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南星这伤,会耽搁他的行程很长一段时间。
而段无洛在玄冥教那里,肯定已经早就接到了他上次让人送去的信。
如果迟迟没见自己去找他,他必会着急的。
慕风衍心道:他应该再给段无洛去信一封,告知他目前自己这边的情况才是。
但是能找谁把信送去玄冥教?
那儿可不是什么普通的地方,必然不好托普通的信使送去。
慕风衍思索之时,恰好见到楚渊从外面走进院子里。
他眼眸微亮,招手让楚渊过来。
“我觉得让你陪我在这儿等着也不好,不如你自己先去玄冥教吧?”
楚渊有点懵:“我自己去的话,段无洛会愿意见我?就算他见了我恐怕也要杀了我吧?”
毕竟上次是他掳走了萧云离,而且还是在段无洛的眼皮子底下。
慕风衍道:“我写封信你带去给他,他看了以后自然就不会对你做什么了,而且我不确定要留下来治疗沈南星多久。”
楚渊想了想,答应了慕风衍的提议。
他自己也想尽快见到萧云离的弟弟。
他们借住的这户人家的邻居,恰好是一位老秀才,因此便过去跟他借了纸笔。
慕风衍将信写好交给楚渊,他当天便启程离开了村子。
傍晚吃饭时,莫苍风发现楚渊不在,一问才知他已经走了。
莫苍风问道:“上次我们在桃林迷阵里,楚渊叫的分明是你的名字,他要找的究竟是谁?”
饭桌上没有外人,慕风衍便与他说了自己前世时,还有个双生弟弟李隐尧的事。
莫苍风持筷的手一顿:“李隐尧?东岳派的弟子?”
“苍风你认识他?”
“…你不在后,我曾经见过他一次。”
莫苍风回忆起当年之事,微微叹了口气。
“因为他长得跟你一模一样,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险些以为你就是他。”
“不过我后来调查了,才知道他是东岳派的弟子,从小在东岳派长大,跟你并没有任何交集。”
“在东岳派被灭门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了,没想到这个李隐尧居然是你的双生弟弟。”
慕风衍说道:“他如今在玄冥教里,楚渊他一直在找一个人,他说那人长得与我一模一样,所以我怀疑他要找的那个人可能是李隐尧,因此他才跟我一道去玄冥教的。”
莫苍风讶异:“他在玄冥教?段无洛知道李隐尧是你的弟弟吗?”
慕风衍颔首。
“段无洛是因为知道李隐尧的身份,才将他带去玄冥教?”
“也算是这么说吧。”他轻叹了口气,“说起这个弟弟,我们之间纠葛有些复杂。”
“为何这么说?”
慕风衍微垂眼眸,缓缓道了十年前,他与段无洛之间的误会。
“那时的我对他失望至极,这才在离世前,跟他恩断义绝。”
莫苍风怔然。
原来真正的原因这个。
阿衍终究还是对段无洛有情。
因此他们解开了那个误会后,在一起也是迟早的事。
十年前,当他知道慕风衍竟与他的小徒弟在一起之时,莫苍风震惊之余,更多的却是懊悔。
明明是他先认识了阿衍,也是他先动的心,可最后却是他晚了一步。
他以前曾经不止一次想过,如果当初他不用顾虑那么多,跟他表明心迹的话,那么结果会否不一样?
莫苍风迟迟不敢跟阿衍表白,是担心他无法接受这种事。
他担心自己说了,他们会连朋友都没得做。
结果却眼睁睁看他与别人在一起了。
在一个多月之前,莫苍风想到这些事,心里会觉得惆怅黯痛。
现在也依旧还会有同样的情绪,但他的脑海里却跳出了另外一张令他感到更头痛麻烦的脸来。
慕风衍道:“我跟李隐尧生来便无兄弟缘分,只怕哪日相见了,还会有仇恨。”
莫苍风回过神,说道:
“当年段无洛重出江湖,头一个便是去灭了东岳派。身为东岳派弟子的李隐尧,段无洛却放了他一条性命,很可能因为他是你弟弟的关系。”
慕风衍心中叹息:他哪里是想放了李隐尧一命,是想利用李隐尧来复活自己而已。
他记得当年闯入卜思谷的各个门派中,也有东岳派的人在。
慕风衍沉默片刻,声音微低。
“是不是当年所有闯入卜思谷的人,他后来都杀光了?”
