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朝暮(兄弟)————朝花夕拾
朝花夕拾  发于:2008年11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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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二人练剑归来,推开房门,却只见一道陌生的身影端坐在桌畔的红椅上。那人穿着一袭月白华服,乌发轻绾,凤眼流光,肤白唇淡,轮廓倒何谢朝衣有几许相似。午后的阳光印在他秀丽的脸上,也是冰凉的。那人看着阿染,一双眼睛流光溢彩有如暗夜明月,阿染瞬间呼吸一窒,只觉这人似乎连眼神都是冷的淡的,像化不开的冰,融不掉的霜,十分的冷清。
这个人当然就是谢暮衫。
谢朝衣一进门看到这个自己避之唯恐不及的二哥,脑子里涌现的第一个念头就是逃。他的轻功极好,素有"天涯海角瞬息千里"的美誉,武林中能和他比肩的绝对不超过十个,很不幸的谢暮衫就是那寥寥无几的十个中的一个,所以极其了解自家小弟行事规律的谢二少见到谢朝衣的第一个动作就是追。阿染只见眼前蓝白二色烟火般一闪而灭,谢暮衫已单手扣住谢朝衣的手腕命门。
变故横生,不知道两人关系的阿染心中一急,手里持着练习用的木剑就攻了上去。谢暮衫看了他的剑式一眼,他"咦"了一声,身形微移,长袖一甩,随手点中阿染眉心,封了他的气血活动,就转头去看谢朝衣。
了解自己的好日子不幸到头了,谢朝衣只是干笑,"暮衫......"
仿佛约定好了似的,他和谢暮衫向来都直呼相互的名字。事实上,由旁人看来,那些富有温暖色彩的词汇素来是和谢家二少搭不上边的。
阿染困惑地看着他。谢朝衣指了指谢暮衫,向他介绍道:"谢暮衫,我二哥。"又指了指得知真相不知所措的阿染,对谢暮衫道:"阿染......应该说是我买回来的。"
谢暮衫脸一沉,空气都似是冻结了几分。他压低了清冷嗓音,轻声质问:"原因。"
谢朝衣脖子一缩,知晓他生了气不好招惹,便老老实实地将和阿染的过去一五一十的说清楚。
前因后果交代完毕,谢暮衫神色稍缓。"你教的是谢家的武功。"他冷静地指出。
谢朝衣撇撇嘴,正色道:"我有修改过细节--"
谢暮衫冷眼一瞪,谢朝衣立刻乖乖闭嘴。见阿染不敢置信地睁大眼,谢朝衣哭笑不得。自己在这动怒的二哥跟前还是和以前一样,一点面子都留不住。
谢暮衫望着他一会儿,叹了一口气道:"算了。把他带回府登记一下,收做门生吧。"
谢朝衣有点受宠若惊,确认地问道:"你收下他了?"他最初还担心暮衫会废了阿染的武功呢,果然是多虑了。
谢暮衫没好气地道:"不外传的功夫你都教了,还能怎样?"谢朝衣做这事有恃无恐,根本就是吃定了他不能放任武功外泄、又不愿无端为难半大小孩的缘故。
想也知道不能把自己的如意算盘说出口找死,谢朝衣眨了眨眼睛,忙转移话题:"其实教完功夫可以把阿染留下......"话未说完,就在阿染受伤的注视下吞了回去。
听他死鸭子嘴硬,谢暮衫挑了挑眉目,"你舍得?"
