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殇————张佳妮
张佳妮  发于:2008年11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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抬头看看阴霾的天穹,这场雨还会持续很长的一段时间。

无尽的黑暗中,摸索着前行。恍惚间,前面似乎有明亮的灯光。走过去,看见一张邪魅的俊脸,狭长的秀眉、墨绿色风云交际的眸子、单薄的唇,熟悉却陌生,亲切却抑制不住的颤栗。忍不住后退,却发现后面是看不见的墙壁。身子紧贴着刺骨的冰壁,看着那人一步步进逼,发疯般想要喊叫,却无法发出支言词组。疯狂的挥舞手臂,想要阻挠他的接近,却被捉住手臂,紧紧搂抱在怀里。人的温暖,让人害怕的安心。
“放手、放手!”
“不,我一辈子都不会放开!”蛮横的语气深含无尽的思恋,让人心惊的熟悉感。
“你是谁?放开我!”
温柔的眸子忽的冷鸷,阴寒的俊脸狰狞得就像魔鬼。
“你竟然忘了我是谁?”霸道的大手缓慢的抚摸自己的脸蛋,像要把人捏碎般的力道。
“不!放开!”
陌生却熟悉的情潮快速点燃全身的敏感点,忍不住麻酥的快感,全身颤栗。面对男人的邪佞挑唆,暴露耻态的自己。
他讨厌这样的自己。
为什么,梦魇还是深深纠缠不放?

“不……!”僵硬的身子坐起来,胸口一阵刺痛,使得他又倒回了地上。眼睛挣开的一刻,潸然的泪水滚淌流下,水光流泻,掩不住的悲伤。无法解释的原因。
痛,好痛。比伤口还痛!
“殿下,殿下,您终于醒了。看看周围,一张张欣喜的憔悴脸孔,有的侍者甚至孩子般喜极而泣。鲁莽壮硕的汉子,就那样用大掌粗粗的抹干眼角的泪痕,然后露出孩子般天真的笑脸,带着一抹羞赧。
如此可爱忠诚的部下。
筱伊扯出一抹虚弱的微笑,却感到胸口空洞的疼痛。连喘息都变得十分困难。慢慢的,战场上经历的一幕幕在混沌脑海中重演,自己……似乎是中箭了……胸口……
“殿下。”言用丝绢汲取干净的饮水滋润筱伊干涸失色的嘴唇。避开胸前的伤口,轻柔的扶起他,接过旁人递来的皮囊,“殿下,喝点水。这里面有少量的麻沸散,应该可以减轻疼痛。”
筱伊没有漏看他眼中的深深愧疚。
“没……”关系。想要开口安慰,无奈根本失去了所以有的力气,胸口疼痛的就像与灵魂分离一般。
“殿下……”所有人的眼光都紧张地盯着自己胸前因为浸染鲜血而失去原本模样的白绢。
“外……面……”筱伊想要确认外面的情形,不能让所有人都困在这里,要想办法出去才行。
“这里易守难攻,敌人不敢贸然闯进来。现在又下起了雨,火攻也不奏效。所以我们暂时是安全的。”言道,“殿下,还是保重身体要紧。”
众人又是不约而同的猛点头。
叹口气,合上眼。疼痛与忧虑,使他根本无法休息。为了不让属下担心,还是假装安然的佯作无事状。
闭合的眼帘使他无法看到下属们了然的痛楚神情以及誓死的坚定眼神。

