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有隐隐的闷雷声,山中风势越刮越大,看样子快要下雨了。
慕风衍提着野鸡起身欲走,不远处的灌木丛里突然传来细微的响动。
他心生警觉,但不待转目看过去,一声虎啸猛地响起,紧接着一阵腥风扑来,慕风衍下意识闪身避开。
“吼!”
振聋发聩的吼声使得林木震颤,幽暗里慕风衍隐约看到雪白的庞然大物。
那是一只成年的大白虎!
在晦暗的光线下,只见它一双兽瞳充斥着幽绿的光芒,显得凶猛又狰狞。
大白虎四肢抓挠着地面,又再度凶猛扑来,速度又狠又快。
夜幕悄然笼罩,林子里光线昏暗。
慕风衍难以看清那猛虎的动作,只能凭借直觉躲避,更糟糕的是他如今内力全失,即使出手还击也伤不到这皮糙肉厚的恶虎多少。
这恶虎俨然极有捕猎经验,几次攻击都狠准刁钻,慕风衍有次闪避不及,被它利爪扫过,直接跌飞了出去。
他手臂撞到坚硬的石块,随着“咔嚓”的轻响,钻心的剧痛蔓延而出。
好像是骨折了。
段无洛那个孽障,简直要害死他!
在心中愤声怒骂的慕风衍急忙就地一个翻滚躲掉恶虎的猛扑,不料下一瞬陡感腥风扑面,那只凶恶的大白虎竟半路急转又反扑了回来!
被夹在树干死角的慕风衍无处可避,惊得浑身冒出了冷汗,认命地闭上了眼。
“呯——咔嚓!”凌厉的冷风猛然冲过,重物狠狠砸到树干上的声音。
没感觉到预料中的疼痛,慕风衍忙睁开眼,见到恶虎摔倒在不远处,还撞断了一棵树。
他一抬眸看到段无洛站在他身前,才堪堪收回手。
原来是他及时赶到,出掌将那恶虎击飞。
慕风衍可没有半点被他救了性命的欣喜感激,而是怒火不断堆积。
要不是这孽徒给他服了散功丸,他何至于险些丧生虎口?
段无洛嗓音阴冷:“孽畜,本座的人你也敢吃?”
“吼——”恶虎痛苦嘶吼着,被段无洛打了一掌后,在地上挣扎片刻竟又能翻起身凶狠地冲他们吼叫。
慕风衍趁这时候躲到了树根后待着,草草检查了下自身伤势,右臂摔折了,胸口被抓出了几道血痕,身上其他地方有些擦伤,他松了口气的同时又心有余悸。
大白虎伏低身子,低沉的虎啸中伴随着它利爪刨抓地面的沙沙声,它仿佛意识到段无洛的厉害。嘶吼声更加凶恶暴躁,在森林里回荡不息。
因光线太暗,在树根另一侧的慕风衍压根看不清段无洛如何与那恶虎搏斗。
只听见恶虎咆哮声里夹杂着砰砰震响,搅动起的风势刮得树叶沙沙作响,最后以白虎一声凄厉痛苦的嚎叫终结。
“呯!”
大白虎狠狠撞在树干中,震得整个大树猛烈一摇晃,木叶簌簌落下。
见没有了动静,慕风衍捂着阵阵刺痛的手臂起身出来,从怀里取出方才在山洞里烘干的火折子吹亮,往那白虎的方向照去,发现白虎的肚子竟是隆起的。
他怔了一瞬,又朝那白虎走近了些。
借着微弱的火光仔细查看,慕风衍才意识到这是只怀了孕的母虎!
可它被段无洛割破了咽喉,即使现在还未彻底咽气,也活不成了。
“还不走?”段无洛见他站在母虎边不动,便皱眉催促。
慕风衍探手检查了一下那母虎的情况,心下复杂又痛惜。
这母虎怀孕已足月,腹中的胎儿过不了多久便可降生。
慕风衍回身严肃道:“你刚才知道它是只怀孕的母虎吧?为何还要下这么狠的手?”
