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鹤记————轩辕悬[上]
轩辕悬[上]  发于:2008年11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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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伸手轻轻覆上肩膊处被削去一片肉的旧创,我是贺千吉,贺家七少贺千吉,是个贵族了!
眼前浮现贺七稚嫩骄矜的脸,轻蔑鄙视的眼神,如今我竟是贺七啦!
这是我该得的,是用无比丑陋沉沦的岁月和被他人踩在脚底碾碎的尊严换来的新生。

2
五更天,黑旗军已经起身操练。
秀正大声吆喝着:"快些跑,像你们这样龟爬,迟早送掉小命!"
红鹰兵在青鹰兵的带领下气喘吁吁往前跑。唉,郎秀正就是活阎王的代名词,都已经跑了一个时辰,连歇口气都不许。
神清气爽的一庭从帐内步出,轻轻咳了一声,一个时辰也该够了吧!
秀正望了一庭一眼,虎着脸传令开饭:"饭后整装待发!"
"秀正也别老绷着脸。"边吃饭,一庭边劝说。
"治军只得一个字,‘严'!"秀正狠狠啃下一口干粮道。
一庭摇头,天底下能让郎秀正低头的,也只有小亢:"过会儿,小亢就会来吧?"
"嗯。"秀正点头,"他说到,就一定会到。......嘿,你瞧贺家那小子,八辈子没吃饭,吃那么多!"秀正向一庭示意。
一庭举目看去,只见贺千吉正埋头苦吃,身旁吃空的饭囊竟有三个之多。天!饭量大的壮兵一顿也顶多吃两个饭囊的量,这么小小的人儿竟要吃下四饭囊,确实吓人。
"是不是受了刺激?昨日我好像说他太瘦小!"
一庭没好气地斜了秀正一眼,向贺千吉走去。
千吉的饭量已引起众多好奇的目光,黒旗兵们心下恻然:二十三盗那些狗娘养的连饭都不让吃饱!
"小贺,"一庭温言道,"养壮身体可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千万不要勉强自己。"
千吉满嘴含着食物,抬头看向一庭,不语。
一庭轻叹,看他小脸上满是与年龄不相称的沉默、坚毅和固执,怜惜之余,竟不知该拿什么话来劝慰,只能伸手揉揉那颗小小的头。
千吉受到触抚,浑身一僵,迅速低下头去。
一庭瞧瞧摸空的手,一怔。
就这时,传令兵报:"英帅到!"
一庭忙转身迎去,千吉也举起希冀的目光--传说中的黑鹰神英亢是什么样子呢?

黑旗军之所以名震天下,首领英亢居功至伟。
英亢乃百年难遇的将才,辉亚大陆无人不晓的英雄。
时年二十三岁的他,十四岁即在帝国竞武大赛中力克群雄,而后苦战五天五夜力挫大顺朝无敌神刀霸虚坤,得以扬名大陆。十五岁偕当时仅十四岁的奚一庭、十三岁的郎秀正成立黑旗军,招募全帝国有志的贵族少年,横扫匪盗贼枭,平铁硕叛党,活捉申遥遥,智退大顺侵军。十六岁获帝国圣公主雅枫青睐,成为入幕之宾,十九岁迎娶大顺朝锦绣御女,二十岁将著名女诗人照清纳入英帅府,二十一岁又与宫廷巫女希纤传出恋曲......种种传奇事迹说上三天也不嫌多。
何况,新近他又继位为帝国最神秘、最具权势的英族族长。由于古斯向以铜钱作为流通货币,帝国境内又只有英族封地北方寿阳、燕平出产铜矿,因此英族实质上操控了整个帝国的经济命脉。
如今英亢可谓一手掌握帝国军政大权,说古斯半个姓英也不为过。
但这么个风流人物却不是奚一庭般的俊美青年,甚至连英俊都谈不上,他身形远较一般人高大,肤色略黑,剑眉入鬓,颧骨高耸,长目灼灼,厚唇大耳,尤其是那只占据了三分之一脸庞的大鹰钩鼻,凭添几分慑人风采。
这回他只带了两名随身侍卫,轻装赶来与郎、奚双鹰相会。
只见他快马驰入营区,远远地飞身下马,龙行虎步,一把将久候的郎、奚二人揽在怀里。身材颀长的奚一庭竟比他还矮上一头。
"秀正和一庭还是老样子。"英亢凝目看向两个最亲的兄弟和部下。
"小亢也是啊!"奚一庭一向称顶头上司为"小亢"。
"英帅还是瘦了的!"秀正一本正经。
"你们俩,一个跟我娘亲一般喊我乳名,一个又叫我劳什子的英帅,比个外人还见外!说多少次了,秀正你改不了吗?"
