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致————日向和季
日向和季  发于:2008年11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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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村有点不确定。刚才纸屋望著真山时的无言表情,虽然很短暂,但中村却感到似曾相识。是什麽时候看过这个表情呢?
——对了,在一年级的时候,纸屋的确曾露出这个表情。
那一天,是情人节。
因为当天没有活动,下课後的三人就一起到商店街去。
纸屋一边喊冷一边甩著黑色的手提书包,走在前方,真山跟中村则默默地跟在後方。真山与中村都不是擅长与人沟通的人——中村越是努力想说什麽,话题就扯得越远;真山则更消极,什麽也不愿说——因此除了纸屋的抱怨声外,真山跟中村都没说话,路上一直很宁静。
前方的纸屋披散著长发,围了一条白色的长颈巾。纸屋身材苗条,穿了一件灰色外套,雪白修长的双腿因天气寒冷而包裹在黑色的及大腿长袜中,从後方看去,绝对是个大美女——当然,从前方看去也是。穿女子制服时的纸屋,不过是个眼神过於锐利的女孩子。她可没兴趣在穿裙子时保持过於男性化的动作,让人有机会欣赏自己的裙下春光。
看了纸屋一会,中村又望向真山。沉默寡言的真山,正望著前方的背影。
走著走著,中村又低头看著自己刚从大衣口袋里抽出来的手。这时中村的病还不严重,参加弓道部也没问题,可是指甲的颜色总是带著淡紫。中村在想,自己能再过著可以自由拉弓放箭的生活多久呢?
虽然弓道并不算是剧烈运动,可是要拉开一把弓也不是件简单的事情。对心脏的确会带来一定的负担。
这时,一直望向前方的真山突然伸手过来,把自己刚脱下的手套塞到中村手里。
虽然知道这是真山的好意,可是中村却只是把手套塞回去。拒绝的理由中村现在已经想不起来,只起得当时真山皱著眉,眼神似乎在说「你这个病人在逞强什麽?」,而中村则只是用无神的眼睛回瞪真山。
发觉两人停下脚步的纸屋回头一看,很快就猜想出原因。於是她踏著轻快的脚步,到路边的自动贩卖机买了热烘烘的饮品回来。
喝了一口热烘烘的罐装黑咖啡,中村顿感温暖了不少。往旁边一看,真山却没有喝,只是铁青著脸地瞪在手中的饮品。那是罐装的热可可。
真山讨厌甜食,纸屋也是知道的,却还是给了真山一罐甜味十足的热可可。虽然想跟真山交换饮品,可是中村的已经喝过了;而纸屋则是一边喝著黑咖啡一边似笑非笑地望著真山,大有〝我请客的你敢不喝?″的威胁意味。
跟纸屋互瞪了好一会,最後真山才皱著眉一气把热可可喝光。刚把热可可喝完,真山就脸色刹白往後倒了。对真山而言,超过容忍值的甜味不只会让他的头发痛,更会勾起他可怕的儿时记忆。
人类过於害怕时会晕倒。在地球土生土长、父母皆为地球人的真山自然不可能是外星生物,所以真山也就很理所当然地晕倒了。
虽然送真山回家很辛苦,但背著真山时中村脑中一直浮现的,却是真山被恶整喝下热可可时纸屋的表情。
那是毫无情绪、苍白得令人战栗的微笑。
——为什麽纸屋会有这样的表情呢?又、为什麽现在她再次露出这个表情?
中村不懂。
——纸屋,难道你很讨厌真山?

