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子衿近在咫尺,可楚渊再无光亮的眼睛里,也不会再映照出他的面容。
子衿慌张地抱紧他的手,双方拉扯中,“哒”的一声,有什么东西掉到了地上。
是楚渊曾经送给子衿的珍珠。
子衿眼中微微一亮,像是发现了某种希望,他把珍珠捡起来,与楚渊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他切声说道:“阿渊,还记得这颗珍珠吗?你说过这代表了你的真心,你还说过要带我回海岛…阿渊,我只想留在你身边,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楚渊摸到那颗莹润的珍珠,怔了一下,将它拿了过来。
他回想起自己几年前,一次次潜入海底下,然后终于在其中一个海蚌里,掏出了这颗最漂亮的珍珠。
楚渊指尖摩挲着手中的珠子,低声道:
“从鬼门关里走了一遭回来,我想明白了许多,这几年来是我自己一厢情愿,执着于一段虚无缥缈的梦,现在我已梦醒,亦不会再有任何留恋。”
他垂眸,手掌缓缓捏紧。
子衿见状瞳孔一缩,楚渊决绝的表情似乎让他猜到了什么,他脸上闪过惊恐,颤声喊道:
“不要!”
他扑过去想阻拦,楚渊已率先把手抬高,甚至站起身避开。
内力汇集于手中,楚渊面无表情地用力攥紧握着珍珠的手,苍白的手背青筋爆起,眉眼冷漠而决然。
“不要…不要!楚渊…求求你…不要!”
好像楚渊那只手攥住的,是子衿惶恐绝望的心,他扑到楚渊脚边抱住他连声哀求,却仍旧阻止不了他,眼睁睁看着他以内力将那颗珍珠震碎了。
在珍珠碎掉的那一刻,楚渊冰冷麻木的心又猛地疼了起来。
他捏碎的不止是一颗珍珠,而是自己曾经执迷不悟爱子衿的一颗心。
楚渊五指微张,那颗圆润漂亮的珍珠,已尽数化成粉末,自他掌中散下。
他嗓音沙哑,木然却又透着某种莫名的释然。
“李公子,你我之间,便犹如此珠,任何感情恩怨,皆化为齑粉,烟消云散。”
子衿脸色惨白,呆呆地看着从他手中飘散的珍珠粉末,心里像是被一双冷冰冰的手狠狠捏爆碎裂,也化成了血肉模糊的碎片。
珍珠…他送给自己的珍珠…
他怎么能…
子衿喉咙口涌起一股腥甜,他目光空洞无措,呛咳出一口鲜血。
“珍珠…”他颤抖呜咽了一声,伸手徒劳地在地上到处捞着,却只摸到了一些散在地上的粉末。
嘴角的鲜血连同眼中的泪水,一滴滴砸落到地面上。
楚渊收回手,后退几步,随即纵身一跃翻出窗外。
他走得快速又突然,子衿慌忙抬起头,已经不见了楚渊的身影。
“阿渊…阿渊!”
子衿颤声喊着他的名字,嘶哑呜咽的嗓音仿佛一个被抛下的惶恐无措的孩子,他挣扎着爬起身,冲到窗户边。
寒风萧瑟,深冬的早晨行人稀少。
昨晚下了一夜的雪,街道屋顶都覆盖满了厚厚的积雪。
一道消瘦的身影,慌乱绝望地奔跑在街道上,四处寻找着什么。
“阿渊!阿渊…”
“我错了,我知道错了…对不起…阿渊!”
