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夜里,常扬的床铺就在离我不远处,但他那边静得可怕,似乎整个晚上他都没有翻过一次身,我几乎以为他是睡着了,但当我摸索中碰到床边的吊针架子,他的声音却立刻响起:
“想要什么?还是哪里不舒服?”
“我……去洗手间……”仓促间我竟然说了实话,突然想到这句话将引发的后果,不由脸上一红。
果然,常扬翻身下床。
“我帮你。”
次日,常扬上班后,我才拨通妻的电话。
“涛,出了什么事?你什么时候回家?”
我想象得出来,昨晚妻一定彻夜难眠,但我无法做得更周密了。
提起精神,我把声音放柔:
“没什么事,但我答应了常扬再帮他一段时间,现在他刚进入杨氏,面临的困难很多……我知道这样会让你失望,但是,我们家最困难的时候是常家姐弟帮了我们一把,现在他有求于我,我实在没办法推辞。”
“那……我们也回上海陪你……”
“不用了,时间不会太长的,”我脱口而出,想到这句话的含义,心里又是一痛,“我这边工作很忙,又要常常出差,我倒希望你们能留在南宁,这样我更放心。生活费我会打到你帐户里……你好好照顾宝宝,支持我的工作,好不好?”c
妻好一阵没有说话。
大概是生气了,我有点无奈,正要进一步安抚,却听到她小声说:
“告诉我实情,涛。”
我顿时一愣,定了定神,沉声说:
“别胡思乱想,相信我,无论我做了什么决定都是为这个家好,在南宁你不是答应过我么?”
“涛,我相信你,我一直相信你……但你相信我吗……”妻过了好一阵才轻轻地说,声音微颤,“我毕竟是你妻子,在你身边生活,不可能对你的情况一无所知,就算我强迫自己不去想不去猜,对自己说听你的就好,不要给你添乱就好,但那种时刻被吊在半空的感觉,那种到最后水落石出时,自己却是最后一个知道真相的感觉,有多残酷,有多折磨人,你知道吗?”
“求你,告诉我实情,我有权利知道。”妻轻声地,却决然地说。
我一阵晕眩。
记忆中,个性柔和、万事听从我安排的罗萍只有一次违逆过我的意思。
那是在要不要宝宝的问题上,早年生意奔波,我们一直没有计划要小孩,也错过了她的最佳生育年龄,加上她体质较差,平时小病痛总是不断,所以我其实不希望她冒这个险去当高龄产妇。
但没想到她却意外地坚持,宁愿冒险受苦,也一定要拥有我们的孩子,甚至流着眼泪对我说:
“你不能剥夺我当母亲的权利。”
那件事的最后结果,就是我们终于有了宝宝。
一个为我们带来巨大欢乐的小天使。
后来我甚至找了个机会,对妻说谢谢,是她的决定使我没有错过当父亲的幸福。
“我也实在不想再自己瞎猜下去了,什么古怪的念头我都有过,有时我甚至想……你是不是外头有了别人……”
“别胡说!”我突然提高了声音,喝止她。
妻的声音陡然停顿,片刻之后,传来了压抑的啜泣声。
“好……你到我书桌上,在最旁边那个文件夹里,找一个牛皮纸信封,是密封的,你可以拆开它,”我闭了闭眼睛,继续说,“里面有所有你想知道的东西,你……自己看吧,看完了,再决定你想怎么做。”
“涛……”
“对不起,我太自以为是,没想到……嘿……大概……我一直是错了。”说完,我木然放下手机,累得只想一睡不醒。
偏偏这时,乐山却带着常莉进来了。
我进食困难的问题,虽然暂时可以吊针扛着,但总不是长久之计。常扬早上出门前已经交代过,他会让常莉为我做一些适合的食物。
常莉把食物盛好,送到我面前。
有飘着醇厚香味的汤,糯米粥熬得稀烂,一小份鲜乌梅和鲜山楂开胃。
“你尝尝,如果不喜欢,我再弄别的……”
我虽然毫无心情和食欲,但不忍让常莉失望,还是吃了两口:
“谢谢你,很好吃……”
她脸上有点宽慰:
“是常扬特别叮嘱我准备的,他上网查了资料……这个汤你也喝点吧,橘皮、花椒、生姜、冰糖、鸡肫慢火煎出来的,最适合晚期……”
话刚出口,常莉面色一变,说不下去了。
我笑了笑,岔开话题:
“常莉,帮我个忙吧。”
“好,你说。”常莉急急应我。
“罗萍母女也许这两天会来上海,我们原来的房子已经卖了,你能帮她们找个住处么?”