筱伊再次睁开眼时,已经披上了自己的战甲,而言等人正小心翼翼地扶他上马。雨还再下。因为麻沸散的关系,筱伊的意识有些模糊。
“言……”紧要牙关,忍受伤口被牵扯的疼痛。询问他们的意图。
“殿下,我们护送您出去!”
“别……”看出他的强烈反对,言他们却也顾不得着许多。
“时间越托越久,对殿下的伤势不利。趁着天黑、雨水,我们拼得一死,也要让殿下回到燃矢!”
“你……们……”
“殿下,您平日对我们都很好。您是燃矢的皇子啊,我们只是尽臣子的本分而已。为殿下而死,是我们的光荣。殿下不必介怀。”
筱伊只觉得眼角湿湿的。
“殿下……”众人于是为身为上位者的眼泪惊呼。
筱伊与言共乘一骑,侍从们将两人重重围在中心,调整好部署,大批人马冲了树林。敌人似乎已经预料到会这样,一出树林,密密匝匝的箭矢便风涌而至。燃矢的人马不断有人受伤,但队形仍然保持完整,筱伊甚至看到外围的中箭的侍从伏在马背上向外挺进。泪水,又有决堤的危险,但他倔强的忍住了。
终于,燃矢的人马冲入敌阵,所有人振臂砍杀,想要杀出一条血路。
正在此时,远处射来威力迅猛无比的箭,暴雨般砸落。敌人顿时溃乱,散不成军。
趁着混乱,燃矢的人马冲出包围,向石溪奔去。
是燃矢的军队么?筱伊暗忖,那又为何不肯现身呢?看看周围,燃矢的人马损失惨重,只剩下不到十骑的人马。那些方才还在笑的年轻生命,就这样随风而逝了。
忍住呜咽,马背的颠簸使得他的伤口阵阵撕裂般的剧痛。无声的痛呼,昏厥过去。

生命的脆弱,不因为你的身份高贵就优待你;生命的顽强,不因为你的地位卑贱就鄙夷你。而什么是真正的高贵与卑贱,谁能回答的出?
人的生命,没有高贵与卑贱之分,所谓的尊卑优劣不过是人为附加的累赘而已。人的一生,快乐、幸福、痛苦、忧伤,都不会因为这人为的附加条件而有什么本质的差别,身在富贵人家,或许可以有优越的生活,不必为生计操劳,但这不代表着会比贫穷的人过的快乐,疾病、烦恼、死亡照样会找上门来。
生命的意义,从来没有人真正的领悟到。或许,从来就不存在意义也不一定。

第七章
筱伊再次睁开眼时,自己落在草丛里。周围一片寂静,寂静到听不到自己衰微的心脏跳动,寂静到让他看不到旁边静卧在血泊中的人,寂静到让他清楚地看到天空中飘飘洒洒、辉煌如星的莹亮,就像人的灵魂在天空中飞升。
如此安静怡然的天籁,如此广阔的自然,包容了人类所有的丑恶,也默认地成为人类罪恶的帮凶。
这里,刚刚经过一场厮杀,惨痛激烈到空气久久挥散不去令人作呕的浓重血腥。
筱伊静静的躺在血里,看见自己的爱驹倒在不远处的草里,看着已经不再流淌的鲜红凝固成暗红。牵动手指,左手被紧紧得握着,却感觉不到人的温暖,言青色的袍子伏在旁边,即使风吹过,也没有了起伏。
想哭,泪腺却干涸的发疼。从未有过的空虚与恐惧,对逝者的追忆、对空旷无声的排拒。
一瞬间,产生一种错觉,好象自己是徘徊在生与死界限的人,身体虽然疼痛到麻木,但意识却很清楚。生与死的门敞开着,静静看着许多相识走进一边的门不再出来,看到遥远的另一扇门里更多暧昧不清的陌生面孔。脑中的空白,让他无法做出任何选择,即使两边同样充满诱惑,即使死亡的香甜味道惹人眷恋。
应该有什么是更重要的。耳边突的一片乐声大作。集中所有残余的感官去辨别,那是潺潺的水声。
似曾相识的水声。好久好久之前边听过的,不远的从前某一天也听过的。
抛弃所有,疼痛、麻木、鲜血、生命,就那样在草地上匍匐前进,向发出声响的方向,全力的……
终于,再也无法接近了。他躺在崖边,呆愣地看着下方的水流出神。皎洁的月华撒在水面上,透明到深幽的湖水就像巨大的宝石,天然雕琢的珍宝,闪耀着圣洁的光芒。璀璨、耀眼,胜过任何世间珍奇。
好象可以洗去所有污秽,好想与那湖水融为一体。
刚才冥想中的诱人甜香充溢鼻间。因为,没有什么是可以失去的了。
合上看过太多色彩的疲惫的眼,一个翻身……