“嗯。”莫苍风道,“你当年去世后,段无洛便失踪了。过了几年他重出江湖,就直接灭掉了东岳派,他也因为此事才被江湖众人关注。”
此后武林各派与玄冥教之间,经历了数年的纷争恩怨,就是从东岳派被灭门一案开始的。
莫苍风现在想起来,觉得段无洛后来那么疯狂,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当年那句话刺激的缘故?
当年他知道消息赶去卜思谷时,已经晚了。
他不忍心看阿衍的遗体无法下葬,便打晕了死抱着阿衍遗体不放的段无洛,将他安葬好。
然而段无洛醒来后,却像疯了一样,要把阿衍挖出来。
即便将他打伤他竟也要挖坟,莫苍风气不过,便说了让他去找那些害死阿衍的人报仇,而不是在此叨扰阿衍安眠。
当时莫苍风担心他又做出什么疯狂的举动,因此便一直在附近盯着他。
但他墓前跪守了七天七夜后,便离开了卜思谷。
从此就再也没见到踪影。
若不是几年后,他重出江湖,莫苍风都还以为他死了呢。
毕竟他当时的样子,也已半死不活的。
慕风衍目中透出忧虑。
“如今江湖上即将召开武林大会,商讨对付玄冥教之事…唉,我实在是有些担心。”
对江湖上的消息,莫苍风也知道些。
他道:“如果近几个月江湖上那些遭到袭击或者灭门的门派,不是玄冥教所为的话,那必然是有人故意栽赃陷害。而且遭殃受害的,都是一些不起眼势单力弱的小门小派,也不像是玄冥教的作风。”
要知道当年段无洛大开杀戒时,连江湖上的势力深厚的大门派都敢一人单挑。
东岳派从前在江湖中,难道不是名列前茅的名门宗派吗?
他自己一个人就把东岳派上下几百人杀了个干净。
莫苍风安慰他:“你也不要太担心了,只要有段无洛在,他们未必真的敢围攻玄冥教。”
“希望如此。”
慕风衍在让楚渊带去的信中,也特别跟段无洛提起了此事。
彻查清楚是谁陷害的玄冥教,等事情真相大白了,或许也能免一场武林纷争吧?
不过他回玄冥教这么久,也应该不会对此事置之不理。
他们在村子里待了几天,等沈南星的身体恢复些后,才启程继续赶路。
想到沈南星从前结识的仇家可能也不少,因此他们便用易容术遮掩了容貌。
慕风衍担心沈南星的身体吃不消,因此他们走得并不快。
直花了差不多一个月的时间,才到达了红梅山庄。
彼时早已经入秋,再过几日便是中秋节了。
红梅山庄坐落在半山腰之中。
顾名思义,庄内庭园里种满了红梅。
现在并非冬季,梅树身披绿色,显得古朴苍翠。
园内养了数只丹顶鹤,漫步在梅树水泊边,它们优雅美丽,鸣声清越不俗。
莫苍风一回来,许是它们认出了许久未见的主人,因此那些丹顶鹤纷纷扑着洁白的翅膀朝这边而来。
清越的鸣声似乎多了几分欢快的意味。
这些丹顶鹤都是莫苍风将它们从小喂养到大的,因此自然有着不浅的感情。
此刻见到它们,莫苍风脸上也流露出了温和的笑。
但沈南星却对这些丹顶鹤一脸警惕,不断催促莫苍风。
“你快走哇!再不走这些大鸟啄我怎么办!你家养的这些鸟凶得不行!”
沈南星话音才刚落,有几只丹顶鹤发现了他,当即猛地扑过来,长长的尖嘴往他身上啄去。
“啊啊啊真的过来了!云云救我!”
沈南星现在尚还不能行走,因此是莫苍风背他进来的。
这会儿见那些丹顶鹤扑来,他顿时急得在莫苍风背上哇哇大叫。
慕风衍见状也忙拦住那些鹤,心中感到纳罕。
“我记得苍风养的这些丹顶鹤,性格不都是很温顺的吗?难道换了另一批鹤?”
可自己上前去拦,那些丹顶鹤并没有攻击他。
“还是以前的那些鹤。”莫苍风轻嗤,“八成是沈南星以前得罪过它们吧。”
随即莫苍风轻轻呵斥了一声,几只丹顶鹤便不再围着沈南星,四下散开了去。
沈南星不满反驳:“我才没有!是你养的这些鸟太凶!”
“我怎么知道!”