段无洛语气冷漠:“你都被那只恶虎伤成了这样,还有心情同情起它来了?”
慕风衍冷哼:“若不是你让我内功全失,我也不至于这么狼狈!更何况我现在受的伤也不危及性命,你赶走它便是,何必要取了它的命?”
段无洛只觉可笑:“本座杀人无数,更何况区区一只老虎?如今它已活不了,你还想如何?”
慕风衍半蹲下身,手掌轻抚着白虎尚且温热的肚腹。
“它并未完全断气,腹中的胎儿还能救,你把它们取出来。”
说着,慕风衍手举火折子回过身,面带讥讽地看着段无洛。
“你曾经是卜思谷神医慕风衍的徒弟,不会连这点剖腹取子的医术都不会吧?”
段无洛:“…”
火折子微弱的光芒映照着他的脸庞,少年垂眸看着奄奄一息的母虎,面上神色同情而悲悯。
段无洛不知想到了什么,淡漠幽冷的眸子恍惚一瞬,朝他走了过去。
“妇人之仁,最是可笑。”段无洛冷嗤,恶劣一笑,“想要本座救它们?那就求本座啊。”
慕风衍磨了磨牙,一个忍字刻在心:“请求你段大教主高抬贵手把它们取出来!”
段无洛这才用匕首划开母虎的肚腹。
他看似随意,但选的位置极准,下手干脆利落。
慕风衍沉声道:“你曾经既习医,便该知道每一个生命都值得被尊重。”
“尊重?”段无洛阴沉讽笑,语气幽冷,“世上之人,大多是该杀该死之徒,凭什么要本座尊重他们。”
慕风衍:“…”果然孺子不可教也!
呵呵,想当初自己救下他,发现他天资聪颖将其收为徒弟后,是想要将他教导成仁善正直之人,希望他将来能用自己的医术救更多的人。
结果现在看看,成了魔教大魔头,以残忍嗜杀之名令武林人谈之色变。
从他这儿学的医道,倒方便这厮研究如何杀人了。
段无洛从母虎的肚子里,取出了两只白色的小虎崽。
它们在段无洛手中轻轻挣动着,发出娇弱的嘤嘤声。
两只小虎崽的叫声有些虚弱,可能是因为早产加上母虎身体受创的原因。
不过这只母虎也是很壮实了,虽已怀孕了却还能跟段无洛纠缠了几个来回。
也幸而段无洛没出掌拍向母虎的腹部,要不然这两只小虎崽就真的没命了。
慕风衍忙将小虎崽接过来,毛茸茸的小小两个团子,两只都是雪白的毛色黑色条纹,十分的软萌可爱,看得他心里都软了一软。
他笑眯眯地看向段无洛:“段教主,你这剖腹手法娴熟利落,绝对的妇科圣手啊。当年你要是开家医馆的话,绝对要比你现在做什么玄冥教教主有出息得多。”
“要下雨了,我们快些回去吧。”
他右手骨折动不了,便单手抱着两只小虎崽,往山洞的方向疾步而去。
慕风衍把小虎崽放在晾干的衣裳上,对段无洛说道:
“我现在手不方便,就麻烦段教主处理一下这鸡了。”
段无洛长眉一皱,冷冷瞥了他一眼。
见孽徒一副居然有胆子使唤我的表情,慕风衍心里的吐槽欲也旺盛了。
这厮是当久了玄冥教主,便习惯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不成?
还记得当年在卜思谷时,他倒是经常下厨,有一手很不错的厨艺。
慕风衍笑了笑,眉梢微扬:“段教主是不会吗?若是不会的话,那咱们也只能饿肚子了。”
段无洛没说话,提了地上的野鸡出去。
待他出去后,慕风衍看了看自己的胳膊,是尺骨鹰嘴骨折,也就是手肘那个地方,没有移位也不是粉碎性骨折,处理起来比较简单,用木条固定住治疗就好。
但段无洛在此,自己若处理了这骨折伤处,会不会被他看出什么端倪来?