固执得没有闭上眼睛,看着透明、冰凉的湖水漫过眼帘,一种甜美的安详充实全身。从未有过的安全感觉,巨大的满足感。没有濒临死亡的恐惧,正如他想象中的美好,就像回家一样。
在接触水面的一瞬间,便自动放弃了挣扎,只是用全部感受感觉着死亡礼赞的完美乐章。体验全新感受的新奇感觉,尝试放开一切、遗忘一切,尝试期待在睁开眼睛面对另一世界时恢复儿童般的纯洁无暇。那样,就可以用新的眼睛看世界了,或许就会重新喜欢上这个世界,会单纯的喜欢上某一个人,他不一定出色却要真诚,经历一点点的波澜,包容彼此的任性,确认彼此的爱的程度,然后过着平静的生活,拥有属于自己的平淡而真实的幸福。最后,在某一天对那个人说,曾经这一切对自己来说都是不可想象的奢望。然后满足地看着对方微笑的脸,伴着包容与宠溺安然入睡。
湖水的清凉涌入心腹,胸口的绷带早已撕开,粉红的细肉中粘稠的暗红艰难的流出。歉然地看着它们污染湖水。曾经,在这里遇到某个改变自己一生的人,现在却想不起他是谁。曾经,有过许多快乐和痛苦,现在却都变得无关紧要。
合上眼,什么东西流了出来,泄漏一点点的秘密。却很快与周围融成一体,再难分彼此。
一张谁的脸出现在眼前,痛苦、焦灼、悲伤、绝望。自己的,还是他的?他,又是哪个“他”呢?
一声闷响,轻微的疼痛。眼前一片漆黑。
抛开佯装的坚强,为什么到现在,还可耻地想着那个人?也许,真的太晚,我已经中了太深的毒,无药可解、病入膏肓。
但是无所谓了,因为我不会再醒来了。

四年过去了。从前的战乱中,燃矢没有被灭亡,但是也只保有半壁江山。人口、资源都受到相当大的损耗,虽是这样,燃矢皇族还是顽强的抵抗到底。冉泽以燃矢皇太子身份统领大局的冉泽实施新政、改革吏制,任用贤才,制定符合燃矢国情的军事战略,很快地,燃矢再度强盛起来。燃矢与苍羝仍旧是当世鼎立的强国,不同以往的,平静的局势下,战争的因子时时作乱。很明显,苍羝想要称霸天下,一统江山。而燃矢想要光复河山,与苍羝一决雌雄。另一个原因,燃矢想要找回失踪的皇子,当年以外交使臣身份出使苍羝的小皇子----冉筱伊。当年,燃矢的侍者几乎全部罹难,只有少数几人被驻守石溪的燃矢军队救回,筱伊的内侍言便在其中。
当言从昏迷中醒来,本应在身边的小皇子早已不知所踪。众人找寻之下,只在山崖上找到了破碎的丝绢与红色的袍子。崖下染血的石溪不知道有多少人潜水搜寻过,都没有皇子的踪影。
燃矢皇子的行踪成了一个谜,一个无法破解的谜。燃矢皇族不甘心,仍旧锲而不舍的搜寻着。

