,我竟象认不出这个平静眼神的主人了。他的眼睛非常漂亮,锐利地,深邃地,形状狭长,如同藏在海里面的珍宝,会发出柔和又迷人的光华,我对"像磁石一样勾引人,把人的灵魂吸走"什么的煽情描写都是不以为然的,但天知道就算他变成这样,看他的眼睛仍然是件极其危险的事情,我小心翼翼地把门锁好,我坐在他床边,让他的眼睛看着我,我再轻声征求他的意见:
"你让我摸摸你的眼睛,可以吗?"
我清楚我的行径就是卑鄙无耻的采花狂徒了。但我只是想摸摸他的眼睛,别无其他。
我想他同意了。
于是,我就造次了。我做了危险的事情,这个时候,居然心跳会加速地跳动,居然比握住他的男性还要让我激动。我瞧不起自己。
他的睫毛是修长整齐的,我触到他睫毛的时候,他先眨了下眼,我没动,他仍然看着我,可能他觉得有些好奇,可能这是他出事以来第一次有人摸上他的眼睛,这也是我的第一次,有机会和他如此亲近。我一点点地移动手指尖,他的温度平和,他的气息也温暖,他微合的眼睑,他跳动的血管,他深深的瞳孔,他黑漆的瞳仁里果然有个紧张的满头大汗的我--尽管他没有拒绝我,自始至终,他保持着一种兼于好奇和高深莫测的姿态,我几乎觉得他能思想了,但这并不能让我害怕,我只是因为亲密而紧张戒备,一边怀疑着他会随时跳起来,大大地咬我一口,一边,我又兀定他的思想现在恐怕也得受制于我,我有些自我膨胀起来。
在安静的海边上,我靠近他,我摸上他眼睛,他看着我,他不说话,我几乎觉出我和他的呼吸是融合一起的了。
(五)
1999年9月15日 晴 风暴过境 天气转晴 周一
我现在和他相处的时间日渐多起来,听到别人说我们是好朋友,我也有些偷偷地开心--搞不懂,可能是因为这个不能动,不能说的人真的变得很像我的一个朋友,他当然不是雷耀,雷耀的眼神不会像他一样温柔地看着我,雷耀的表情不会像他那样沉静到有些孤寂,雷耀的冷酷,雷耀的残忍,在这个人身上,我一点也感觉不到。
他是一个很安静,很自由的人,我总觉得在他的灵魂深处里,他还活着,而现在的他就好象是一个深深藏起来,谁都看不见的他;我看见了,我很沾沾自喜。
我现在常常会推他到海边,在蓝蓝的海水前面,我们坐着,也有邻近的小孩在沙滩上玩游戏,他坐在他的轮椅上,遥遥看着远方,我赤着脚坐在我的沙滩上,让沙砾在我的脚趾缝里穿梭,海水逐渐变得美丽,我开始明白恋人看待海的心情,因为寄托着两个人的秘密和喜悦,才会在眼里显现出不一样的颜色来。
我的眼睛变得能够清楚地看出这些崭新的颜色来。
和他在一起,我很平静,过去和将来都变得不重要,当我将头枕在这个男人的腿上,安静听着悠悠的海风刮过耳际,缓缓看着海上的斜阳慢慢沉入水面,我觉得这世上是有种东西叫作地老天荒。
尽管我也明白这是我单方面的一厢情愿。
电视已经换了很多频道,都是外语,我都看不懂。
我偷瞄了他一眼,他却在看,眨着眼睛,他慢慢皱起了眉毛--这是他近来表示不满意的新方法;就算做报复吧,我的破英语和怎么也学不好的笨蛋脑袋也是他历来觉得我一无事处的原因之一,所以现在也要他陪着我一起盯着那跃动的画面。
已经很顺手了,拉着他的手,在看电视的时候,或静下来什么也不看的时候,我就能顺便拉过他的手,用双手给他的指头按摩,这不需要擦油,只要每个关节都能揉捏到,王医生告诫我说手指和脚趾必须经常按摩,还说它们是最容易坏死,也最容易被忽视的部位,于是,被吓住的我现在已经养成了像家庭妇女般边看电视边打毛衣的好本事,
搓着他的手,我又跟他絮絮叨叨。
"我现在的英文已经有长进了,我有去上课,昨天我没来看你,因为我到邻近街区里了,听说下个月就是他们的圣约翰节,每家每户都要挂上青藤,你还记得我们以前住的地方?从窗户往外面看,也有一棵好大的柏树,树上面还有两个鸟窝,要是鸟叫声可以当闹铃有多好。"
他的手热了,我抬起头,脚灯亮着,晕黄的灯光下,这个男人像沐浴在金色里的阿波罗,他的棱角尖锐又温存,英俊极了,我摸摸他的脸,清楚自己绝不能因为他的美色,去做出越轨的坏事情。
电话响了,无一例外,总有关心他的人在。
他们婆婆挲挲问了一大堆,颠来倒去也就是那一大堆,我也要积极响应他们:他很好,最近越来越好了,医生说他现在四肢已经有感觉了,再通过复健,完全可以站起来,虽然脊椎受伤了,但他的中枢神经还是好的等等等等。
