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伶菜
伶菜  发于:2008年11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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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到他紧握方向盘的手指,因用力而局部发白。
“你可以不喜欢我,但不要侮辱我。” 〖Cissy〗  

20(上)
毫不留情的拒绝,使得我十分狼狈。
但从伍健近乎尖刻的话语中,我突然感觉——
为人处世十分老到的伍健总算是露出一点真性情来。
这一刻,看不到那个永远游刃有余的商人,只是个敏感负气的年轻人——在一直以来不知是友是敌的试探和接触中,我几乎忘记,他其实不比常扬大多少。
除去性取向的问题不论,伍健年纪轻轻便掌舵台林这样一家大公司,上有外经贸背景,后有老牌实业资金加盟,压力绝对不小。商场如战场,要与市场和竞争对手博弈,一举一动要考虑到企业的得失利弊,用人择友要随时警惕对方目的,高处不胜寒的孤独无处不在,这样的环境中,伍健敏感的反应也确实可以理解。
未来的常扬会不会也将被塑造成这样呢?
一念及此,我有刹那的不忍,或是不安。
重新审视冷着脸开车的伍健,我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
“对不起,伍健。”
车子的速度突然慢了下来,伍健有点惊讶地扫我一眼。
“白天的话,我收回,而且谢谢你把我当朋友。”我向他微微一笑,“我明白了,是我的问题……不过听我一句话,你这人就是太喜欢拐弯抹角,交朋友不是这么交的。不爽我的态度啊,直接点当场发作出来就好,何必兜个大圈子?”
伍健一个急刹车停了下来,转过头定定地看着我,我坦然自若地和他对视:
“我已经跟家人说了今晚加通宵班,没想到头一场结束得这么早,下面还有没有别的节目?”
“别的节目?你明天还准备上班吗,一把年纪了,别太折腾,到我家睡一觉吧。”伍健终于笑了,一脚踩下油门,“放心,我家客房绝对比旅馆舒服。”
这夜,我留宿伍健家。
洗过澡,穿上伍健让佣人送来的睡袍,踏踏实实睡了一觉。
按生物钟的指示,早上六点半我准时醒来,不料房间里昨晚换下的衣物竟不翼而飞。
走下楼去,伍健已经坐在客厅餐桌前,有位年纪颇大的女佣坐在一边小茶几旁剥毛豆,在他身边还站着个年轻人,正忙碌地给他理发修面。
伍健看来很习惯这样,手边一大叠报纸,边看边和偶尔和老佣人聊天,那位女佣动作不紧不慢的,十分悠闲。
看到我下来,她先作出反应,去端来一份早饭。
很家常的白粥小菜,浓稠,香滑。
我也不推辞,坐下吃了起来。伍健打量我穿睡袍的样子,笑道:
“我就想着这颜色适合你,我的眼光不会错的。”
“谢谢,我得直接去上班,不知道衣服……”
“衣服上有点脏,少爷吩咐我拿去叫工人洗了,马上就熨好送过来。”旁边的老佣人接上话茬。
大概是昨晚曾经呕吐的结果吧,伍健想的确实周到。
“今天我有别的事,就不送你了,等一下让司机开车载你和乐山走。”伍健边说边就着他身边那年轻人递过来的镜子端详自己,满意地点了点头。
我抬头和那年轻人打了个照面,难怪刚才就觉得这人有点儿眼熟,原来是王磊形象公社的,给常扬也理过头发,手艺相当不错。
出门前,伍健写了张支票交给我,闲闲地说:
“记得年底还我钱啊,朋友归朋友,帐目要分明。”
坐在开往市区的车里,我终于松了口气,嘴角不由露出一丝笑意:伍健的个性,的确很有意思。
一路无话,到了中信富泰广场,我向司机道声谢,开门下车。
在我预备关上车门时,看到发型师乐山面带微笑,双眼亮晶晶的看着我,出于礼貌我向他点了点头,然后转身。
“林先生好手段。”只听身后乐山清清楚楚地说,“伍总这样水晶心肝的人,也收得服服贴贴,常扬那小子就更不在话下了。”
回头看了一眼这自作聪明的小青年,他扬起眉,笑容里含着挑衅。
但我今天心情很好,懒得与他计较,一笑离开。
常扬在交易会前一天赶回来。
我和员工们在会场刚刚把洽谈室布置完毕,就看到常扬带着老爷子委派的新总裁助理老王、两个随身小弟,风尘仆仆出现在门口。
一月不见,常扬看起来显得瘦了些,也黑了些,我领着他们在会场转了一圈,大致汇报了筹备工作的完成情况,老王在边上听得十分认真,并且仔仔细细看了我们洽谈室的布置和宣传品,当看到永嘉公司的广告牌挤在地厅一个小小角落里时,终于皱起了眉:
“我们的洽谈室位置已经很不好,又只舍得做这么点广告,怎么能吸引客户呢?”