苍羝西塞重城。湜微。
古朴典雅的广阔庭院,潺潺的小桥流水,堂皇的舞榭歌台,这里是苍羝安宁侯的府邸。
初春午后的阳光明媚暖人,脱去清晨的微寒,像酥软的糖心一样惹人眷恋。花苑里盛开着各式花朵,娇媚的、清丽的、华贵的、典雅的,争奇斗艳,让人错觉是到了花的天堂。仔细看,许多奇花异草都不是这个季节该有的。汉白玉石的回廊栏杆纤尘不染,脚下青翠得发亮,仔细看来,全是整块的清玉。
这里随处可见轩榭池沼,布局散乱却不失章法。所有的景致都有它存在的价值,一草一木都不可改变它的位置。一亭一台都不可改变它的布局。失去了这池上的拱桥,人们会觉得单调;而那边若是多了一棵垂柳,人们又会觉得繁琐。这里的池水都是活水,说是池水又不如说是湖水更恰当,宽广的可以在上面行舟架桥的池塘,没有人见过吧?池中各色莲花芙蓉竞相开放,红白的鲤鱼在莲叶间穿梭嬉戏。禁不住让人怀疑是到了烟花烂漫的江南。
就像《诗经》上说的“莲叶何田田”。这里无处不可入画,无处不可成诗,人工雕琢却不失却自然的纯朴可爱。人工与天然相得益彰、珠联璧合,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
难怪进过安宁侯府,见过这池台楼阁的人都会说,皇帝陛下的御花园也不一定胜得过这里的景致呢。
这样美好的景致,偏偏有人不懂得珍惜。这不,在湖中央的水榭里,安置着一张舒适的躺椅,一个身着雪色锦袍的人正倚靠在上面,恬静地睡着了。
这是一张很年轻的脸,漂亮、艳丽都不足以用来描述这张脸,正如《登徒子好色赋》所说的,“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着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如果有一个词来形容,那就是“绝色”,“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的绝色。只是这张足以迷倒众生的绝美脸庞没有一丝表情,就连他的皮肤都是罕见稀有的几近透明的莹白月牙色,纤细的血管隐隐若现。唯一可以知道这是个活人的标志,就只有微颦的俏眉与随着微弱的呼吸微微起伏的胸口罢了。
脸上细细的摩挲有点磨人的苏痒,浓密的羽扇踌躇一下,打开来。霎时,蓝宝石般璀璨的光亮眸儿现了出来。伸出纤细的手掌,拂去粘人的手指,恼怒的瞪着来人。不用猜,他也知道是那个叫做什么忘忧的家伙。
忘了提一下,安宁侯,苍羝长皇子沨忘忧是也。结束出使燃矢的工作后,狼狈逃回苍羝的忘忧向自己的弟弟,如今的苍羝皇帝陛下沨焓轩请求外放,说自己已经厌倦官场,想要远离是非。
而当时忙于对燃矢作战的沨焓轩,提出由忘忧担任主帅征讨燃矢,战争结束便放他“自由”。于是乎,现在的忘忧远离苍羝朝廷,被派驻到边远的重城做了风风光光的“安宁侯”。苍羝的大患在北方,西面是苍羝的经济支柱,全国的商业、粮食基本上来说都集中在湜微一带。“安然侯”,就是一个闲职,而且俸禄优厚。
“米虫”?一点不错!可是,这个米虫却一点都不悠闲。

“醒了么?这样睡着小心感冒啊。”说着,体贴地为他盖上一件薄裘。
舒舒服服的接受他的服侍,像猫儿一样满意地眯上眼。
“还好么,没有什么地方不舒服?”
猫儿柔顺的用脸颊磨蹭忘忧的手掌,然后是摩擦由上等丝绸缝制的衣裳,冰冰凉凉、顺顺滑滑,挺舒服的。
看着他可爱的动作,忍不住心中的怜爱,把人抱到了自己身上。纤细的骨架、单薄的身子,根本没有什么重量。
感觉到身上人儿的轻盈,忘忧前一刻还淡淡舒展的眉,不觉紧蹙。大掌疼惜地抚顺他脑后及地的长发。淡淡银蓝,水晶般晶莹剔透,漾着魔幻般的色泽。
寻着人的体温,蜷缩起小小的身子,静静的倚好。乖巧的等待着忘忧的下一步动作。
“我们今天尝尝燃矢的桂花蜜饯,好象是你从前很喜欢吃的。”拿起薄裘,细心的包裹好孱弱的身子,抱在怀里。双足轻点,跳出水榭,踏着湖面离去。
猫儿没有出声,只乖乖的被带着离开。

“还要吃么?”把手里的桂花蜜饯送到他的嘴边,樱色的薄唇微抿、退开。
无奈的叹口气,放下蜜饯。左手轻轻抹去粘在他唇角的渣滓,右手则端起一小杯水,送到他的唇边。
“喝点水吧,这个蜜饯蛮甜腻的。嘴巴里不好受吧?”
乖乖地喝了一口水,吞了下去。
忘忧又拿起旁边的丝绢拭去溢出的水渍。
这是每天都要重复上演地情景。
收回手,只静静地盯着他看。
好象感觉不到自己被注视着,精致的小脸四处张望,白玉般的小手撑在原木椅面上,雪白的衣摆下面两条纤长的腿晃啊晃的。
忘忧溢出一抹苦笑,看他稚气的模样,谁会相信坐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将近弱冠之年的少年呢?看他孩童般的天真烂漫,谁会相信眼前的他根本失去了视觉、听觉、味觉与嗅觉呢?胸口致命的箭伤,遍布周身的创痛,更是令他的身体比正常人虚弱很多。这几年遍寻天下名医,用了许多名贵的药材,还是无法治愈他的残疾。也许是受的伤害真的太重了,使得他对这个世界真的太失望了,才让他不愿去看、不愿去听、不愿去感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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