“你出来好不好…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凛冽寒风将他悲戚的哀求吹送至远处,断断续续,模糊不清。
一些晨起出来扫雪的人,好奇地寻声望去,只见一名衣衫单薄的男子,踉踉跄跄地奔行在街巷里。
他一头乌发凌乱披散着,苍白如纸的脸上悲伤惶恐,而且好像是磕破了脑袋,鲜血流淌了半张脸,看起来可怜又可怖,宛如一个疯子。
“阿渊,阿渊…”
他不知道唤着谁的名字,奔跑中不知道跌倒了几次,摔得满头满身都是雪。
最后那身影消失在了街巷尽头。
但是此后一连数日,城中不少人都遇到一名男子,他额头缠着纱布,面容苍白憔悴,手中拿着一张画像,四处询问路过的人,有没有见到过一个双眼看不见的人。
或许是因为他看起来状态不太对劲,加上其中有些人,曾看见过他前几日满头是血奔跑在街上找人的情形,因此不禁怀疑他是个精神不正常的疯子。
直到一段时间后,他便没再出现了,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寒来暑往,光阴飞逝,三年时间一晃而过。
阴沉的天空,细雨霏霏,江面上如烟雾升腾,朦胧的烟雨里驶出一艘小船,停靠在岸边。
船夫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回头往船舱内看去,出声提醒了一句。
“客人,船到岸了。”
须臾,一道削瘦的身影从里头出来。
他头戴幂篱,垂下的黑纱遮掩了面容,只隐约看得到模糊的轮廓,穿着一身洗得发旧的月白衣袍,衣着简朴但却很整洁。
船夫接过他递来的钱,见他腿脚不便,走路有些蹒跚,就顺势想扶他一把。
对方一侧身避开,船夫伸出的手略微尴尬地在半空中顿了一下。
“真是个奇怪的客人。”
船夫心中嘀咕,这一路乘船到此,除了最开始上船时他对自己说了一句要去哪儿之外,整整大半日的时间都怔然呆坐着。
而他给人的感觉,也静默阴沉,又像是饱经风霜的旅人,透露出疲惫而沧桑的气息。
不远处传来几声凄厉的鸟叫声。
一名猎户打扮的中年男人走过来,他手中提着一个竹编的大笼子,两只雪白的大雕被关在里面,挣扎哀叫不止。
船夫瞧见刚下船的客人顿住脚步,朝那名猎户看去,忽然问道:
“你笼子里的这对白雕,可不可以卖给我?”
猎户停下,看了男子一眼,随口道:“行啊,你要买的话,就连笼子带雕一起,收你八两银子怎么样?”
“这两只白雕可是稀有之物,它们目前也还未完全长大,我拿去市集上卖,一只起码能卖上五两银子,现在有一只受伤了,我就少收你二两。”
男子闻言,取出八两银子给他,带走了两只白雕。
离开了江岸,他选了一处僻静的地方,坐下来后伸手揉了揉腿上疼痛的位置,待刺痛稍微缓解,才将放在脚边的笼子打开。
其中一只大雕当即扑腾翅膀,一下子便从笼中冲出,往蓝天飞去。
翅膀扇动带起的风拂开幂篱边缘的黑纱布,露出男子俊雅苍白的面容,眉眼五官与卜思谷谷主如出一辙,只是目中却多了几分慕风衍不会有的忧郁死寂。
他如今也才三十出头,鬓角却已染了几许银霜。
子衿没去管飞走的白雕,而是小心把另一只拿了出来。
它白色的羽毛上都是血迹,被子衿抓在手里,嘴里发出嘶鸣,恹恹地没有了挣扎的力气。
那只重获自由的白雕却并未飞走,而是在不远处的上空盘旋,一声声急切地鸣叫,仿佛在呼唤它的同伴。
子衿朝那只白雕看去,自言自语般道:
“放心吧,我不会伤害它的。”
他检查了一下手中那只白雕,发现它翅膀受了伤,便从包袱里翻找出药给它敷上,又撕下一条衣摆布料,严严实实地包扎好。
在给它治伤的过程中,另一只白雕从空中飞了下来,落在子衿上方的树干中,一边嘎嘎叫着,一边盯着子衿看。
子衿收起药瓶,把白雕放回了笼子里,它翅膀伤得太严重,不养好伤是没办法起飞的。
白雕似是感受到了子衿并无恶意,回到笼子里时,没像刚才那样哀鸣挣扎了。
子衿抬眸,目光怔然出神地望着又飞了回来,停在树上的白雕。
他喃喃道:“你们真如阿渊所说那般,不离不弃…生死与共。”
那是三年多前,一个普通的黄昏。
子衿当时筋脉受伤未愈,楚渊就抱着他坐在躺椅上,手里拿着一本书读给他听,以免他无聊烦闷。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去,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只影向谁去…”
楚渊读着这一首词,忽然就停了下来。
他双臂将子衿抱紧了些,低声道:
“这首词的作者,据说是因为看到一对大雁殉情而死,强烈震感之下有感而发写下的。”
“我有一次在一户人家里借宿,那家的主人养了一对白雕,那天有一只白雕被家中恶仆毒死了,剩下的另一只在院子里盘旋悲鸣许久,最后一头撞死在了地上。”
“或许有的鸟儿,一生只认定一个伴侣,若是其中一个死了,它们也不会独活。”
楚渊垂眸望着怀里的子衿,目中缱绻着深邃的情愫。
他说:“子衿,我希望你能永远都在这具身体里,如果哪一天你消失了的话。恐怕…我也不想独活下去了。”
子衿心里掀起风浪,楚渊炽热深邃的目光,几乎要把他单薄的灵魂灼伤,他从来没有被人如此重视珍爱,这份感情沉甸甸得令他惶恐。
子衿心口灼热,慌忙移开视线,沉声道:
“不过是念一首词而已,你哪里来这么多乱七八糟的想法?”