"那是一庭目无尊长,秀正向来守礼。"郎秀正老脸微红。
"你的英帅听‘小亢'更顺耳嘛!"一庭逗他。
三人说笑着步入主帐,才坐下,帐外传来喝斥声:"主帐要地,闲人莫入!"
"何人?"英亢扬声问道。
话音刚落,两名侍卫将一个少年推了进来:"他说一定要见英帅!"
一庭刚要说什么,被英亢止住。
少年的头被侍卫抬高。
那是长年不见天光的苍白,长睫毛掩翼下的双眸迷迷蒙蒙,眼圈泛青似是睡眠不佳。小小的身子套在肥大的红鹰黑甲衣里,有些滑稽。只饱满的高额,挺直的鼻梁,棱角分明的薄唇,隐隐透出一股高洁矜持的气质。
"我、我想入黑旗军!"声音断续低哑,却铿锵有力。
跪在地上的贺千吉仰望传说中的黑鹰神,矮小的他直兀兀地先瞧见了前方黑袍上振翅欲飞的狰狞金鹰,不由一阵心怯。
定神吸气,再抬眼看去。
狭长的双目,犀利的眼神,高耸的颧骨,厚实的双唇。
不知怎么,心神慢慢凝下来,竟似不怕了。
英亢也是一滞,那双眼睛,似怯似勇......纯净,却又深得瞧不见底......他沉默。
"我已经十六岁了--"
竟有十六岁了?看模样还是个小娃娃啊!
各色美人,英亢见惯,眼前少年虽是清俊绝伦,却也不见得能让他惊艳,只是少年眉宇间那抹似有若无的苦楚,竟让他稍稍走神。
一庭对英亢不同寻常的反应有些察觉,刚想帮千吉说项,英亢已收回目光,轻描淡写地朝秀正道:"黑旗军向来军容整齐,这名红鹰兵的甲衣不合身,换一套新的吧!"
一时间,千吉发怔,这是什么意思?
倒是粗莽的秀正一语惊醒梦中人:"还不谢谢英帅,打今儿起你就是我黑旗的红鹰小兵了,看不出你小子还有点儿福气!"
眼睛一红,千吉一头磕地。
英亢洒然笑笑。
一庭这才将千吉身份经历告知。
"哦?还是贺家的公子!尔父贺将与我还有一面之缘。"英亢对所谓的钦犯身份似是毫不介怀,"好!从今后黑旗军里可就多了只小鹤了。哈哈......"
殊不知,他一句戏语,成就了古斯帝国一段不朽传奇。
千吉刚想出帐--
"小贺不用走,"英亢让千吉坐下言道,"今次我要讲的事,你也听听。"
这回连秀正都觉到英亢对千吉的另眼相待。
英亢正色道:"北地这边倒还安宁,可南方的局势堪忧!"
其实这早已不是新鲜话题。
古斯帝国的三大阶层--贵族、平民、奴隶等级森严。贵族世代相袭,贵族的后裔永远是贵族;平民只有建立卓著功勋才可进阶贵族,有此殊荣者帝国史上屈指可数;而奴隶则等同牲畜,不允许读书认字,生杀福祸全由贵族主人掌握。不同阶层间泾渭分明,通婚通奸杀无赦。
不过帝国成立数百年,到了近期,这种分界越来越多地被打破。
在帝国北部,贵族一向凭借祖传的矿产、田地和大量的家养奴隶维持奢靡生活,豢养的奴隶多,雇佣的平民就少,以至于北部平民生活日渐贫困,很多被逼沦为贵族的家奴。
而帝国南部临海,土地贫瘠矿产稀少,反倒是海上贸易和手工作坊逐渐兴旺,于是北部平民大量南迁,近十年全古斯八成的平民聚集南方。
平民经商致富,有的甚至比帝国贵族更富有。这些新晋豪富的工场都需要大量人手,而平民数量有限且佣金不低,他们理所当然就动起奴隶的脑筋,可奴隶却是世代由贵族掌控。一时间富商们怨声载道,与贵族的矛盾日益尖锐,渐渐发展到奴隶们纷纷南逃,南北势力水火不容。前些年帝国唯一奴隶出身的贵族铁硕侯举旗叛乱,就是政局动荡的端倪。
英亢指的便是这番情势了。
"帝君身边的人政见也有分歧,我在大都就有好几拨人来游说,南北都有。这次先到东梁与你们会合,就是怕你们不知情由地搅进浑水。"英亢继续说道。
一庭皱眉:"形势已这般吃紧?"