他们进了屋中,刚一坐下莫苍风便吩咐管家打扫出两间客房,安排慕风衍沈南星住下。
管家道:“少爷放心,老奴都吩咐下去了。”
小厮端了茶水上来后,管家又道:
“少爷,前段日子你不在家,来了一个自称是玄冥教弟子的黑衣人,送了一瓶药过来,说等您一回来就交给您。”
莫苍风道:“拿来给我看看。”
管家去将药瓶取来给莫苍风。
莫苍风打开看了看,递交给慕风衍。
“阿衍,你瞧瞧这可是齐玉给的解药?”
之前段无洛取到解药的时候,曾拿过来给慕风衍看过。
因此他现在见到这药的颜色的气味,便确认无误了。
“对,正是它。”
慕风衍倒出两粒,给沈南星服下。
沈南星尚还不知他们在讲什么:“这是啥?”
“解药,治疗你身上之前中的毒的。”
这一个月来,慕风衍在治疗沈南星身上的伤时,也以针灸继续压制住他体内的毒。
虽然有他治疗,短时间内生命安全不会受到威胁。
但终究是毒,一直留在身体里也不好。
沈南星乖乖地吃了下去,反正是云云给的,总不会害他。
只要不是那些苦苦的汤药,他都能接受比较快。
而且这段时间,沈南星体内的毒不再复发,因此他都快忘了自己还中着毒。
莫苍风离家几个月,如今回来恰好准备到中秋。
中秋这天,老管家张罗准备了一顿热闹丰盛的晚宴。
休息了几日,舟车劳顿的疲惫早一扫而空,沈南星也恢复了活力。
他的身体在慢慢恢复,外伤都已经好了七七八八,但手脚筋脉的伤好得慢,还不能下床活动。
沈南星平时就是坐不住的性子,现在在床上一趟就是一个月,都已经憋坏了。
慕风衍帮沈南星换好药,见他情绪恹恹的,伸手揉了揉他微卷的柔顺长发。
“怎么啦?”
“没什么…就是觉得太闷了。”
慕风衍笑道:“阿星是觉得无聊了?那我们去院子里待会儿。今天是中秋,晚上会有很多好吃的。”
沈南星眼睛亮了亮:“真的吗?都有什么好吃的?不会…我都不能吃吧?”
想到自己现在因为身体没好,有些东西云云不给他吃,沈南星又担忧沮丧了起来。
慕风衍将他抱到新制的木轮椅上,推着轮椅往屋外而去。
“不会的,都是你可以吃的东西。”
“嘻嘻那就好。”
慕风衍笑着说道:“今晚吃过饭后,我们会在庭院里祭月赏月吃月饼,除了月饼外,还有很多鲜果糖饼,知道你最近闷得慌,晚上咱们就好好热闹一下。”
沈南星双眼更亮了,已经迫不及待希望晚上尽快到来了。
晚饭很丰盛,各色菜肴琳琅满目地摆了一整桌。
莫苍风倒了两杯酒桂花酒,递给慕风衍,神色感慨又欣慰望着他。
“阿衍,没想到十年之后,我们还能坐在一起度过中秋佳节。来,咱们先干一杯,感谢上苍让我们再度重逢。”
慕风衍眸中含笑,端起酒杯与他轻轻一碰,将其饮尽。
沈南星喊道:“还有我呢?我也要干杯!”
莫苍风拿起另一壶酒,给他倒了一杯。
这是特意给他准备的素酒,喝了对身体不会有什么影响。
沈南星伸出双手颤颤巍巍地吃力捧起酒杯,慕风衍见状帮他托住,以免杯中的酒洒了出来。
在慕风衍的精心治疗下,沈南星的手已经开始能拿得住一些东西了,但还是会有点吃力。
见到三人酒杯轻轻碰了一下,沈南星面上才流露出了满意的笑。
他喝了一口,咂咂嘴,眼睛发亮 :
“这是什么酒呀?有点甜甜的还香香的!”
“桂花酒。”慕风衍眉眼含笑,温声说道,“特意给你准备的。”
“不像我以前喝的酒,但是好喝!”
沈南星舔舔唇,将杯里的酒喝了个干净。
之前在萧家的时候,看到云云和莫苍风在院子里喝酒,他就凑过去尝了一口,是有种说不出的香味,但也苦苦的,不喜欢。
现在这个酒就不一样了,带着桂花香而且甜甜的,只有一点点苦味,让人喝了还想喝。
沈南星喝了三杯后,慕风衍就不让他继续喝了。
“少喝一些,桌上其他好吃的都不吃了?”