楚渊沉默了一下,片刻后又重新露出一丝笑,将书页翻篇。
“这首词确实不太好,我换一个念给你听。”
白雕的叫唤声令子衿回过神来。
他恍惚垂下目光,眼中的泪水亦随之落下。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他哑声低语,思念伴随着每一寸呼吸,疼入肺腑,“阿渊…你到底在哪里呢?”
我好想你…三年来一千个日夜,我都发了疯般想见到你。
三年中,他一刻不停,四处寻找,却都不见楚渊的踪影。
他就好像凭空消失了一样,有时候子衿在惶恐无助中,甚至觉得楚渊其实从未活过来。楚渊早就在跌落山崖的时候死了,尸骨无存,后来的一切只不过是他的幻觉。
子衿拼命甩掉这个可怕的念头,他这几年发了疯地找楚渊,一刻都不敢停下来。
子衿之前摔断的腿没有好好休养,因此落下了隐疾。这三年又风雨无阻地赶路寻人,如今一到阴雨天,受过伤的地方就一阵阵的刺痛。
子衿伸手压着又开始疼的腿,自嘲地笑了笑,他这副样子,又能找阿渊多久呢?
他害怕的不是要一直找他,而且连去找他的机会都没有。
村头有家小酒馆,店内冷冷清清没有半个客人。
子衿冒雨走到酒馆时,身上的衣裳已被淋湿大半,但提在手中的笼子却被他用披风盖住,里头受伤的白雕没有让雨淋到。
小酒馆的店主是个面如冠玉的年轻男子,正拨着算盘记账,听到脚步声便抬眸看向门口。
只见一个身形清瘦的人影走了进来,他风尘仆仆,淋湿的衣袍上沾了不少泥巴,走路时步伐一重一轻,似是腿脚有疾。
他在近前的位置坐下来。
店老板放下算盘,从柜台里绕出来,出声询问道。
“公子有何需要?”
子衿:“要一碗面,你们这儿可提供住房?”
店老板:“我这儿只卖酒食,不提供住宿…”
他话还未说完,外头忽地传来一道低沉沙哑的声音。
“老板,打酒。”
子衿心中猛地一颤,握着茶杯的手一抖,被打翻的茶水泼到手背上。
他顾不上热茶灼烫的疼痛,慌忙转头望向门口。
竹竿敲打地面的声响中,一个高大挺拔的男子走入酒馆。
一头长发凌乱披散,脸上胡子拉碴,神情困顿迷蒙,双眼恹恹耷拉着,脚步虚浮摇晃,仿佛还处在半醉半醒的状中。
他穿着皱巴巴的墨蓝色衣袍,胸前衣袖上还沾了几处深黑的污渍,看起来俨然就是个不修边幅的流浪汉。
子衿怔然紧盯着他,死寂无澜的双眼像是一瞬间被注入了光亮与生机,翻涌起波涛骇浪。
哪怕这人模样大变,子衿也一眼就认出来他是楚渊。
他找了三年都毫无踪迹的人,没想到却在这偏僻村庄里毫无预兆地见到了!
巨大的惊喜重重砸下来,子衿一时间竟头脑空白,呆坐在了原地。
店老板注意到子衿的反应,眸光微凝,这人难道认识楚渊?
他暂且按下不表,转身向楚渊走去。
瞧着楚渊颓废如常的模样,他微叹口气,嘴里却哼了一声。
“你欠了我一个月的酒钱还没给呢,今天没酒卖给你。”
楚渊从兜里摸出几块碎银子,连同自己的酒壶一并放到柜台上。
“还你的酒钱,剩下的给我打壶酒。”
银钱不多不少,正正够。
店老板摇头无奈道:“你这一天天除了喝酒便是喝酒,就不怕把自己喝死了?”