“这个我考虑过了,最近我们已经招募了一些外形条件不错的大学生负责在会场派发宣传单,而且针对我们加工厂业务的主攻方向,他们到时候统一穿最新的葛伦比亚户外装出场,既是宣传人员,也可以说是形象代言的活动广告,效果远比一块钉死在墙上的广告牌好。”
“林涛,这点子想得不错!”常扬以肯定的语气说,“这样吧,到时候我也穿葛伦比亚出场,呵呵呵。”
老王没有再说什么,只看着我笑了笑。

20(下)
交易会正式开幕那天,公司全员提前在会场大楼前集合。
我到达集合点时,一眼就看到常扬。
交易会大楼高大的湖蓝色墙体,在清晨的阳光下闪烁着夺目的光芒,尽管交易会还没正式开幕,但各公司集合的队伍、飘荡在空中的彩带、条幅和气球,已经使现场极为热闹。
常扬一身粗犷色调站在楼前,手上夹了支烟,离开人群略有一些距离,默默地吸着。尽管他身边站了好些大学生,人人一身户外装新品,但是不得不承认,能把这类衣服穿出味道的,还是常扬。
不过这小子真不学好,竟然也烟不离手,大概是我作了坏榜样。
“大家都到齐了?”我笑着过去打招呼。
常扬闻言抬起头来,两人视线相交,我立刻感觉不妥。
在这张我本来无比熟悉的脸庞上,看到的却是全然陌生的表情——下颌刚硬的线条因牙齿用力咬合而突显,眼中的震怒和不甘,几乎像成型的杀气直逼过来。
目光落在他修剪一新的发型上,我心里顿时了然。
虽然我对此早有心理准备,但凭着对这小子牛脾气的了解,我知道,一旦他认定了某事,要立时三刻扭转局面确实不易。
“我知道你为什么事不痛快,但这里面有误会……”我沉声说。
但在四周的喧嚣中,这个现在无论身高和气势都比我高出一筹的年轻男人紧抿着嘴唇,仿佛根本没听见我的话,脚下却一步步向我靠近。我有种预感,他满心想的就是立刻将我扑倒在地,狠狠责问。
“常扬!你是不是宁愿相信别人,而不信我?”我再顾不得许多,大喝一声。
四周已有人骇然看过来。
常扬没有说话,脚步却停下了,我们都瞪视对方,互不相让地对峙良久。只见他神色渐渐冰冷,缓慢地收起拳头,把指间那支仍在燃着的烟揉进手心,死死地捏成一团。
我极力压下心里的抽痛,并不制止。
“常总,交易会准备开幕了。”老王冷静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知道了。”常扬从齿缝里吐出三个字。
“常扬,我再说一次,这件事里有误会,我可以慢慢向你解释,但关键是现在交易会大事不可耽误……”
我再次开口,他却霍地背过身去,丢下一句话:
“我现在不听解释。轻重缓急我还分得出来,这几天的交易会,你我的任务就是完成公司预定的成交额……这件事,最好一个字也不要提,会后再说!”