莫苍风更干脆利落,直接把放在他面前的酒壶,拿到了桌子的另一边。
三人吃完饭后,到院子里祭月。
院中放置的小方桌上,摆满了时令瓜果和月饼。
沈南星一出来,就被放置在桌子中间那盘大圆饼吸引住了目光。
“这就是月饼吗?好大啊!”
慕风衍道:“这是烙饼。”
“这饼太漂亮了,我要先吃这个。”沈南星指着烙饼说道,“上面还有兔子。”
烙饼是类似于月饼的饼子,象征团圆之意,饼内包着芝麻、糖、桂花和蔬菜,饼面上是月亮、桂树、兔子等图案,做得精致又漂亮。
“好好,待会就可以吃。”
等祭月结束后,慕风衍将饼按人数把饼分成块,也包括了山庄里的老管家和仆从。
每人分一块,表示阖家团圆之意。
爹娘与段无洛都不在身边,但慕风衍也切了三份份给他们留着。
这才是他心目中的阖家团圆。
夜空云稀雾少,月光皎洁明亮,犹如一面漂亮的银盘挂在空中。
坐在院子里,身边友人相伴,慕风衍抬首遥望明月,在这象征着团圆的中秋月,思念亦如潮水般泛滥。
小洛儿今晚是不是在玄冥教禁地的紫藤树下,和他一样凝望着同一轮明月想念彼此?
今晚的热闹让沈南星情绪高亢,不过他到底身体还未痊愈,待了一个多时辰后就犯困了。
深夜天凉,众人也没继续在院里待着,把沈南星送回房休息后,便也各自回了房间。
慕风衍今晚喝的酒有点多,沐浴过后睡不着,便披了件衣裳到外头吹会风醒酒。
“小洛儿…”屋顶上,慕风衍望着皎洁的圆月,低声呢喃了一声。
两个月没见到你了。
他一下坐直身子,循声望去。
朦胧的月夜下,一抹红影出现在眼前,银发如霜,好似披了一层皎洁的月华。
慕风衍呆怔住了。
他…莫不是喝多了还出现了幻觉?
“…小洛儿?”
他刚开口,便被对方紧紧抱住。
鼻息间充盈着熟悉的气息,甚至听到清晰跳动的心律,慕风衍才确定这不是他的幻觉。
“师父、师父…”段无洛欢喜又激动,声音微微发颤,“我好想你…”
慕风衍此刻也无比惊喜,没有什么比正思念着对方,下一瞬他却忽然出现在自己面前更幸福的事情了。
他今夜喝了酒,状态微醺,慕风衍回抱住他,抬首轻轻吻了吻段无洛的唇。
“小洛儿…”
只一声轻柔的呼唤,道尽了他满腹缠绵的情思与眷念。
段无洛手臂收紧,急切地回吻,纠缠着他唇久久不愿分离。
二人久未见面,对彼此的思念都尽付于这绵长炽热的一吻之中。
许久,两人才低喘着分开,额头相抵,眸光一瞬不瞬地凝望着彼此。
“师父,你今晚喝了酒?”段无洛恋恋不舍地一下下轻啄着慕风衍湿润的唇瓣,嗓音低哑,“好甜。”
“今夜中秋,喝了些桂花酿。”
慕风衍靠在他怀里,手臂搂着段无洛脖颈,微醺的醉意让他眉梢眼角的笑意更温柔动人。
“小洛儿,你何时来这儿的?”
段无洛眸光火热,只觉得今夜的师父无比温软诱人。
“我在玄冥教里看到了你让楚渊带去给我的信,知道你要去红梅山庄,所以便来找你了。”
段无洛一面说着话,唇也没从慕风衍脸上离开过,还细细吻着他。
慕风衍被他弄得脸颊微痒,偏首往他肩膀上靠了靠,露出一截雪白的修颈。
“我让楚渊把信带给你,是不想你等得焦急,没想到你却找过来了。”
段无洛顺势吻向那截雪白细腻的修颈,低声笑道:
“我都接到了师父的信,自然是等不下去了…恨不能马上飞过来找你…”
段无洛温热的呼吸和亲吻,弄得慕风衍身子轻颤,无意识攥紧了他垂落在肩上的雪发。
他动作有点用力,不小心扯到了段无洛的头发。
段无洛转过头看到慕风衍握在手里的一束白发,他顿了顿。
“我来时匆忙,忘了将头发染回来。”
段无洛将自己的头发甩到身后,与师父的发丝交杂在一起,黑白分明的让他觉得格格不入。
看到他眼底一闪而逝的自卑,慕风衍心中揪疼了一下。
慕风衍分出一小束自己的头发,抽出段无洛放在一旁的长剑,将其割断。
又割了一小束段无洛的,将两股头发编缠在一起,摘下发带将其绑好。
他把头发轻轻放进段无洛手中:“黑白相间,也极其好看是不是?”