楚渊不耐烦皱眉:“少废话,快打酒。”
认识楚渊这么久,店老板早已知道说多也无用处,便打了一壶酒给他。
直到楚渊走出酒馆,子衿才从呆怔中回过神,慌忙起身追出去。
他起来太仓促,忘了还在疼痛的腿脚,步伐踉跄了一下险些跌倒。
店老板看着子衿惊慌失措的背影,眉头皱了皱,闪过一抹沉思。
淅淅沥沥的细雨中,楚渊边走边饮酒,身形散漫摇晃。
子衿远远跟在后面,望着他的背影泪眼模糊,又怯怕地不敢靠近,生怕会被他发现。
阿渊当初知道他的身份后,一刻都不愿多待便离开。如今好不容易又找到他,子衿害怕他一出现,阿渊又要躲避自己。
三年里天南地北地到处寻他,子衿已尝够了绝望痛苦的滋味。
他远远地跟着,目光专注贪婪地凝视那背影,雨丝飘入眼中,子衿双目涩痛盈泪。
这小村庄只有十几户人家,楚渊走到村尾最后一处屋院外,推门入内。
等到他进了屋,子衿才敢走了过来。
这是间低矮的木屋,破败的院子杂草丛生,屋旁长着一丛月季,枝蔓繁茂,因无人打理而几乎把屋子都遮挡过去了。
上面开满了红色的月季,在雨中摇曳生姿,形成了这处屋院唯一靓丽的风景。
看到眼前的月季花,子衿便想起海岛那里,楚渊的住处也种了月季。他打理得极好,而且月季淡黄色,橘红色,白色绿色,紫蓝色等等皆有。
一年四季中,月季花开不断,衬着蓝天海滩,美如梦幻。
子衿在那里住的时日短暂,却是灰暗的记忆里,最为明艳多彩的一笔。
他呆呆望着那院子中的月季花,直到一片阴影遮盖在头顶,挡住落下的雨滴,才令他回过神来。
子衿转头看去,竟是小酒馆的老板。
店老板撑着一把雨伞,目光幽深漆黑,问道:
“公子这么着急忙慌地追着到这儿,莫非你认识那住屋的人?”
子衿视线又落向前面的院子,心神不属,半晌才说话。
“他在这里住了多久?”
“大概两年前来的。”店老板提醒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子衿微微颔首:“我…跟他是朋友,找了他很久了。”
店老板闻言,目中神色既疑惑又好奇。
“我认识他这么久,都没见他提过哪个朋友,不知公子叫什么名字?”
倒也不是没提过,几年前楚渊说过一个人名,而且还非要找到他不可,但如今不知为何又不找了。
子衿沉默片刻,却垂眸摇了摇头,不做回答。
店老板见状眉梢微挑,抬步往院门走去,作势要去开门。
“既然你是他的朋友,那何必站在这儿淋雨,进去见见他吧。”
子衿一慌,连忙冲过去拦住他,声音甚至都压低了几分。
“不要去打扰他…”
这人既然说一直在找楚渊,怎么如今寻到了人,却不敢去见他呢?
“那你就打算这么在此站着?”店老板想了想,提议道,“天色也不早了,这雨一时半会应该也停不了,不如你今晚暂且到我那儿住宿,有什么事明日再说吧。”
他主要也是想知道,此人跟楚渊到底什么关系。
或许能从他那里打听到,楚渊变成如今这般的缘由是什么。
没等子衿回答,楚渊的屋子中,隐隐约约传出什么东西被摔碎以及物件绊倒的声音。
两人神色皆是一凝,子衿脸上更是染上紧张焦急之色,来不及多想就推开虚掩的门快步跑进院子中。
那店老板也紧随其后。
木屋厅堂中,楚渊被凳子绊倒摔在地上,脚边散着被打碎的空酒坛碎片。
他一只手撑在地上,压中了锋利的碎瓷片,被划伤出了血。
可楚渊却完全不顾这些,整个人歪斜坐着,身子靠在桌腿边,另一只手抱着酒壶继续往嘴里灌酒。
进来的子衿看到这一幕,心里狠狠一揪,酸涩发疼。
子衿上前半蹲在楚渊跟前,望着他憔悴麻木的面容,眼泪蓦然模糊了视线。
找不到他的时候,子衿心中痛苦绝望,如今找到了他,却又是另一重更深的痛。
子衿伸出手,下意识地想抚向他的脸,但又怯怕地停住,转而去搀扶他起来。
但刚碰到楚渊的手臂,便被他挥手甩开。
“谁?”他漆黑无焦距的眼睛微睁,沙哑的声音冰冷不悦。
子衿第一个反应竟是捂住了自己的嘴巴,不敢出声。
店老板看了一眼子衿奇怪的举止,出声道:
“是我,有事过来找你。”
他边说边将楚渊拉起来,顺道把翻倒的凳子扶正。
“我说你喝酒也不用就这么坐在地上喝吧?还有你这手被划伤了,得处理一下才行。”
楚渊抽回被店老板抓着的手,皱眉转头面向子衿那一边。
“这里还有个人,是你带来的?”