谢朝衣当下被打回原形,"舍不得。"
他虽然喜欢独来独往,但还不至于没心没肺,阿染对他的依赖眷恋连刚到不久的谢暮衫都看得不来,他又不是傻子,自是对之理解通透得一清二楚,心早软了一半;再加上这几天又被眼明手快的阿染服侍得舒舒服服的,多多少少被家人惯得有些许娇气的谢朝衣早就舍不得放人走了。谢朝衣本打算在自己走时留下些暗示给早晚会找到这里的谢暮衫,托他安排阿染。而即使谢暮衫放任不管这事,回了谢家他自己也会插手。谢暮衫之所以会这般利索爽快地答应谢朝衣的要求,想来也是有卖他一个人情的想法在那里边的。
--这些内情却是两人各自心知肚明的了。
大局已定,谢朝衣也便解开谢暮衫施加的封穴,拉着缓缓活动筋骨的阿染落座。好在这是间上房,三个人围着小圆桌团团坐也不觉拥挤。
品了口放在桌上的凉茶,谢朝衣有话摊开讲:"对了,你是怎么这么快找到我的?"他一路随时随地留意处理自己的行踪痕迹,推算下来谢暮衫再神通广大也不可能如此之快就把他逮到。
谢暮衫很奇怪地瞄了他一眼,静静地说:"那张银票。"
居然是那张银票......谢朝衣愣了一下,这倒真是百密一疏。换个角度说,他在某些方面实在是个粗枝大叶得不得了的家伙。
谢暮衫看着谢朝衣的眼神由清澈变成了迷糊,内心不太情愿承认的小小高兴了一回。
谢朝衣回过神来看着谢暮衫表面淡漠实则得意的神色,不知怎的就生起一股孩子气。他在阿染讶异的旁观下故作姿态地勾起谢暮衫的下巴,动作生疏地调笑道:"这里只有两张床。难道暮衫你晚上要和我一起睡?"他这一笑起来,眼中盈盈薰着一层明媚暖色,隐约有华光流淌,倒叫人全然忘了他动作里包含的不雅不敬了。
谢暮衫却不吃他这一套,只闭上眼请不去理睬他的胡闹,心平气和地说:"给你一炷香的时间把行李收拾好。过会儿我们就出发。"
谢朝衣一好奇,手忘了放下来就径直问道:"出发去哪?"
这两人纠缠在一块的画面却是动人美好之极的。
谢暮衫弹开他放肆的手,略带讽刺地冷声道:"你以为我这次出来就单单是为你?武林大会不日召开,你和我作为谢家的代表一起去。"又看了看一旁的阿染,"你也跟着吧。"
谢朝衣消化了消息,一伸手,指向阿染,"你允许他跟着去?我还以为你会把他先送回家呢!关于出席这些重要场合的人选,暮衫你不是从来都是最挑剔的吗?"他家谢二少可是标准的宁缺勿滥,不论排场只认素质,找不着人就自己一个孤身上阵的次数绝对不比带着随从登场的次数少。
谢暮衫冷冷一笑,"我可不想在路上还要分心伺候你。"
谢朝衣无话可说。
第二章
结果谢暮杉到底还是没有磨过谢朝衣的死缠烂打,又被迫在客栈留了一晚。
是夜,月隐星藏,云空万里,视野一片乌黑。
"夜深人静,两位好兴致地出门远行,却不知是要去哪里?"
谢暮杉倚在门口,他意兴盎然地看着谢朝衣携着阿染穿着夜行衣在墙角鬼鬼祟祟地垫着脚尖走,看了好一会,才凉凉闲闲地开口。
一大一小的两个黑影顿时受惊地原地僵硬。须臾,走在前头的那一个僵硬地回头,"嗨,暮衫,这么晚了,你还没睡?"
谢暮衫轻轻笑了一笑,那笑颜看在谢朝衣眼中分外的冷。"小弟不睡,我这个做哥哥的怎么能先睡?"
谢朝衣眼皮一跳,只觉得自己心跳得厉害,"你先去睡吧。我要和阿染在外面赏月。"
话音刚落,那边阿染已经受不了地摇头叹息。谢暮衫秀眉扬了扬,"赏月?"他特意加重了读音,往前缓缓踱了几步,负手走到客栈的后院,抬头看天。
谢朝衣也跟着他抬头看天,只见夜空上方乌云密布,无月无光,连星子都不见了几颗。
谢暮衫只是笑,追问:"你--在这样的天色--赏月?"

谢朝衣居然面不改色地接了一句,"当然。"见谢暮衫脸色隐约有变,他急忙又补充上一句,"我内功强,眼力也好。"
说得倒还颇为有头有脸。
谢暮衫双手抱胸,好整以暇地听任他胡扯,"他也是?"细长眼角瞄向坐立不安的阿染,以示谢朝衣的疏忽大意。
于是谢朝衣不说话了。
于是阿染知道自己主子的逃亡计划彻底失败,他很快收拾好心情,一手推了推垂头丧气的谢朝衣,推了半日却推不动谢朝衣看似单薄的身躯。心里暗道练武之人果然和普通老百姓不一样,他也便放弃了尝试,只乖巧地抱着自己的行李走回房--原来的房间腾出来让谢家兄弟住了,阿染现在住的则是谢暮衫新替他开的单人间。
阿染屋中的灯火亮了又灭,簌簌响了一阵就再无声息,想是已然睡下了。谢朝衣在心底暗骂阿染见风使舵欺软怕硬,一转头却看到谢暮衫递过他和阿染练习用的木剑,瞬间一头雾水不明所以。
谢暮衫略微上挑的凤眼缓缓一斜,"你的内功强?嗯?" z
明白了他的意思,谢朝衣急急摇头,神情严肃端正地道:"不,我说笑的。"
谢暮衫却不顺着他的台阶往下走,只将前递地剑尖又向下沉了半寸。
谢朝衣无可奈何地笑了笑,苦苦涩涩,却笑得特别好看。"不能拒绝吗?"