段无洛眼睫轻颤:“师父…”
慕风衍微笑:“有诗云,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嗯…用在我们身上,便是结发为夫夫,也很合适。”
段无洛高兴得几乎要落下泪来。
他将慕风衍整个抱进怀里,双臂牢牢锁在慕风衍腰上,激动得浑身轻颤。
“师父,对不起…之前恢复记忆的事,我不该隐瞒着你。”段无洛举手立誓,“以后不管有什么事,我都不会再隐瞒师父了,若有违背此誓,叫我五雷轰顶…”
慕风衍忙制止住他:“我早已不生你的气了,不要起这种咒自己的毒誓。”
“师父真的不生气了吗?”
“嗯,不生气了。”慕风衍眸光温柔又包容,“我不该要求你以我的标准和方式来爱我,每个人对感情的表达都不一样。小洛儿,无论你是何种模样,我都会爱你,白发也好,红眸也罢,都是我最爱的模样。”
他轻轻捧起段无洛的脸,眼中是毫不掩饰的爱意。
“你也不必什么都告诉我,但我永远都是你的听众。”
段无洛凝望着他,月光落在他鲜红的眼眸里,目中好似泛起闪烁着点点星光的海浪。
“师父…我一直都怕自己不够好,所以哪天你发现了,就厌弃我了。”
段无洛将他紧紧抱在怀里,轻轻闭了闭眼,纤长浓密的睫毛有点濡湿。
“我给师父讲个故事吧。”
“嗯。”慕风衍轻抚着他微颤的后背。
“二十八年前,玄冥教的前教主与其爱妻孕育了一个孩子。可能在这个孩子没出生的时候,他们也曾对他满含期待过。”
“但后来,前教主的妻子却在生产的时候。不幸身亡。”
“前教主从此便对这个孩子充满厌恶和痛恨,他刚生下来,就将他扔进暗无天日的地宫里。”
慕风衍怔住,眼中浮起疼惜之色。
段无洛笑了笑,像寻求依靠般紧贴着他。
“那小孩在地宫里一待便是十年,身边只有一个奶娘照顾他。”
“后来有一天,奶娘睡着了没再醒来,他在奶娘的床边守了好几天,她依旧没醒。”
“地宫里的食物也早就吃完了,他又饿又困,但他也不敢去休息,因为猜到奶娘肯定是生了病,他必须要想办法救她。”
慕风衍手轻轻一颤,已经猜到他的奶娘是怎么回事了。
“他鼓起勇气走出从未出去过的地宫,外面的世界让他新奇又害怕,当他终于找到人跟他回去救奶娘,对方却跟他说奶娘死了…”
“从此后,偌大的地宫只有他一个人,有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只能自己跟自己说话,他担心自己哪天会像奶娘一样,无声无息地在这漆黑的世界里一睡不醒。”
段无洛说得云淡风轻,嘴角甚至勾起了一丝笑,仿佛真的在讲述别人的故事一般。
可是慕风衍的心却揪成了一团。
地宫…莫不是玄冥教里的那个地宫?