放在脚边的两只小虎崽嘤嘤地叫唤着,慕风衍转眸看去,它们估计是饿了,可如今在荒山野岭里,外面又快下雨了,也没法给它们找吃的。
慕风衍指尖轻轻挠着小虎崽的下巴:“你们且先忍忍,待明日天亮了,再去给你们找奶喝。”
段无洛拎着处理干净的野鸡回来,看到的便是低头逗弄两只小虎崽的慕风衍。
他微微低着头,乌发微有凌乱地垂落脸颊,却有种别样的美感,嘴角含着一抹笑意。
火光跳跃在少年的脸庞上,俊美的眉眼也盈了一丝暖意温柔。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
听到叮当的铃声,慕风衍微一抬眸,见是段无洛回来了。
殷红的眼瞳沉沉盯着他,仿佛涌动着某种情绪,但再想仔细看,又倏忽消失无踪了。
段无洛用干净的木枝将野鸡串起来架在火堆上。
两人默然无言,架在火上烘烤的野鸡开始慢慢散发出焦香的味道,外头的雨也下得大了起来。
段无洛目光落在他手臂上,伸手轻轻摸了摸,然后折断几根木枝固定在骨折的位置,撕下布条将其绑缚好。
慕风衍抬眸看了他一眼,有点惊异他竟会主动帮他治伤。
“怎么,手臂疼?”察觉到他的视线,段无洛冷淡问道。
“不怎么疼,好多了。”慕风衍从衣裳内衬口袋里摸出一瓶金创药给他,“你腹部流了血,敷一下药吧。”
段无洛接过药,抬手解开衣衫。
他左腹里的剑伤比之前愈合了许多,但因为刚才与莫苍风他们动起了手,又使伤口崩裂出血了。
他敷上药,将伤口重新包扎好。
段无洛身上的里衣随意披着,衣襟大开,在火光的映照下,那白皙的肌肤更显细腻如瓷。
慕风衍把视线移开看向别处,段无洛半干的银发垂落在身后,蜿蜒及地,也亏得他身后是干净的岩石,不然他这一头及膝长发非得沾了尘土不可。
银发如雪缎,衬的却是年轻的面容。
他的头发是怎么白了的?
其实这个疑惑在慕风衍醒来后第一次见到段无洛时,便已盘桓在心底。
但他并不想问,毕竟已决定与段无洛划清界限,何必还要去关心他的事情。
段无洛眸光陡然转冷,眉宇间笼罩着阴郁:“你对本座的头发很感兴趣?”
“…”慕风衍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在出神间,竟不自觉把心里的疑惑问了出来。
“是有点。”迎着他冰冷阴沉的目光,慕风衍也不掩饰,“不过我无意冒犯,抱歉。”
江湖上都说段无洛是练了邪功,变成这般血瞳白发的邪异模样,慕风衍觉得或许也有可能。
前世慕风衍就听说过玄冥教的武功奇诡狠毒,幽寒邪性,同如今段无洛使出的武功倒很是符合。
他以前教给段无洛的剑法飘逸清正,但他现在使出来时,却若带三分邪气。
段无洛幽幽抬起眼眸,低声问道:“…你觉得本座这副模样,很怪异丑陋是不是?”
他眼底翻涌着血色的恍惚,明明是在看着慕风衍,可却好像又不是在看他。
那低沉沙哑的声音中,竟隐约带着一丝紧张。
“这倒没有。”慕风衍摇摇头。
“我要你说实话。”段无洛捧起垂在身前的一缕银丝,幽幽笑了笑,自言自语般低喃,“你如今见到了我,定会厌恶我这般模样…”
他眉眼低垂,睫毛又长又翘,眼角朱红的泪痣盈盈欲坠,对着这张脸恐怕任谁都说不出一个丑字来。
雪白的银发和殷红的血瞳不仅没有让他显得怪异丑陋,反而更添几分苍凉幽渺的邪美。
慕风衍说道:“教主天人之姿,怎么会丑。”
“当真?”段无洛追问,眼神透着认真。
慕风衍心中暗奇,原来段无洛是如此在乎外貌的?他突然觉得有些新奇。
“我怎敢欺瞒教主,自然是真的。”
段无洛幽红的眼眸凝视着他,伸手描摹着他的眉眼:
“那你会喜欢现在的我吗?”