谢暮衫忽然觉得自己此刻的做法似乎有点儿任性,他压下这个荒谬念头,不就似的说:"赢了我。我就放你走。"
谢朝衣讶然地看了他一眼。谢暮衫略略侧过头,"你若是不死心,这一路总会想办法逃,我也不愿白白耗费精力陪你玩猫捉老鼠。一剑定输赢,对你对我都是方便。"
谢朝衣有些紧张地看着他,"你不怕我不答应?"y
谢暮衫暗地里奇怪为何谢朝衣见了他总是放不开,下人碰到他恭恭敬敬地行李也就算了,两个兄弟也同样拘谨,就连随心所欲的谢朝衣也是,这让他心中或多或少有些五味陈杂。难道自己真的太过死板冷肃了吗?心想着,嘴上却笃定地道:"你会答应的。"
谢朝衣没意思地叹了一口气,"你说得对。"b
难得对方一下子就答应了自己的条件,谢暮衫反倒有些狐疑起来,"你不会事后反悔吧?"
谢朝衣狠狠瞪了一眼,"我再胡闹,也不会不守承诺!我看起来像会反悔的人吗?"
谢暮衫竟真的点了点头,"像。"而且他也做过很多次,可以说是前科累累。
谢朝衣一阵胸闷,一字一字地大声道:"我、不、会!"g
见他忽然义正言辞地正经起来,谢暮衫似乎反倒有些反应不过来,竟然又呆呆地接着问了一句:"为什么?"
谢朝衣气闷得几乎要吐出血。他"呼"了一声,无可奈何地又叹了一口长气,"暮衫,我所以不会打破自己的承诺,那是因为你太一板一眼了。"直接把自己的心思不加掩饰地道出不说,脸上表情还冰冷得一成不变,害得他连想开玩笑都开不起来。
谢暮衫还是有些不解,其实他也是某种程度的感觉迟钝。对谢朝衣的一言一行,谢暮衫总是自认为捉摸不住,浮云也似的,懂了情绪,却懂不了想法。
不过谢暮衫倒是很聪明地没把自己长久以来的困惑说出口。他反手把剑柄送到谢朝衣手上,又从身后抽出另一把木剑,舞了舞,熟捻了一下手感,便做了个起式。
这时恰好起了一阵风,吹散了些许细密浓云,露出一小截婉转月容。清辉淡扫,铺了一地水银亮色。
两人就着月光的照明同时越起,电光火石之间已经飞快地过了十数招。谢暮衫的剑式偏向狠辣犀利,剑剑直指破绽;谢朝衣的变式却要比他灵巧,往往随手一划,便轻易破了危机。两人武功同根同源,都是江湖中数一数二的一流高手,风格上一个基础扎实稳扎稳打,一个天马行空灵性洋溢,各有千秋,片刻之内极难分出高低胜负。几个眨眼的功夫,已经缠斗到了一块。
眼见弯月渐斜,依然没有分出上下,两人的步伐却都有些迟缓。要知他们自小习武生活都在一起,对于对方的性格特点应变方式都是照镜子一半,熟得不能再输,过起招来也就格外地消耗心力。
剑气纵横。斗到深处,木剑承受不起内立激荡,忽然纷纷碎为木屑。谢暮衫一愣。谢朝衣趁势一撤身,轻飘飘地移到一米之外,举手投降:"不打了。"
谢朝衣撩了一下汗湿的刘海,"结果?"
