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无铮唇角微勾,眼尾红痣微微扯动,轻声道:“不能带阿鉴哦,朕会带他回来看阿鉴。”
慕无鉴这才乖乖点头。
夏霖尸骨腐化得快,离开草原刻不容缓。
慕无铮只得无奈留下数名将领在没疆驻守整备,而后亲率大军匆匆赶回玉龙关。
大军出征前本驻扎穹城,但玉龙关人力物力更为周全,故而威远侯晋佑奉命率军屯驻于此,其一是肩负护卫薛太后与瑞王妃的责任;其二,则是此地进退皆宜,可随时为北征大军供应粮草辎重,确保军需无忧。
初春,寒风渐息,慕无铮率千人归至玉龙关。
此时,慕无离在玉龙关的一处民屋中养伤,已熬过数月之久。
身上伤势渐有好转,偶尔可以强撑虚弱之躯下床活动,做些踱步、吃饭更衣之类的简单琐事。
是日,忽闻一阵嘈杂声自外传来,打破屋内长久寂静。
那声响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其间隐隐夹杂着激昂的号角声。
慕无离本正斜倚床边,忽闻此声,心中骤然一紧。
不及多想,便摸索着欲下床一探究竟,但他眼前漆黑一片,只能凭借记忆与感觉,在这陌生的屋内艰难移步。
每一步皆走得极为小心,双手在空中摸索,膝盖猛地磕在桌椅上,他闷声捱下,却仍未止步。
费了好大周折,慕无离才迈出房门,来到街上。
街巷扑面而来的混乱气息,令他心神微乱。
街上人来人往,脚步声、呼喊声交织一处,嘈杂得他耳鼓生疼。
头脑一片混沌,全然无法分辨周遭位置。
周围之人皆匆忙从他身旁跑过,带起一阵凉风。
他刚欲开口询问,奈何声音才递到嘴边,便被这嘈杂的声浪所淹没。
恰在他不知所措之际,一只手陡然抓住他的胳膊。
“你怎的出来了!”
熟悉的声音传来,正是慕如瑛。
慕如瑛清冷沧桑的声音中透着一丝焦急,“你难道忘了自身情形?若被旁人捉了去,旁人可不会像吾这般好说话。”
慕无离急切问道:“上皇,本王方才听到号角声,可是大军回关了?”
慕如瑛闻言,狭长双眸中隐有冷芒闪过,他凝视着慕无离:“非是号角声,外头正过节,办庆典而已。”
慕无离听后,眉头微微一蹙,心中满是疑惑。
可他如今身处困境,别无他法,只能暂且相信慕如瑛。
他无奈地轻叹一声,半信半疑地任由慕如瑛拉着他,缓缓往回走。
慕无铮吩咐以厚礼安葬夏霖。
恰在此时,老将威远侯晋佑手捧一个黑木匣,神色凝重地走到慕无铮面前。
晋佑躬身行礼后,缓缓说道:“陛下,这是宸王慕无离生前托付于臣的。这些乃是他在北境置办的粮产、田庄、店肆等产业的纸契,本是为北境军应急所用。他曾说过,疆场刀剑无眼,若有一日他身有不测,便将这些余下财产用来丰裕国库,如今按他交代,尽皆交付陛下。”
慕无铮眼眶泛红,心中五味杂陈,缓缓接过黑木匣。
坟茔前,姚冬易悲痛欲绝,几近晕厥。
慕无铮站在夏霖坟前,那一战的惨烈画面不断浮现,孩子们丧命火海,夏霖惨死于怨民之手。
自那之后,他夜夜噩梦,精神恍惚。
从前夺权的桩桩件件在脑海中闪现,曾经他只觉自己双手沾血,身不由己,可如今,他却觉得自己罪孽滔天,百死难恕。
欧阳绥白日瞧出慕无铮的异样,心中忧虑,温言安慰道,“陛下,您是一统天下的千古之君,莫要对自己太过苛责。”
见他茶饭不思、日渐憔悴,薛太后亦轻声细语:“铮儿,往事已矣,莫要再为此伤神。彼时种种皆为局势所迫,并非你本意。”
慕无铮虽已手刃仇敌,可夏霖的惨死还有诸多无辜者的性命,却成了他挣脱不开的沉重枷锁。
每到深夜,他总会在噩梦中惊醒,冷汗浸透衾枕。
那些因他死去的人,化作一张张血污狰狞的面孔,在他眼前晃荡、叫嚣、挥之不去。
每到此时,他便想起慕无离,痛意也因此蔓延全身。
他多渴望能再与慕无离促膝长谈,问问他自己所做的一切.......究竟是对是错?