他动作轻柔,恍若月明星稀临风的水波,目光深情又迷离。
慕风衍怔了怔,偏头避开他的手:“教主莫说笑了,小可不喜欢男人。”
段无洛眼中迷雾般的情意消退,恢复淡漠:“这么说你喜欢的是女人了?”
慕风衍眉头紧皱,一副义正言辞的模样:“男人怎可喜欢男人?这是有悖伦常。”
段无洛轻嗤:“可本座却觉得,你在说谎。”
“教主爱信不信,反正我们是不可能的,即使你把我抓回去也是一样。”
段无洛翻动着火架上的烤鸡,讥讽一笑:“无所谓,本座也不在意你喜欢男人还是女人,本座只要你的人。”
慕风衍压下心里的火气,冷哼:“你简直不可理喻。”
烤鸡焦香的味道弥漫在山洞中,段无洛时不时翻动,又等了一会儿才它彻底熟透。
段无洛将熟透的烤鸡取下来,递给慕风衍。
慕风衍分了一半,诱人的香气勾得他肚子更饿了,虽然没有任何佐料添加,但却烤得火候正好,外酥里嫩,鸡肉原本的滋味也没有丢失,反而更可口。
不得不承认,十年过去,孽徒的手艺还是很好。
这鸡若是让他来烤,可未必有这么好吃。
如今的山谷已不是曾经鸟语花香,宁静幽美的模样。
目之所及尽是焦土,死寂无人,杂草丛生,四周笼罩着苍白的浓雾。
荒芜山谷中,突然有深邃悠扬的萧声传出。
“师父…”段无洛心下一颤,即刻施展轻功循声飞掠而去。
竹屋小筑,屋前葳蕤的紫藤树也已枯死,乌鸦停息在焦枯的枝桠上凄厉地叫。
年轻的男子站在枯萎的紫藤架下,一袭青色交领深衣,广袖飘飘,俊美无俦,湛然若神,修长如玉的手搭在玉箫上,垂目吹曲。
此处萧条凄清的景色,因他的存在仿佛鲜活明亮了起来。
段无洛整个人像被定住,他僵直失神,怔怔地看着,连呼吸都忘了。
一阵微风吹拂而过,浓雾涌动,也将那道修长的身影遮掩得若隐若现。
段无洛猛然惊醒,惊恐失措地飞身扑过去,紧紧将那人抱住。
“师父、师父…”他声音颤抖急促,双臂用力地抱着他,神情似哭似笑,“真的是你…师父…”
“段无洛,你不配叫我师父。”
冰冷无情的嗓音冻结了他激动滚烫的心,段无洛惶然抬头,神色愧疚痛苦,他无措地连声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师父…是洛儿错了!洛儿知道错了…你惩罚我!你怎么罚我都好!只求你原谅我…”
慕风衍目光讥讽冷漠,一用力将他推开:“你已被我逐出师门,别叫我师父,我听着恶心!”
段无洛一个踉跄,心口又疼又冷,师父厌恶又仇恨的视线,宛如凌迟在他心上的刀。
他脸色苍白,心中疼得几乎站立不稳,却还是走过去小心抓住慕风衍的衣袖,沙哑的语气里尽是卑微的哀求和讨好。
“师…你不愿原谅我那也没关系,只要让我留在你身边就好…给我一个赎罪的机会好吗?”