6

「中村,你发什麽呆?」
「啊、抱歉。」被一脸不爽的纸屋拉著领子摇了摇,中村立即回过神来。「有什麽事情?」
「难得你回来了,我想请你示范一下射法八节。」
「我吗?」中村皱了眉,「医生还没有批准我参加课外活动,所以我既没有准备弓道具也没弓道衣。再说,为什麽要示范呢?是因为新生的加入所以需要说明?若是如此由其他人示范也是可以的吧?比方说,纸屋你就是个好人选……。」
「……不想示范的话直接说就可以了。」纸屋头痛地揉了揉太阳穴。快一年没见,中村说话的技巧依然没改善嘛。「因为部长太沉默,由我示范的话就没人解说了。可弓道部的三年级生又只有我们三人,而二年级生……光看黑川一人就知道他们不可靠。」
纸屋的话一出,黑川就被众多二年级生投以杀意的目光。黑川本人倒是面皮够厚,露出「帅哥就是多人看」的自傲表情任人瞪。
「我也是二年级生。」中村指著自己,淡淡一笑,「我休学时间太长,出席日不足,所以留级了。」
响介听到这儿,心里没由来的一阵高兴。虽然别人留级他不该高兴,可是他一想中村跟自己可以多相处多一年,他就是乐得想要高呼万岁。这学年过去,登就会毕业——这件事让响介郁闷了很久。志同道合的中村能跟他相处两年,响介一想到这里,心情就从谷底回升。
「你资历比其他人好。」纸屋继续念。
「你来解说,由真山示范怎样?」中村提议。
纸屋瞄了部长一眼,怪异的笑容又起。这时部长恰巧望向这边,看到纸屋的表情後一怔,低头,然後突然非常专注於手上的护指手套的配戴。脸上的表情彷佛在说:「纸屋该不会又想找我麻烦吧?」
某漫画里的副长大人身边有从S星球来的S王子,自家部长身边也有个女魔王。中村一边默想纸屋也许真的不喜欢真山,一边解救好友:「徒手练习的可以吗?」
「可以、可以。」纸屋咧嘴一笑,比了姆指。纸屋的笑容已经回复至平常、男孩子般爽朗,刚才苍白而令人战栗的微笑,彷佛不曾存在。不过中村跟真山都晓得,那笑容并不是他们的错觉。
「徒手练习?」响介皱起了眉。他认为,空手练习这种东西并没有太大的作用。至少在剑道上,空手练习连练体力都不能。
「不要小看徒手练习。在持弓时做出连串动作而不乱,并不是简单的事。徒手练习也是很实用的练习。」纸屋微微一笑,「你们有幸看到中村的示范真是祖宗积的福。中村可是我们部里射姿最漂亮的人呢。」
「光是漂亮有什麽用。」中村淡淡地道,走到一个空箭靶正前方的二十八米外——这是一般竞技时的距离。虽然徙手练习什麽工具都不需要,但是中村还是希望自己能站在箭靶前方。这是他的一点点私心。
中村希望自己能正式站在弓道场上。虽然现在只能看到箭靶,他也已经很高兴了。只要手术後身体的康复情况令医生满意,他就能正式射箭——中村确信这一天很快就会来临。
对中村而言,接受手术只是为了能再次拉弓放箭,命中箭靶上的中心圆。虽然中村口里说喜欢弓术,但他并不像响介纯粹因为喜欢剑道而练剑,中村觉得自己是为了射箭而活。纯粹喜欢的话,是〝不想放弃″,而中村的情况是〝放弃就是死亡″。
剑术与弓术,在古时同样是杀人的技术。不杀死对方,自己就会被杀,剑术与弓术都是求活的技术。时至今日,甚至从技术演变出〝道″。从〝制式的射箭技巧″与〝技术的要素″上,形成作为〝人″的增长人格的武艺——弓道是一种如此了不起的武道,让中村由衷敬重。可是中村心底却很明白,自己的弓道并不是字面上的〝很帅地为射箭而活″。
中村心里住了一只野兽。一只总是怒气冲天,只会怨恨与破坏的野兽。每次野兽一活动,身边就有人倒楣。为了困住这只顽劣的野兽,他必须拉弓用箭命中目标,让野兽安静下来。为了自己能作为一个〝人″而活,作为〝中村朔″这个人而活,中村知道他不能离弓道而去。
没有弓道,中村朔这个人就不存在。