楚渊眉眼中带着几分醉态,可感知还不至于迟钝到连屋子里多了一个人都不知道的地步。
“他是…”店老板刚开口,子衿就慌忙冲他摇头,用口型示意他别说出自己与楚渊认识。
店老板微顿,继续说道:“他是我认识的一个朋友。”
楚渊没兴趣深究,他喝了一口酒:“你有什么事?”
“方才你走得快,我有一事还没来得及跟你说。听闻镇子上最近来了一名大夫,他以前曾是宫廷的御医,如今告老还乡,想必医术定是不错…”
他话还没说完,便被楚渊不耐烦的挥手打断。
“不必说了,我没兴趣听。”
店老板叹了口气,试图继续劝他:“你的眼睛又不是天生失明,不试一试怎么知道没有治愈的办法呢?你难道就甘愿一辈子生活在黑暗中吗?”
楚渊靠坐在桌边,眼眸恹恹半垂着,扬首往嘴里灌酒。
胸前的衣襟被洒出的酒染湿大半,楚渊浑身都散发着浓郁的酒气。
他仿佛是没有听见对方的话一般,注意力都在手中的酒壶上。
店老板每次见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都气急又心堵。
“楚渊,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
他恨铁不成钢地瞪着楚渊,伸手欲要夺走那壶酒。
楚渊虽已是半醉状态,反应却是敏锐,一把截住他的手。
他头也不抬,沙哑的嗓音无波无澜:
“我瞎了快四年,早已习惯如此生活。你不必再为我四处打听寻找大夫医治。”
“二位请回吧。”楚渊松开店老板的手,直接下逐客令。
店老板干脆使出杀手锏:“你要是不想医治,那以后就别到我店里打酒了,我一滴也不会卖给你!”
楚渊充耳未闻,拎着酒壶起身回房间,径直关上门。
店老板恼火地叹气:“每次都这个德性!我就不该管他。”
子衿却看得出来,这个老板很关心阿渊。
不知他和阿渊是什么关系…
但如今他没心思探究这些,子衿望着关上的房门,眷恋的目光几乎望眼欲穿。
“算了,先回去吧。”店老板对子衿说道。
子衿恋恋不舍地收回视线,知道现在也没办法继续待在这,只好沉默地同他离开。
雨淅淅沥沥地下,傍晚的天空昏暗,村中农户人家的厨房里飘散出做饭的炊烟。
店老板好奇探究的目光来回看了子衿几眼,过了一会儿说道:
“我姓叶,叫叶空青。不知公子如何称呼,可否方便告知姓名?”
“我无名无姓。”子衿不知想到什么,唇角勾起一抹苦涩的笑,“你直接叫我无名吧。”
叶空青自是不信他没名没姓的,猜测对方估计是不愿说自己的姓名,他也没有勉强,而是直接说出自己的疑问。
“你为何找到了楚渊,又不敢与他相认?”
方才他给自己暗示,显然是不想在楚渊面前暴露身份。
子衿脚步微微踉跄,腿上的疼痛似乎传递到了心里。
湿润的发丝粘在他苍白的脸侧,他的声音犹如飘摇的风雨一般轻。
“他如果知道是我,会不开心的。”
叶空青:“你们以前有过什么误会和矛盾?”
子衿抿唇不语,怔然出神着。
瞧着他空洞幽寂的眉眼,叶空青忽然觉得,这个人在某些方面竟和楚渊有惊人的一致。
都带着死气沉沉的沧桑感。
细雨打落在伞上,发出细微的声响,叶空青望着飘飞的雨丝,目光渺远了几分。
“我几年前就认识楚渊了,当时的他尚未双目失明,也不是现在这样整日饮酒,天天酩酊大醉。两年前他独自一人来到这村庄,我刚看见他的时候,几乎认不出他来。”
“我很想知道,楚渊都发生了何事,才变成如今这般,但都没有从他那里问出半点答案。”
叶空青转眸看向子衿:“你可知道一些缘由?”