"哼,"英亢微微撇嘴,"南部六百九十三名巨富联名上书,要废奴!"
"废奴?"秀正挠头,"这是什么东西?"
"就是将所有奴隶变为平民。"一庭抿唇。
"那谁养活他们?"秀正更觉莫名其妙,"这帮蠢奴岂不都要饿死!"
一庭沉吟道:"据说,流西大陆便没有奴隶,只有官吏和平民。"
"的确,南方巨富的联名上书也这么说。"英亢应道,"那谏书就叫《学流西废奴强国》。"
说完,他便闭口不语,顿时帐内气氛沉凝。
半晌,英亢站起身,背手仰首,悠悠而言。
"长久以来,很多世家对家奴都过于严苛,致使家奴心生不忿;而不许奴隶学文读书也确有待商榷。可也有许多家族如北地的英、郎、白族,东部的贺、桂、庆族,西南的奚、申、尉族,对奴隶甚为宽待。一庭与我的祖父都曾冒大不韪令家奴习文练武,对年老体弱者体恤有加、赡养天年,族内忠仆比比皆是。先帝更开先例封军功卓著之铁硕奴为侯。"
"可结果呢?"他微微凝起双目,"先帝薨逝,铁硕侯便公然造反,战火整整燃了两年;如今南部上下更要学流西,哼,分明是贪图暴利,欲借废奴而乱天下。"
"奴才忘了本分叛离主子,乱民借天作胆窃国谋逆,嗤!"
突然,他拔剑转身,霍地斩向帐内作案几的巨石,剑光闪烁间,坚石一分为二,只听得他牙缝间爆出决绝厉声:"是可忍孰不可忍?"
望着断面异常光整的巨石,秀正"啪"一声单膝跪地,朗声立誓道:"英帅怎么做,秀正就怎么做!逆英帅者皆如此石。"
一庭立于一旁,攒眉凝思,沉吟不语。
角落的千吉浑身发颤,牙齿紧紧咬住下唇,都渗出血来。
英亢深深吸口气,打量了一下沉思的奚一庭,似觉过分,将剑归鞘,转颜笑开来:"一时心有所系,失态了。秀正起来吧!"话完,径直走向千吉。
他轻轻拍打千吉的肩,不觉地放软声音:"呆了吗,吓坏了?这还怎么当黑旗军啊?"千吉一受抚触立时跳将起来,随即缩成一团。
这下英亢倒被闹糊涂了,又见小家伙惊吓得白脸泛青,连薄唇都咬出血来,顿时不忍,想也不想便伸手替他抹去唇畔的血丝。
修长黝黑、长着薄茧的手指轻刷过千吉的唇,瞬间,火燎般的感觉活刹刹穿透了千吉纤弱的身躯,他展开长睫,无辜小鹿般迷蒙的双眸闪过一丝无助,眼波似哀恳似悲愤,却没再躲开。
英亢瞅着指尖淡淡血迹,仍有粉唇细腻的触感,下意识将手凑到嘴边,作势摸鼻,伸舌舐去......似乎有些甜。
这是怎么啦?
英亢回过神,少年似水的眼波已沁入心脾。
矜持孤高又落寞的男孩儿,一段白得能看到青青血管的颈脖,支撑着可爱的小头颅,深没于宽宽的黑甲衣内,侧线优美得有如真正的白鹤。
英亢细狭的眼睛微微眯起,耐人寻味地牵了下嘴角。
一庭和秀正都在英亢背后,瞧不见那些微妙动静,千吉却一阵悸动......