所以,同样是喜欢,他却不够纯粹。也不是弓道而活。他只是为自己而活。
大概是因此,他才会欣赏能单纯地去喜欢剑道的关吧!——中村想到这里,眼中闪过一丝笑意。
「有没有用你自己晓得。你应该考上三段了吧?」毫不察觉中村的思绪,纸屋见他心情好,只道中村是因为能回到弓道部而高兴。「所以就别害羞了。」
弓道上有段位、级位之分。弓道的级位由五级开始,往上数,四级、三级、二级、一级,在这之上就是段位。初段之上是二段,继续往上数可数至十段。十段为最高等级。当然,段位越高,实力自然也是越高。
段级需要审查,没有一定的实力是不可能取得。除了命中率高之外,射姿正确且漂亮,也是审查时的得分点。
「没有。别忘了我是因病休假,我现在连16kg的弓也未必能拉开。」中村神情淡然,但话里的自嘲语气连不熟悉中村的人也能听出来。这里的16kg指的是拉开弓时的所需力道,以弓来说所需力很轻。虽然中村手术後至今并未碰过弓,不过中村实在没什麽自信。
虽然响介想要说什麽安慰的话,但响介一想到自己对弓道不熟,说的话没有太大的说服力,只好紧紧地闭上嘴,向邻家女孩投以求救的目光。
对於中村的自嘲,纸屋没有说什麽。她一向不擅安慰别人,所以对响介的求援来个彻底的无视,只说了一句:「开始吧!」

7

射法八节,是指弓道所遵从的八个基本动作。既是一种礼仪,也是初学者必学的入门基础知识。
响介虽然对弓道不熟,但身为常常被弓道部门神轰走的碍事者,别人射箭时的基本动作他多少也看过一点。
虽然此刻手上无弓让中村的动作看起来很奇怪,但响介知道中村的那个姿势正是〝执弓″——虽然这不是射法八节之一,但也是指定姿势之一。 接著的踏步、上箭等姿势,响介也曾在弓道部部员身上看过,只是他从来不知道那就是射法八节。现在一边看中村的示范,一边听登的解说,以前一知半解的事现在响介也有了个概念——虽然登一脸敷衍的表情,但解说却是出乎意料地简洁且浅白,容易让人理解。
的确,正如登所说,中村的动作俐落流畅而不乱,身形稳定,看起来的确有著一种难以用言语表达的美感。即使中村现在身穿的是学校制服而不是雪白的弓道衣,众人依然可以感到中村举手投足间的高雅。虽然中村的外貌很出色,但在此刻,响介在中村身上看见的并不是外表的美,而是更为深入的、让观看者胸口骚动不已的美。这种感觉让响介差点流出泪来——一种纯粹的感动让响介想要这种做。
正当响介在跟自己的泪腺抗战,努力不让自己丢面时,弓道场内的气氛攸地一转。这个气氛很微妙。既像是压抑,又像是解放;明明非常强烈但又让人难以察觉。就像是冰面下的水流,从冰面上看起来平静,冰面下的水却在不停流动。
到底有多少人察觉到气氛的转变呢?响介放眼看去,大部份人都是一脸热衷地看著中村的示范,甚至有人以爱慕的目光看著中村。在场之中,只有数人的表情起了变化。
纸屋的表情没变,但解说却变得不太流畅;真山的眉间出现了川字。黑川脸上带著不安与困惑,像响介般四周张望;另一个响介不知其名的二年级生,则抿紧著嘴,不知在想什麽。
回头一看,中村这时正做出名为〝会″的瞄准动作。在这之後,射法八节只剩下两节。
以拟想出的箭尖瞄准箭靶的中村,其专注的眼神让人赞叹。一瞬间,中村平常总是无神的黑眼睛中,闪过一丝光彩。
——那是,像极是看见了什麽的眼神。
然後,中村的右手一动,作出放箭的动作。至此,场内的气氛回归平静。
响介很清楚,那气氛的变化是由中村的气势造成的。
武道中,强者身上往往带有气势。这一点,练剑道的响介很清楚。
弓道同属武道,弓士身上带有气势并不是很稀奇的事。
纸屋虽然是女性弓士,但她射箭时的气势却是来势汹汹,如火般烈;部长真山则是平静而沉稳,像参天古树般既严肃而不失其生命力。