话音刚落,他便大步走开。
叹了口气,我也不再罗唆,立刻开始自己的工作。
招募的男女大学生已经集合完毕,整齐的服装和青春的朝气,顿时引起周围不少人瞩目,给他们分发了宣传资料后,我请常扬来做战前动员。
站到员工和大学生们面前,常扬神态已回复平静。
面对大家,他只简单有力地说了几句鼓励士气的话,便身先士卒,领队杀入会场。
全国交易会果然是一场鏖战。
在如今全面开放的大环境下,曾经的国家垄断外贸大一统局面早就无影无踪,各省市不但像台林这类政府背景的“正规军”之间强手如林,就连民营企业中也不乏做大做强的专业外贸公司,更不用说一些野路子的杂牌小公司,完全不能按牌理出牌,总之是各显神通。
三天的会上,连每吃一顿饭都如同上沙场。
常扬、我、老王从头到尾匆忙赶场,在不同公司、客户的酒店和宴席上频频敬酒,无论午饭晚饭都从没一次性吃完过,最多的时候,光一顿饭工夫我们跑了五处地方,活脱脱车轮大战。
最尴尬的是偶尔还会和伍健“遭遇”,幸而如今的常扬早已不是当初谈判桌上那个愣头青,两人平淡地客套几句,擦肩而过,倒也有惊无险。
在交易会开幕前,常扬的那个决定无疑是正确的。
这种非常时期,脑子里最好排除一切杂质,除了成交额,题外话多说一句都太奢侈。
到了最后一天下午,许多公司已经开始撤兵了,剩下的人也开始到处串门,在各公司的洽谈室里上演握手道别、惺惺相惜的表面文章。
粗步估算,永嘉公司的成交额不好不坏。我组织的大学生活动广告队伍虽然吸引了部分客户,可惜定单不大,并没有达到预期的成绩。常扬带着我和老王在酒席上也是尽力拼搏,但商场之中,往往诸多复杂原因都在起作用,有时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常扬坐在洽谈室的沙发上查看定单,我和张太太在核对应付大学生的酬劳,老王拿了点宣传资料自己出门,说是再努力一把——这点我倒是挺欣赏老王,从这几天的接触来看,他绝对是个有能力而且务实的人,老爷子派他辅助常扬,用心可谓良苦。
“欢迎您,这里是上海永嘉进出口公司。”前台LILI甜美的声音突然响起。
我们都条件反射地抬起了头,脸上挂着职业化的热情。
从门口走进来的,竟然是面带微笑的伍健。

21(上)
虽然看不到身后常扬的表情,但我顿时感觉如芒刺背。
而伍健看似对室内的气氛一无所觉,依旧含笑向我点点头。他走进来后我才发现,在他身后还有三个人:两名衣冠楚楚的外国人和一位中国女子。
那两位外国人一进来便东张西望,伍健也不废话,直接挑明来意:
“这两位是乐飞叶公司的商务代表,密特朗和西夫拉克,他们想看看你们的产品,可以吗?”
“当然可以,欢迎之至。”常扬不知何时已站在我身边。
伍健笑笑,对外国商人做了个请的手势,礼貌地退开一步,有意无意地,也站到了我身旁。
我能清晰地感到常扬这边的气场顿时狂飙,简直令我有点哭笑不得,但在外人面前也拿他们没办法,只好整理着手上的单据,来一招装聋作哑。
密特朗和西夫拉克浏览着我们从各加工厂调来的样品,不时以法语交谈,偶尔也通过女翻译之口,“阅读”我们的资料介绍。
“乐飞叶是法国著名户外装品牌,跟他们接上头,也许有机会。”我在常扬耳边提示,他点点头,却不动身,脸色十二分严峻。
当法国人看到南宁被服厂送来的样品时,密特朗终于伸手把它拿了起来,仔细端详——由于我们没有葛伦比亚的授权,所以不能使用南宁被服厂为他们加工的服装原件,只能展示一些半成品和图片,显示加工厂的技术实力。同样的,我请大学生穿着葛伦比亚户外装来做宣传,其实已是打了个擦边球。
在和密特朗言语一阵之后,那女翻译笑问对我们:
“请问,这些样品是不是来自为美国葛伦比亚公司工作的加工厂?”