“留你在身边?”慕风衍冷笑,“我瞧见你一眼都觉得烦恶,什么赎罪的我也不需要,我只要你永远别出现在我面前。就像现在这样,形如陌路,再无关系。”
段无洛颤声大叫,满眼乞求:“不!我不要形同陌路!师父…你要如何报复我都好,但别不要我…!”
他惊慌失措地去抓他的手,却摸到了冷硬的骨头。
师父白皙漂亮的手掌,不知何时变成了森森白骨。
段无洛浑身一颤,惊慌抬眸,看到师父冰冷的面容也成了可怖渗人的骷髅。
“即使我如今这副模样,你也要留在我身边?”
段无洛手掌轻颤,温柔又爱恋地抚着那惨白狰狞的白骨,如凝望世上最美好的爱人一般深情。
“不管师父变成什么样,洛儿都要跟你在一起。”
段无洛垂下头,将眼前冰冷的骸骨拥入怀中,下巴抵在他的肩膀上。
他沙哑的嗓音带着软软的撒娇和乞求:“师父…别丢下我了好不好?这十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你…我知你肯定是恨极了我,就连在梦中你也不肯现身过…”
段无洛浑身轻轻颤栗不停,可双手却抱得那样紧。
仿佛怀里不是可怖的白骨,而是他整个世界。
“在一起?”慕风衍冷笑,语气嘲弄无情,“段无洛,我早已死了,你这辈子都不可能与我在一起。”
段无洛身躯颤抖得更厉害:“我会救你!你肯定能回来的!当初你让我活着,我便听你的话不去寻死…可是师父…你不在了,我虽生犹死…”
“你无需再白费力气复活我,我本就不愿再见你。”
骷髅白骨猝然崩碎化为粉尘,阴风刮过,便消散无踪。
段无洛怀中一空。
“师父…师父!”他仓皇惊恐,疯了一般四处搜寻他的身影,“师父!”
回应他的只有枯藤架上几只乌鸦嘶哑的鸣叫。
段无洛喉口泛甜,脚步踉跄地狼狈跌倒在地,四周白茫茫一片,那道身影却再也寻不见了。
“无洛…段无洛!”熟悉的声音落在耳边,把他拉出绝望的泥沼。
下了大半宿的雨不知何时停了。
洞内的火堆早已熄灭,雨歇月出,皎洁的月光洒照进洞口来,映照着山洞内的景象朦朦胧胧的。
段无洛睁开眸子,看到眼前的人,即使对方五官轮廓模糊不清,但他还是瞬间认了出来。
像生怕眼前之人又消失一般,段无洛仓皇地扑过去将人抱紧。
骨折的手臂被他压到,剧痛令慕风衍脸色一白。
段无洛抱着他的时候浑身颤抖,反复喃喃着一句话——
不要离开我。
他声音里充满了脆弱的悲伤,又裹着浓厚的绝望,让慕风衍一时失语。
慕风衍忍着手上的疼痛,伸出另一只手握住他滚烫的手腕,想将他拉开。
“段无洛!你醒醒!快给我松手…!”
要是再被他这样抱下去,自己的手臂可就要二次受创了!
可段无洛却好像听不见,兀自陷入了某种绝望的梦魇中似的,浑身颤抖地抱着他。
慕风衍攥着他手腕时,也发现了他脉象虚弱,估计是段无洛隐藏得太好,今晚他都没发现段无洛有内伤。
而且他现在身体温度有点高,好像还发了低烧。
可能是因为腹部伤口浸湿过水的缘故。
山中气温入夜后就会降低,今夜下了雨的缘故,温度降得更低。
在这荒野山洞里,慕风衍手臂有伤,本就睡得不舒服,是以睡眠很浅,因此刚才就被段无洛痛苦模糊的呓语惊醒了。
慕风衍的手被他压得剧痛难忍,提高了声音:“段无洛!你醒了吗?我快要被你勒死了!”