中村的却是难以形容。在平静之中带著凶暴,冷静且激昂……响介认为那大概就是现代人所缺乏、只有曾在战场上作战的古代人才拥有的杀气。
冷静的计算,以及对目标一击必杀的决意。
响介除了〝杀气″二字以外,再也找不出适当的形容词了。
放出箭後保持身形数秒,手肘外曲双手放回腰际,把望向箭靶的脸转回正面。双足合上且平行而正立,两手放下。至此,完成示范的中村才呼了一口气。
半晌,弓道部中响起震天的掌声,声音大得甚至盖过了离校时间所响起的钟声。毫无例外地,响介也用力地拍著手。此刻响介复杂的心情,让他忘记了语言的功能。他只知道,这刻他就是想拍手——虽然在无意中似乎看到中村隐藏於心底里的某种东西,让响介有点不安,但还是想要拍手。
像是要抒发出心底的郁闷似的,响介的每一记鼓掌都是用力而响亮。
响亮的掌声,吸引了中村的视线。中村望著响介,漆黑无神的眼睛中,闪烁著淡淡的困惑与喜出望外的欢欣。
困惑的是众人的热烈掌声,欢欣的是响介为他鼓掌。
其他人的掌声对他而言毫无意义。他想要的只有响介注视自己的视线。只要响介能注视著自己,中村就觉得心底的野兽被困上重重的锁具,在笼子里动弹不得。即使那野兽再凶暴,中村也不用担忧它破笼而出。
为什麽心里的野兽会被压制了呢?——中村并不笨,多少知道点原因。
他欣赏响介,不希望响介讨厌自己。所以,在响介面前,他必需要压制那只冥顽不灵的野兽,把它困起来,关到最心底处,不让响介发现自己的丑陋一面。
——这不过是不想在後辈面前出丑的单纯感情。
想到这里,中村突然发觉了一件让他暗叫糟糕的事。
——如果只是单纯地不想在後辈面前出丑,那麽眼前这些穿著校服的新生呢?
谁管他们!——中村脑中迅速地浮现出答案。
在相依唯命的舅舅面前,那只野兽还是一样嚣张地叫嚣著。只有在响介面前,它才会被突然神勇起来中村朔打包成大糉子,丢到笼子里去。
由此看来,关响介这个人在自己的心中份量极重——至少比亲人重。
那麽,眼前这个人在自己心中,有著怎样的位置呢?
後辈、友人的青梅竹马、朋友、知己,这些都不是。关应该是、应该是……更为重要的存在。让野兽动弹不得、让自己作为人而不是作为野兽地活著的存在。但不是作为抑制器般的道具性、可利用的存在。
所以,关是他的弓、是他的箭、是他的……是他的宝物。
最贵重的宝物。
是失去弓与箭就会死去的中村朔,最重要的宝物。
当理解到自己对响介的怜惜之情,中村突然理解为什麽响介刚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作出丢面到家的〝失意体前屈″。因为心底的懊恼之重,实在让人顾不上丢不丢面什麽的——所以,中村也做出跟他的气质毫不相符的动作。
「怎麽、中村你又不舒服了?」见中村脸色刹白,纸屋立即惯性问道。但话一出口,纸屋暗骂自己笨——以前友人身体不好,她这样问是理所当然;现在中村已经出院,想必病都好得差不多了,还有什麽好问呢?
没理会纸屋想什麽,真山只是走过去扶起中村。真山虽然什麽也不说,但中村晓得真山担心他。除了他舅舅外,真山从来都是最关心他的人。
从前中村有什麽烦恼,真山都会默默地聆听。所以中村毫不考虑,二话不说就在真山耳边,轻声地把心中烦恼之事告诉真山。
不过,真山只听了头两个字就脑袋当机,陷入石化状态。
其他人听不见中村说了什麽,见他们部长现在当真像株参天大树——一大块木头——纷纷猜测中村说了什麽。
——「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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