“没问题,就住我家吧!大家也有个照应,罗萍带着孩子,自己住外面肯定不方便的。”
我稍微松了口气,想了想,诚恳地说:
“麻烦你,照顾她们。”
常莉走后,乐山仍坐在常扬的床沿,抱着两手。
相对他的个性而言,自从知道我是癌症之后,他格外沉默。
我其实很想休息,但是直觉他还有话想说,于是撑着,等他想好。
“你再吃点?”他开口了。8
“我吃不下。你也别废话,说正题吧。”我疲惫地说,“要笑要骂都快点,我没力气再耗着了。”
“我骂你什么?嘿,这种时候了,我要还敢让你有点点不爽,常扬怕是会废了我。”他突然苦笑。
“那你想说什么?”
“那个……抱歉,我昨天,我昨天太过火了……”乐山的声音低了下去。
我长叹一声:
“你没有骂错……你骂得痛快!常扬是不忍骂我的,但我知道他心里也憋得难受,嘿嘿,我自以为是,我总是自以为是,才弄到今天这个地步!”
“你死了以后,常扬怎么办?”
他直白地问。
“对不起,我不知道。”fe6
我坦率回答。
乐山大概真的没想到我会给出这个答案,一下子愣住。
“不管你信不信,我确实努力过,希望能把事情处理得更完满些,希望能把伤害最大限度缩小,但是我做得很失败,我高估了自己。”我慢慢地说,“常扬……我想他会受伤,但他也会成熟,我相信常扬绝不是软弱的人,而且……时间是最好的医生,你们以后的生活,还很长远。”
“也只能如此了。林涛,虽然我一直不爽你,但是……你,你也不容易。”
他别开脸去,隔了一会,终于说:
“无论如何,这一生他都会记着你了。”
常扬什么时候回来的,我并不知道。
上午的精力消耗使我很快陷入半昏睡状态,断断续续挣不脱的乱梦,医生护士们在病房进进出出,我都懒得清醒,听任摆布。
好不容易醒来,特等的单人病房里窗帘全下,幽暗静寂,也不知是什么时间,只觉躯干四肢无处不疼,没有一丝力气。
还没睁开眼睛,却突然听到常扬的声音:
“他睡多久了?东西都没吃吗?”
“差不多大半天,还是没怎么吃,还有,他和家人通过电话以后情绪很差,我担心……他还是没有多少求生欲望。”
“唔,手术安排了吗?”
“排在明天,下午医生来检查过了,没什么异常可以手术,不过……医生今天又强调了,按他的情况能撑到现在,原来身体素质好是一个原因,还有病人自己的意志力也很重要。”
“我知道,医生昨天说过。”
“反正依我看,他这两天突然垮下来,恐怕还是因为精神已经松懈了,我觉得你真要想法,别让他自己放弃。”
“我会的,”常扬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你也累一天了,先回家休息吧。”
“唉,我再怎么也没你累吧?”
“我扛得住。”
乐山叹了口气:
“好,你扛着吧……明天我早点来,带齐工具给你刮个脸修修头发,别把自己绷太紧了,你这个一塌糊涂的样子,林涛看着也难受啊。”
“……谢谢。”d
“切,谢什么谢,你这颗刺猬头,我反正是管定了。”乐山略一停顿,“打起精神,总有朋友在支持你!”
乐山走后,常扬坐到我床边来。
我知道他在看我,有点犹豫,该不该“醒”来。
“林涛,林涛……”6
他轻轻叫我的名字。
我的手机铃声响了,几轮不屈不挠的音乐之后,他终于走过去,接听。
“哦,是我,常扬。”17e
“……”
“他睡着了,要叫他起来听吗?”
“……”
“好,我明天安排人去机场接你们吧……没关系,不麻烦,你们路上小心……好,行,我会跟他说的。”
挂了电话,他又回来,仍然坐在我床边。
过了一会,我昏沉沉的,几乎又要睡去,突然感到有东西微微触到我的口鼻,带着点双喜的烟味,是常扬的手?
他……难道在探我还有没有呼吸么?
手收了回去,然后我的胸口也感到一点压力。
我不禁有点哭笑不得,这小子,在想什么啊。
做完这些,他似乎松了口气,接着,我的手被很小心地握在他的两手之中,就不再动了。
我均匀地呼吸,就让他这么握着,时间好象漫长得天荒地老。
只是,寂静的病房里,他再怎么压抑,间或还是有一两声极低的抽气,和哽咽的尾音,狠狠打在我心里。
我手一抖。
常扬惊觉,马上松开掌握。
慢慢睁开眼睛,发现他已经走到窗边,背对着我。
“几……点了?”