“对,密特朗先生好眼力。”常扬礼貌地回答。
“作为美国户外服装第一大公司,葛伦比亚公司很多产品的成本控制得很成功,说得上物美价廉,我们一直在打听他们的某些加工厂到底在哪里,但这属于商业情报,他们封锁得很紧。”翻译继续叙述密特朗的意思,“您是永嘉公司的负责人吗,我们希望知道更多一些资料。”
狠狠看一眼我和伍健,常扬终于堆起笑容走了过去,递出名片:
“我是永嘉公司的常扬,密特朗先生,您看到的这些样品……”
趁此机会,我低声对伍健说:
“你的客户?怎么会带着他们来永嘉的?”
“如果让我选,我也不想带他们来。他们本来已经准备跟我签单了,结果密特朗看到了你们的活动广告,”伍健苦笑,“你让常扬注意着点,这可是大客户,他们要下单的话,都是大单。”
“这……又要谢谢你的帮忙了。”
“顺水人情而已……就是我不带,他们自己也会找,除非我故意下绊子,嘿。”伍健叹了口气,“不过,既然跟你有关,我就没必要做梗了。”
这时,常扬已把密特朗和西夫拉克带到谈判桌上,皱眉示意我跟进。我让LILI招呼伍健茶水,然后快步坐到常扬身边。
“伍健是什么意思?赏我们口饭吃?”
两个法国人正以法语热烈讨论,常扬脸上笑容不减,却以沪语冷冷对我说。
我向显然听不懂常扬在说什么的女翻译微笑一下,亦以沪语回答:
“不是,法国人自己看到我们公司广告,要他带来的。伍健是好意,还建议我们最好想法拉住这个大客户。”
常扬不再说话,我还以为,他真听进去了。
但当法国人正式和我们开始谈判时,我才发现,别看这小子表面上已经脱胎换骨,可骨子里还是那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犟脾气!
这分明已经是我们在本次交易会上的最后一个机会了,常扬却非但没什么急切的表情,反而跟法国人打起了太极。虽然他脸上一直挂着笑容,言辞也非常客气,但一谈到条件就寸土不让,价格、工期全部咬死,毫无回旋余地——拿这样的条件,在江浙一带找加工厂也差不多了。
法国人脸色变了又变,虽然我们听不懂法语,但听他们语气,似乎两人意见有所分歧,争论相当激烈,连女翻译都忍不住频频打量常扬,脸上的诧异更是写得明明白白。
双方僵持了几乎整个下午,谈判好几次已经到了破裂边缘,而老王回来后,就和我一起齐心协力打圆场,费尽了口水。
终于,密特朗在合同上签了字,和常扬同时站起来握手:
“常总,您真是个难对付的人。希望我们能长期合作。”
女翻译传译这句话时,常扬终于忍不住大笑出来,示威似地斜睨着伍健:
“密特朗先生,不是我难对付,中国有句俗话,该是你的就是你的,谁也拿不走。”
法国人和翻译一脸不解,伍健的脸色却顿时略有些难看。

21(下)
他们离开时,伍健似乎有什么话想对我说,但最后还是简单地道别。
“常总,你真沉得住气。”客人走后,老王啧啧赞叹,“我刚才都捏了把汗,以为这生意必黄无疑……最后一笔,确实要险中求胜才行。这下我们的成交额就很漂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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