那一刻,好像已经发生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小贺,"英亢温声问道,"当年你父亲贺将盛川待族内家仆可好?"
千吉闻言一怔,旋微微顿首。
"是啊!"英亢似胸有成竹,"否则,你乳母一家怕不会冒死搭救,你又哪能脱出生天呢?"
千吉心中已轩起滔天巨浪,生怕在脸上有所流露,只得把头垂得更低。
英亢只以为触及他的伤心事,继续问道,"在二十三盗窟受了许多苦楚?"
千吉双手在长袖笼里紧紧握拳,轻声应道:"就只做些杂活,平日里受些打骂。"
"哦?!"英亢右眉上挑。"贼窟里还有其他被掳的人吗?"
"嗯,"千吉眉峰微蹙,"还有许多妇孺幼童,都先后被卖了。"
"那你呢?"
"我......我......"千吉一阵恍惚,似乎陷入某种回忆,慢慢才说道,"我年纪已大,做不得旁人家的孩子,可长得、长得却小,也做不了工,故一直未得卖出去。"
"原来如此!我还觉得奇怪,依你的相貌......"英亢盯着千吉俊颜,笑道,"尔父贺盛川可是有名的大汉,小贺可要好好长个子哟!"
秀正这时方插得话来:"这小子今早干掉了四个饭囊,巴巴地想长高哩!"
"是么?"英亢笑得更深。
千吉微松口气,背上冷汗已湿透内衣。
见气氛缓和过来,英亢看向沉默不语的奚一庭。
一庭似有感应,亦抬头与他相望,不等英亢开口,郑重言道:"无论如何,小亢,永远都是奚一庭的兄长。"
两人对视片刻,目光流转间,皆了然于胸。
只秀正猛捶一庭后背:"英帅是首领,哪又轮到你称兄道弟了?"
三人重又坐下,细细商讨起怎样应付大都的复杂形势,千吉则被英亢叫人带出。
谈了半多个时辰,英亢大大展了个懒腰:"那就这么办,你们韬光养晦,切勿趟进浑水。我有事要赶回燕平。"顿了一下,又侧首交待:"替我好好照拂小贺!"
一庭和秀正对望了一眼,一力应承下来。
英亢但笑不语。

※※※※※※※※※※※※※※※※※※※※※※※※※※※※
站在众人间,我默默看着黑鹰神英亢绝尘而去。
他就是只鹰,长得像鹰,品性也肖鹰。那双似要穿透人心的眸子,那只弯勾勾的大鼻,似笑非笑的大嘴......
还有......我触向尚有余热的嘴唇......还有那热得发烫的手指......
他走的时候回头挥手,咧了嘴笑着,露出森森的白牙,竟有些稚气,又哪似那个剑斩巨石狞猛沉狠的人呢?
我竟然有错觉,他是朝我挥手朝我笑,这明明不可能,可我心里就是一阵阵发慌,万一是真的呢?不、不,那是错觉,那肯定是我的错觉!
我怎么会有那种感觉?定是早上吃多了犯晕吧。
幸好,我的话他们都是信了的,又为什么会怀疑呢?
"奴才忘了本分叛离主子......是可忍孰不可忍......贺将盛川待家仆可好......"英亢的声音回回旋旋地转在我脑筋里,止不住打了个寒战。
我拼命告诉自己,一切都过去了,知道的人全死了,我就是贺千吉,我入了黑旗军。这里都是贵族子弟,我当然是贺千吉。
那个待家仆甚好的贺盛川,他对奴才确实体恤......
他,可是我第一个男人。
哈!
终究还要想到,即算要忘掉,也总需时间。更何况是深镌在心的记忆,哪是说抛开就能抛开的--
欢天喜地的上元节,屋外声声爆竹。
沉香绕缭的书房里,高得快顶到房梁的贺老爷,咯咯儿地笑,扯开我的襟袍,抓住小鸡鸡,教八岁的我怎么乖乖做奴才,怎么开苞做男人。
痛,痛得我三天后才能站起来走出那间屋子。
出去就遇见少爷,贺家七少轻蔑地看我,高高地抬起头,朝我脸上吐唾沫,用力踹我屁股,骂我是男娼。
男娼是什么?我不明白,我只知道小屁眼又被踹裂开,又是三天不能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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