慕风衍之前在玄冥教里之时,其实只去过一次地宫,就是段无洛命人来叫他过去陪他喝酒那次。
后来便没再去过,其余时间都待在禁地里。
在慕风衍的印象里,玄冥教的地宫是个漆黑森冷,犹如幽冥地府的地方。
慕风衍无声地将他抱紧,心口闷闷的。
段无洛继续说道:“在奶娘死的那年,那小孩也见到了他素未谋面的父亲。”
“但那个男人眼中对他只有冰冷和厌恶,又将他送回了地宫里。后来凌千锋来问他,想不想走出地宫。
“只要他习武识字,得到父亲的认可和赏识,便有机会离开。他想离开地宫,不想一辈子都生活在这里。”
“于是他拼命地习武,没日没夜地读书识字,但每一次都是被打得遍体鳞伤送回地宫。”
“他的父亲从不与他多说话,除了有一天,他喝醉了突然来到地宫里,歇斯底里地骂他是祸害灾星,是他害死了母亲,就应该一辈子呆在地宫里为母亲赎罪。”
“小洛儿…”慕风衍喉口一哽,心里又酸又疼。
慕风衍想让他不要再说了,但心知这些事必定在他心里压了许久,说出来了才好。
因此他只轻轻抚着段无洛的发丝,沉默地听他往下说。
段无洛轻声道:“他其实并没觉得有多难过,只是明白了一件事,他的父亲只是因为厌恶他才将他丢在这儿,不管他如何努力练武读书也没用。”
“所以…他换了另一个方式,他让凌千锋去找来母亲的画像,夜以继日地对着画像练习那上面的微笑。”
“他的相貌原本就随了母亲,即使那笑模仿得毫无灵魂,犹如一张空洞的笑脸面具罩在脸上,但前教主在第一次见到的时候,却还是愣住了。”
“于是这一次打伤他,便没再像以往那样将他扔回地宫。”
“他本来只想赌一把,可没想到却如此有用,后来他真的顺利从地宫里搬了出去。”
“但没过多久,玄冥教便遭逢大难,前教主在与武林正派交战中身死。那小孩…哦,如今改称他少年比较合适。”
慕风衍心情沉重,没想到他的小洛儿,从前竟经历了如此多苦难。
难怪当年将他带回卜思谷的时候,他的身上有那么多暗伤旧疾。
慕风衍自小没有父母,但将他抚养长大的师父视他如亲子。
他也从未缺失过亲情,不管前世还是今生。
但小洛儿,虽有父亲,但不如没有。
如今回想起来,以前他在卜思谷的时候,有些地方其实能看出端倪。
比如他晚上睡觉不愿熄灯,极其喜欢晒太阳。
盛夏时天气炎热,小洛儿还要搬椅子到太阳底下坐着,每次都是自己将他叫回来。
他偶尔会闭关炼药或者练武,有次闭关了几日出来,才知段无洛中暑晕了过去。
一问得知是晒太阳晒的,当时将慕风衍气得哭笑不得。
“少年与凌千锋趁乱从玄冥教里逃出来,但很快便和凌千锋失散了。”
“少年独自一人,逃到幽冥山下附近,乔装打扮混迹在逃难的流民里。”
“那时候又来了一群打劫杀人的匪徒,少年和他们动起了手,就在他受伤不敌,要死于对方剑下时,被人救了下来。”
面带心疼的慕风衍听到这儿很是感慨,说道:
“那年武林各派围攻入玄冥教时,我恰好路过幽冥山,附近确实混乱一片。我当时也救下了不少无辜百姓,若是那时遇上你就好了,说不定能早些将你带回卜思谷。”
段无洛一怔,想起十余年前,深深印刻进心中的惊鸿一瞥。
他呼吸微微急促,心中闪过某种疯狂的猜测。
“师父…”段无洛嗓音发紧,带着小心翼翼,“那去过断魂坡的吗?坡后有个破山神庙。”
慕风衍点了点头,叹息:“在断魂坡那儿我也救了一批流民,但我当时晚了些,那些人已将无辜的百姓们斩杀泰半了。”
段无洛瞳孔骤缩,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他声音沙哑而颤抖:“在山神庙那天…你可还记得…日期?”
“五月十三日。”
慕风衍把那天记得很清楚,因为那日他发现自己随身携带的玉箫,不知何时遗失了。
“五月十三日…”竟然!竟然…
段无洛颤声喃喃,瞳孔时而涣散时而紧缩,表情透露出一种怪异的混乱来。
慕风衍怔愣不解:“小洛儿,怎么了?”
“五月十三日,哈哈…!”
段无洛脸色惨白,神色既狂喜又悲伤,痴痴望着慕风衍,笑着笑着眼中滚下泪来。
“怎么了?那天有什么不对吗?”
慕风衍见他这般反应,心里顿时担忧而茫然,忙伸手替他擦掉眼泪。
段无洛握住他的手,无数情绪沉沉压在心口,心中沉甸甸得仿佛要爆裂开。
他一字一句,哽咽地说道:“五月十三日,断魂坡山神庙前,你救的人里,也有我…师父…原来是你救了我…”
慕风衍愣住,没想到竟这么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