许是自己哪个字眼刺激到了他,段无洛像受惊了一样浑身猛烈颤抖,双臂松了一松。
慕风衍趁机将他推开。
但他还未来得及起身离开,段无洛又惊惶地伸手抓住他。
“师父…师父…求你别走…”他哀哀乞求,一字一句清晰落入慕风衍耳中。
慕风衍动作一顿。
他垂目看向身前的段无洛,就在此时他忽然抬起了头。
四目在昏暗中对视,山洞里寂静无声。
段无洛仰起头,忽然伸手揽住他的脖子,带着不安和渴望贴近他。
微凉柔软的唇落下,慕风衍猛然回神,忙伸手去推他,段无洛双臂却搂得很紧。
慕风衍此刻没有内功,一只手臂又骨折动不了,轻易就被段无洛压制住。
段无洛凌乱的气息带着疯狂和绝望,毫无章法的攻城掠地,痴狂之中又充满了无助悲伤。
一行清泪无声滑下,落入相贴的唇上,苦涩的味道蔓延开来。
慕风衍怔愣住:这是…段无洛的泪?
炽热的呼吸声似有若无回荡在幽冷的山洞中,好似连周围的空气都慢慢升温了起来。
段无洛本就发着低烧的身体变得越发滚烫,犹如火焰一般要将他裹挟燃烧了。
“段、段无洛…”慕风衍预感大事不妙,急忙出声喊住他。“你…”
可他好像陷入了魔怔一样,犹如毒瘾发作的瘾君子,神情疯狂而贪婪,一手扣着他后脑,另一只手滑落到了他腰间。
腰带被解开,慕风衍心下剧跳,顾不得许多直接用力咬了他一口。
唇角被咬破,血腥味弥漫在两人口中。
陷入魔怔的段无洛亦被刺痛拉回了神智。
月光斜斜照进洞中,恰恰落在他们身上。
皎洁清辉里,慕风衍薄唇微肿,目中好像燃了两簇火焰,明亮生辉,又羞又恼地瞪着他。
“清醒了吗?段无洛!”
清越含怒的声音嗡嗡钻入他耳中,眼前人是温热鲜活的,真实地在他的怀中。
段无洛眷恋地凝视着眼前人的容颜,猩红阴冷的眼瞳恍惚温软,眼角闪烁着泪光。
他小心伸手轻抚他的面容,冰冷的指尖触在温暖的肌肤上,轻轻颤抖。
“你没有消失…真好…”
段无洛脸庞苍白,低声喃喃道。
被他这样的目光凝视着,慕风衍只觉有什么堵住了他的胸口,翻腾的怒火忽然偃旗息鼓了。
第43章 他之于我,便是一切
“段教主,我是萧云离。”慕风衍回过神来,看到自己凌乱的衣襟,怒火又隐隐冒头,“可以把我松开了吗?”
“别动。”
段无洛微微阖目,垂首靠在慕风衍肩上,声音沙哑而疲惫。
梦中的一切还在他的脑中闪回浮现,痛苦犹如带毒刺的藤蔓一样死死缠缚着他。
无法喘息,也无法挣脱。
想起段无洛方才的呓语,慕风衍默了默,问:“你…喜欢你的师父?”