他也在听着,或许也会觉得有趣。
挂上电话,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急急冲冲跑出来,从包裹带里取出昨天游荡一天的成果,是赵芩邮寄过来的新片母带,我识路很差,英语很破,用了一天时间才找到那家拐角的小邮局,它安静地在包裹箱里等我,这是他最后一部片子,出车祸前已经拍了大半,后期制作又剪辑了他在前面的一些镜头,把后面的空缺补上,现在片子已经出来了。
我把它塞到录象机里,和他一起坐下看。
这是部人文片,是根据国外的一本获奖小说改编,据说拍片时,他还跟那个才貌双全的法国女作家传出一段浪漫恋曲,终于又因为两人国籍不同分道扬镳。鬼的!我才不信他真喜欢上哪个还会顾虑什么国籍,多半又是大家一起玩玩,我们娱乐圈就是这样用"玩"把什么都代替。
他的演技真的越来越棒,看到后来,我已经忘了我身边这个,而眼睛一眨不眨盯着故事里那个魔似的俊美又翩翩的男主角,几乎可以说是完美的端整面容上,凌乱的覆盖着总是往后梳齐的淡棕色头发,看起来甚至令人为之背寒的冷艳,理想的体型也没有分毫缺损。这任谁都为之神夺的美貌,微微笑起来的时候,嘴角慢慢涌起的只能是凉薄的无情;和年长的恋人告别,也绝不会先说再见;而搂抱住对方,也只是给予短暂的欢愉,他是浪子,素来无心,直到最后的死去,才会真心说出,"我的爱"。
看得我身心发凉,总觉得片子里生龙活虎的的他好象真能跳出来掐住我的喉咙,毕竟我现在对他也做出了很多事情,是他在正常时绝对无法容忍的事情。
他要是好了,一定会恨不得马上掐死我!我看着电视里的雷耀,再看看身边这个他,有些害怕。
片子里,他姓原,少见的姓,现在已经没落了。恋人在亲热时,就叫他小原。
我轻轻喊他:"小原,你不是雷耀,你现在不是雷耀,我还是端康,但你现在是小原。"
不知不觉地,在我们俩单独相处的时候,我会用小原这个普通的代号取代雷耀这个霸气的本原。
1999年10月11日 有风 周日
今天是外国人的节日,我溜达到别墅旁的几个街区时,发现很多老外都在绿荫底下坐着,等待今晚10点的到来,据说会有圣灵降临。
这世界上真的会有圣灵吗?
安妮护士今天也提早回去了,她也要和家人一起去做弥撒,看她虔诚的模样,我奇怪外国人和我们中国人差不了多少,起码在敬畏鬼神上面。
晚上九点,我给小原洗了脸,让他早点睡,我拿了本书,在沙发上看,到了快十点的时候,我抬头看钟,发现他还睁着眼睛。
"睡不着吗?"我摸摸他的额头,并烫,他睡觉的时间一向很准。
"你也想祷告吗?"我开玩笑。
他没有看我。
"只要双手合十就可以了。诚心诚意,就会得到神的保佑。"我把他的双手拉出被子,合起来,他看着他的手,好象在犹豫。
"快祷告,要十点了,神会来的。"我拢着他的手,装出很有研究的样子,合上他的眼睛,自己闭上眼睛,我嘱咐他:"小原,一定要诚心地求神保佑你,不然祷告的人这么多,神就分不清哪个才是你的声音了。"
十点钟声敲响第一次的时候,我正在求神,求他让他早日康复,健健康康、快快乐乐地生活。
当我睁开眼,小原温柔地看着我,他的手围拢在我的手心,我突然愣住了。
可能有些来不及,在第十响快结束的时候,我乞求神让他不要忘记我。
我爱你,只是交易 中
(六)
1999年10月17日 晴朗 周三
今天不是个愉快的日子。我昨晚做了个噩梦,梦见过去的他,我害怕,而且非常愤怒。
过去看他的时候,我仍然有这种畏惧。
当我拧开盖子喂他喝水,他,安静地顺从。
恶意升起了,我把水放到他的嘴边,微微挪开,我不清楚自己要干什么,或我要验证什么。他探身,因为腿无法行动,连探出身体都变得异常困难,但他显然渴了,执意地要喝水,他挪动着,向我手中的水瓶,我把它在他眼前晃了晃,在他接近时,又迅速地逃开。
雷耀开始像个小孩子,发出短促的呜咽,那是迄今为止,我从他口中唯一听过的声响,连他的眼睛都开始像孩子一样无辜起来。
微弱地扬起一抹笑,虽然是玩弄伎俩的无赖,但确实是这么多年来,自己第一次感觉占据上风的愉悦。
像现在一样,他连命都交在我的手中,他再也不能对我嘲弄的笑,再也不能冷酷地推开我的拥抱了,他现在--已经不能拒绝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