"我跟你走。保证不折腾胡闹。"谢朝衣毫不在乎地一屁股坐到地上,就连这样的粗鲁动作也让他做得硬增了三分风雅秀致。"我们两个势均力敌,再打下去也没个尽头。为了这种事两败俱伤就太不值得了。"
谢暮衫闷不吭声。谢朝衣等了许久没有等到回话。他无趣地抬头,谢暮衫的眼睛正看着他。那漆黑深邃的眼色仿佛和夜色融到了一处,幽幽的,漂亮得发毛。
谢朝衣被他看得心头麻麻的,背脊冰凉沁骨。"你怎么了?"
谢暮衫像是有点走神,听了他的话才说:"你的进步不大,有多久没练习了?"
谢朝衣屈指一数,"大概三个月吧?我又不想当劳什子的武林盟主,武功练得再精湛也没用。"
谢暮衫又不出声了。
真不愧是谢朝衣会有的回答。谢暮衫想:真是浪费到极致的奢侈回答。
谢暮衫知道这个世界上是真的存在一种名为"天才"的生物的,在他眼中,在世人眼中,谢朝衣就是货真价实举世罕见的天才中的天才。
然而谢暮衫不是。
所以谢暮衫不得不承认自己始终是有一点点厌恨谢朝衣的--谢朝衣不过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疏懒做法,却依旧能够和兢兢业业刻苦努力的自己不相上下。
这世上有些东西是光靠着认真所永远无法达到的。谢暮衫很久前就明白了这个道理,可谢朝衣似乎到现在还不明白。他拥有谢暮衫渴望的天赋,但是却毫不珍惜。每当意识到这一点,谢暮衫也说不清自己怀着的是何样的想法。是羡慕多一点,还是讨厌多一点?谢朝衣就算是浪费,也是浪费着谢暮衫一辈子也无法企及的丰富到多余的东西。
然后谢暮衫开始唾弃有着阴暗想法的自己。会把自己的怨恨迁怒发泄到他人的身上,这本身就是自己不够成熟的证明。谢暮衫为人作风再精明老练,毕竟还是太年轻--尽管包括他自己在内的很多人都忽略了这点。
这一回神经大条的谢朝衣也发觉谢暮衫在走神。他起身走近,拽了一下谢暮衫宽大的袖子。
"暮衫?"
谢朝衣低低唤了一声,好像也不怎么忧心谢暮衫的异状,只是有着一丝的惊奇。
谢暮衫低头看了一下谢朝衣拽着自己的手,谢朝衣的手指白皙、纤长、有力,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的,圆润光滑,保养得很好,不像是武者的手。谢暮衫自己的手也十分修长漂亮,但依然比不上谢朝衣的肌肤纹理自然细腻。
就像很多事。
眼帘微敛,谢暮衫挣了挣,终究是没有甩开谢朝衣的手。
过了会,谢朝衣松开手,眼光清清澈澈透透亮亮的,水晶一般,玻璃一般。"不生气了?"他小心翼翼地说,那声音掺杂着三分柔软三分清脆三分生怯。
谢暮衫看了看他,微一心惊谢朝衣直觉的敏锐。抬眼一探,谢朝衣的眼光还是那种脉脉透明的样子,春江的水一样。然后谢暮衫恍惚地想起小时候谢朝衣就是时常用这种透彻的眼光来看自己的。
--是从什么时候起,一切都不一样了呢?
垂了眼,谢暮衫悠悠一叹。
"回去吧。"
回到屋子里时已是下半夜了。谢朝衣有时为人处事随随便便的,但在小处却极端挑剔,对衣食住行的要求都是精精细细的。他们住的是客栈后院的角落,和前庭隔了一个花园,相当清静。谢朝衣穿过花园的假山时,院子里栽种的桃花飘洒着淡淡的香气,清甜脆冷,让谢朝衣联想到谢暮衫印着银边碎花的月白长袖,和袖子里细白如玉的手。以前谢暮衫会用他的手抚过自己的头顶,冷泉般的发丝搔过他的面颊,晕染了一风清冷暗昧的气息。
"想什么呢?"
嫌自己打水麻烦,谢暮衫把小二叫起来嘱咐他准备热水洗澡,又扔下一锭银子,在对方点头哈腰的谄笑中回了房,恰恰看到谢朝衣没来由地摸着自己的头,便随口问了一句。
谢朝衣脸忽然红了。谢暮衫希奇地看看他,冰凉的手探上谢朝衣的额头,他却脸红得愈发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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