子衿纤长的睫毛轻颤着,冰冷的手指捏紧。
他声音沙哑:“他遇到了一个该千刀万剐的混蛋,因为这个人,害得他双眼看不见,变成如今这般…”
叶空青神情诧异而凝重,沉声问道:
“这么说来,他双目失明是被人所伤?你可知道此人是谁?”
叶空青见识过楚渊的武功,以他的身手,江湖上能打得过他的应该也没几个人。
子衿垂眸,自嘲一笑:“我自然知道,这几年来,我亦恨他入骨。”
如果不是还牵挂着楚渊,子衿早就不想在世上苟活了。
他本就应该早早了结自己,以赎罪孽。
叶空青道:“楚渊如今成日醉生梦死,可能因为眼睛看不见了,对他而言打击过大,才令他变得如此颓废。如果能治好他的眼睛,或许他也就能重新振作起来。可他总是拒不就医,唉!”
“他的眼睛并非完全没有恢复的可能,我已找到了治疗的法子。”
这三年里,子衿除了四处寻找楚渊外,也一直在研究医治他眼睛的办法。
楚渊的眼睛看不见,是当初受重伤留下的后遗症,极有可能是脑中淤血压迫所致。
只要淤血散去,便有可能恢复视力。
叶空青闻言一喜,惊讶道:“你能治病?”
子衿微微颔首。
“那是最好不过了。”叶空青惊喜过后,又烦恼了起来,“可你方才也瞧见他的态度了,只怕楚渊不愿意配合。”
这点也是子衿担心的。
天完全黑了下来,子衿留在叶空青家中暂住一宿。
他给受伤的白雕换了新的伤药。
许是感受到了子衿并无恶意,这只白雕也乖顺了下来,没有再挣扎。
灯烛散发出柔暖的光。
子衿垂眸望着蹲在桌上的白雕,眼中既欣喜又落寞。
他喃喃道:“或许是老天可怜我,让我终于找到了阿渊。可是…他看起来过得一点也不好…”
想起今日见到的楚渊,子衿喉口一哽,一滴泪无声落到桌上。
“你说…我该不该去跟他相认?”
子衿伸手轻轻摸了摸白雕的羽毛,小声又怯怕地问道。
灯烛被窗外扑来的风吹得摇晃了一下。
随着一声鸣叫,一只雪白大鸟扑扇着翅膀落在窗户上,是另一只没受伤的白雕,傍晚的时候离开了一阵,现在才回来。
它的爪子中抓着一只老鼠,想来之前是觅食去了,而且还特意带了食物回来给自己的伴侣。
它飞入屋中,落到受伤的白雕身旁,鸟喙轻轻梳理着伴侣的羽毛,将抓在爪子里的老鼠放到它面前。
子衿瞧着两只白雕亲密相依的模样,眼里浮起一丝羡慕。
下雨潮湿的天气,子衿的腿疾便会发作,隐隐的疼痛扰得他夜里难眠,况且如今他也没有心情入睡。
辗转在床上躺了大半宿,在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子衿便起了身。
他循着记忆前往楚渊的住处。
墨蓝色的天空,显现出一丝隐约的红。
静谧的村庄仿佛还在睡梦中,只有偶尔零星的鸡鸣声。
子衿来到院门口,他没有进去,只站在外面望着笼罩在昏暗里的屋子。
仅仅只是这么远远的看着,他的心就仿佛慢慢落回了实处,再不会感觉空寂无依。
天逐渐亮了。
有早起外出干活儿的村民路过此处,看到坐在门口的子衿时,脸上都露出了诧异的神色。
有一名村民瞧了他好几眼,忍不住问道:
“这小哥,我看你挺面生的,不是村子里的人吧?你怎么在这儿坐着?你不会是来找那住在屋里头的瞎眼酒鬼的吧?”
他提及楚渊的时候,面上是毫不掩饰的嫌弃鄙夷之色。
没等子衿开口,他又自顾自地说道:
“唉,那个酒鬼啊,也不知道从哪儿来的。我每次瞧见他,都是喝得醉醺醺的,也就咱们村里那开酒馆的叶先生好心,平时对他比较照顾,否则他哪天死了都没人知道。”
子衿听了这番话,心里又酸又疼。
阿渊…我原以为你离开了我,会活得更快活,可为何你却还是要如此折磨自己呢?
那村民见子衿不言不语,魂不守舍的模样,不禁犯起嘀咕,这人不会是个傻子吧?
楚渊在他们村里,基本是个异类的存在,他孤僻寡言,成天只知道喝酒,在这里住了两年,除了叶空青外,没人跟他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