“五点。”常扬闷声说。
“你下班这么早?”
他没有回答,把窗帘拉开一点,我眼前一花,顿时闭上眼睛。
再睁开,只见窗外霞光灿烂,天边那一轮夕阳红得几乎不象真的。
“林涛,你的手术安排在明天,这个手术很关键,医生要先为你切除主要的病灶,手术后才能确定……”
“常扬,到我这边来。”我温和地说。
站在窗边的高大年轻人终于回过头来,利落的侧面好象镀上了一层金粉,眼睛里隐约有细碎的反光闪动,如同盛满哀伤的深湖。
他仿佛没有听见我的话,仍然说下去:
“罗萍刚才来了电话,她和宝宝买了明天的机票……她还让跟你说,她会坚强,会照顾好自己和宝宝,绝不让你担心。到时候,她们也会在手术室外等你,请你不要让她们失望。”
“对不起……我……”
“不要对不起!我只要你活着!”常扬霍地把抓着的窗帘用力一甩,咔啦啦扯开一大片,嘶声说,“我是真的没办法了!要怎么才能让你不放弃?林涛,你不是什么都明白吗,你不是什么都看得清楚吗,那你再教我一次怎么做啊!”
我没有马上说话,看着窗外。
“好,我教你。”
常扬捏拳盯着我,胸口仍起伏不定。
“到我这边来,扶我坐着。”我平静地说。
他终于走过来,站在床边,默默地把我扶起,背后垫上枕头,让**好。
“说吧,我该怎么做?”
我抬起头看着他,微笑地说:
“不急,坐下来,陪着我,看会儿夕阳。”
夕阳的艳光透过失去帘幕的窗户,毫无顾忌地洒进来,犹如巨大的细腻的丝绒,柔和地铺在我的病床上,落在我们身上、脸上。
“你不喜欢?”我看了看常扬紧绷的脸色。
“……美得象假的,我讨厌这种感觉。”他语气僵硬,“谁知道它什么时候就突然消失,叫你空欢喜一场……”
“呵呵,怎么会?明天太阳照样升起,又有新的机会可以看这样的夕阳。”
“是吗?你能不能保证?”常扬一字字地说,“你保证,明天的这个时候,你会……”
常扬的话停在一半,因为我已经伸出手,轻轻触摸他脸颊上的阳光,不想这小子倔强地把脸一偏躲过。
我的手停在那里,没过多久,他却回身抱住了我,把头抵在我肩上。
温热的液体濡湿了我的颈侧。
我企图扳起他的脸,他就那么犟着脖子和我较了半天劲,于是我索性低头吻下去,也不管亲在什么地方——也许是耳朵、鬓发、前额,他喉咙里迸出一声哽咽,什么也没来得及说,我们便开始用尽全力痛吻对方,简直象要把彼此揉进身体里,直到几乎窒息。
无法辨知我俩缠绵了多久,到底体力不支,我喘息着推开常扬:
“够了……再下去,我就真的活不到明天了。”
“你!”常扬眉毛竖起,又要咬牙。
看他真急了,我不敢再调侃,温和地笑了笑:
“放心,我现在又不想死了……会撑下去,我一定不放弃,我保证。”
常扬嘴巴微张,我仿佛看到他额头上凿的“真的吗”三个大字,呵呵,真怀念啊,很久没看见这样的常扬了。
“你已经做到了。相信我,我不会让你们失望。”我郑重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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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扬凝视着我,渐渐地,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比阳光更温暖。
“很好,明天让乐山给你也刮个脸,胡子拉茬的看夕阳太煞风景,而且会吓坏罗萍和宝宝。”常扬温柔地再次张开臂膀,把我圈在怀里。
唔,妻应该已在整理来沪的行囊了吧。
闭上眼睛,我仍感觉得到,罩着我们的夕阳余辉略带暖意。
我不知道明天会是什么结果,但为了所有爱我的人,我不能放弃。
自私地说句,其实,老天已经待我不薄。
这已是我最好的结局。
——完——
完了!!!!
偶终于写到了完结!!
昨晚,由于半夜上网头昏脑胀,笔下差点又横生枝节……
幸好今天时间够用,终于一气写成了……
不管是不是能让大家满意,偶也只能说,尽偶力了……这已是偶能想到的最好的结局。
其实,这文能得到大家这么长久以来的支持,偶也可以说,老天真待偶不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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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是校对癖进行中……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