段无洛的声音褪去了往日的阴沉,带着温柔的缱绻,“他之于我,便是一切。”
慕风衍沉默,好似一抹微风吹过心湖,泛起细微涟漪,很快又归于平静。
【…当初你杀了我玄冥教教众,恰好你救了我,我便顺势留了下来,以待来日报仇雪恨。】
【无洛他…是为了我才接近你的,我中了奇毒,除却慕神医你手中的金蚕蛊外,无药可医…慕神医,求你不要怪罪他,他只是想救我。】
昔年那些话语,慕风衍如今还清晰记得。
他眼睫微垂,眸光淡淡。
月光落在段无洛的背上,洒照在他身后如瀑布般的银发上,泛出朦胧的白光。
慕风衍抬手将他微微推开:“我听莫前辈说过你们的事,可他说的却是你对你的师父…只有利用,从未有过情爱。”
他的神情和语气平静冷淡得就像事不关己的局外人。
唯有一双眼眸被晦暗笼罩,看不清情绪。
段无洛沉默下来,半晌才缓缓开口:
“当年…本座接近他拜他为师,一开始的确是另有目的。可那段时间的相处,不知不觉间,他已经占据了我心中最重要的位置。”
银发垂在他脸颊边,衬得容颜苍白如雪。
眼角一滴朱砂泪痣,凄艳哀绝。
段无洛殷红的眸里翻腾着幽沉的痛苦,自嘲一笑:
“他当初明明已知道我在欺骗他,却还是舍命救了我,可…也决绝地与我断绝了关系。”
师父心里应当是恨他的,就连好不容易入梦一次,看他的眼神中也充满了冰冷和厌恶。
当初选择救他,也不过是师父心肠仁善,不忍自己落入那些人之手。
可师父确实也报复了他,救了他的性命,却永远地离开他了。
这样的惩罚,比一剑杀了他还要狠绝残忍。
慕风衍看着他痛苦苍白的脸庞,心里复杂且感慨,或许老天爷也替自己惩罚了他,让段无洛在这十年里活在了痛苦与悔恨之中。
如此,他还有什么好报仇的?
没有什么报复方式,比自己内心受到煎熬更有效的了。
况且他现在也活了过来,亦没必要让他抵命,像现在这般见面不相识也好。
自从他复生恢复记忆后,每每与段无洛相处,心里其实都压着一股愤懑恨怒,是极不愿见到他的。
因那金蚕蛊唯有同房后方可取出,段无洛当时为了救李隐尧,才以感情欺骗他,这是慕风衍最痛恨的一点。
当年舍命救下段无洛,他又何尝不是带着痛苦恨意离去。
所以他恢复记忆后,说是不愿再与段无洛有任何牵连,终究亦是心里有怨,面对他就想起那段痛苦的往事,难以排解也走不出来。
正因为在意,才心有怨愤,才如此抗拒见他啊。
如今时过经年,他却说那场欺骗里,自己不知不觉也交了心。
呵,那他至少也不算输得一败涂地了。
慕风衍微微叹息,放下了心结,他转眸望向山洞外洒落下的皎洁月色,心中无恨亦无爱,自在平静。
他回过头来,见段无洛一手压着心口,苍白的脸隐隐渗出冷汗,仿佛压抑着什么痛苦。
慕风衍只觉这一幕有点眼熟,不禁问:“你怎么了?”
段无洛没说话,却倏地抬手点住他穴道。
“本座…旧疾发作,你若是趁机逃了,怕也无力拦你…”迎着慕风衍惊疑的目光,他缓缓开口,将他放平在地上。
段无洛话才说完,脸庞更惨白了,身子颤抖着萎顿下来。
只见他紧紧闭着眼,嘴唇都咬了血,惨白的脸上冷汗涔涔,沾湿了鬓边的发。那只压在心口的手手背青筋直冒,用力得仿佛要破开胸膛挖出里头的心脏来。
这是慕风衍第二次瞧见他心疾发作,也不知是怎样的痛楚,直令得他浑身都颤抖痉挛了。
可也如前次那般,段无洛依旧半句声音都没叫出来,也只有痛得狠了喉咙里才溢出急促沉闷的抽气声。
过了许久,段无洛才渐渐平静下来。
他无力倚着石壁,凌乱濡湿的发丝贴在惨白的脸颊边,长长的眼睫毛轻轻颤动,嘴唇被鲜血染得殷红,看起来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却又透出一丝病弱的妖冶。
段无洛睁开眼睛,见慕风衍皱眉望着他:“你瞧着本座作甚?”
慕风衍转开视线:“想看你死了没有。”
段无洛声音沙哑虚弱,但讥讽不减:“若本座死了,你这穴道也无人解开。便就在这荒山野岭里,与本座陪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