而回应他的,却只有长夜无尽的死寂。
是夜,墨云蔽天,繁星隐匿,唯冷月高悬,俯瞰人间。
月光倾洒在玉龙关城楼,砖石泛着森冷幽光,四下孤冷凄清,静得似能听见月光洒落。
斑驳城墙上的血迹,早已被雨雪冲刷不全。
慕无铮手捧黑木匣,缓步迈上城楼石阶。玉面寒眸空洞迷茫,一路喃喃:“是时候了……”
声音轻若微风可拂,却又似承载着一生的爱恨情仇。
夜色正浓,他一身轻薄红衫软缎,韶光流转好似嫁衣,那抹红在清冷月色与斑驳血痕的映衬下格外刺目。
修长身姿游走于城楼间,夜风迎面吹在那冷颜素靥上。
眉眼间的绝美之态却为悲凉所覆,眼尾红痣灼如血泪,一身风华皆化凄凉,乌发在身后肆意飘飞。
他抱着黑木匣静静伫立,似与清冷天地相融,一心只想奔赴解脱,追随挚爱而去。
慕无铮赤足踉跄登上玉龙关城墙最高处,夜风呼啸,撕扯着他的衣袂。
他眼神空洞地遥望着远方,低声道:“慕无离,你不来寻我…… 那便换我去寻你。”
似将世间一切都抛诸脑后。
彼时夜色正浓,四下里一片死寂,万籁俱寂。
她见慕无铮的卧房中空空荡荡,心中陡然间涌起不祥之感。
刹那间,心急如焚,脚步匆匆,赶忙唤醒了晋琏。
二人动静颇大,竟将梦中的薛太后也扰醒,刹那间,众人神色惊惶,慌不择路,朝着城墙方向一路小跑。
军中诸多将士亦察觉到这边的异动,纷纷面露犹豫之色,不知该不该追上前去。
待众人好不容易赶到城墙下,抬眸望去,只见那慕无铮身着一袭刺目红衣,身形摇摇欲坠地立在城墙最高处,瞧那模样,似一阵微风拂过,便会即刻从城墙上坠落。
欧阳绥心急如焚,高声呼喊:“陛下,万万不可!”
薛太后满脸不可置信,声音颤抖:“铮儿,你这是何苦呢!”
姚冬易泪如雨下,泣不成声:“陛下,夏霖已去了,您若再有个三长两短,叫臣该如何活下去!”
晋琏更是眉头紧锁,焦急劝道:“陛下,切莫冲动!”
众人声声呼唤,试图将慕无铮那破碎的心神唤回。
“母后……他不来寻我……”
慕无铮声音带着哭腔,悲戚道,“他不来寻我,我便只能去寻他了。”
欧阳绥与晋琏对视一眼,目光中皆透着几分迷茫。
薛太后被吓得脸色惨白如纸,急切道:“铮儿,快过来,听母后的话。静殊拼死将你生下,你的父皇更是为国战死,他们绝不愿看到你这般轻生!铮儿!快下来!”
“不!!”
慕无铮双手抱头,情绪几近崩溃,嘶声大喊:“该做之事朕皆已做尽!朕无愧于他们!”
泪水汹涌而出 ,他悲恸道:“朕如此竭尽全力,苦心孤诣争取一切,可为何他还是离朕而去!是不是朕自始至终都错了?就连夏霖也因朕而死……”
姚冬易亦是泪洒当场,高声呼喊:“陛下,夏霖之死绝非您的过错。她定是盼着陛下能好好活下去,您千万别想不开!”
晋琏和欧阳绥再次对视,而后缓缓挪动身形,悄然移到城墙边缘,似是在暗自准备,一旦慕无铮有可能失足坠下城墙,便即刻飞身而上,将他稳稳拽住。
“不要过来!”慕无铮厉声尖叫,这一声喊,惊得晋琏和欧阳绥瞬间顿住脚步,不敢再有丝毫动作。
姚冬易仍试图用言语打动慕无铮,劝他回心转意:“陛下…… 如今您已一统天下,大业初成,一切才刚刚起步……难道您忍心让夏霖白白牺牲?还有林修撰…… 他还在京中盼着您回去呢。”
慕无铮缓缓蹲下身子,双手紧紧捂住头,口中喃喃:“你们不懂……你们根本不会懂……”
恰在此时,慕无双与赵及月匆匆赶到。二人瞧见眼前这番景象,眼中皆是震惊之色。
这究竟是何缘故?
才刚平定没疆,为何好好的小皇帝竟起了轻生之念?
二人因不明内情,不敢贸然上前相劝,只能在一旁默默等候,伺机而动。
晋琏心中似有万千感慨,声音沙哑着开口:“陛下,阿珩与殿下一同去了…… 起初,臣…… 臣不敢说能与陛下感同身受,可自阿珩离去后,臣再无半点欢愉,满心满眼唯有复仇,倒与陛下有些同病相怜。”
慕无铮依旧痛苦地紧捂着头,不知有没有听进晋琏的话。
他肩头微微颤抖,身形纤薄羸弱,几乎风过欲折。
晋琏接着道:“但臣知道,若臣为追随阿珩而抛下北境军与晋氏,即便到了九泉之下,阿珩也定会将臣骂得狗血淋头…… 阿珩与宸王殿下为收复二十六城……历经多少艰难险阻,臣作为亲历者,再清楚不过。哪怕只剩臣一人,臣也会替他们守好这万里山河。”
说到此处,他唇边泛起一抹怀念的笑意,“陛下,臣与宸王殿下相识十余年,殿下一心辅佐陛下登上皇位,重振山河。出征之时,殿下更是日日将陛下所赠玉饰贴身佩戴,宸王殿下若知晓陛下轻易放弃了这一切……定会悲痛万分。”
说到此处,慕无铮带着一双盈满泪水的眼眸,怔怔然抬起头。
薛太后忆起去世的长子,心中一阵揪痛,喉咙像被什么哽住,声音带着哭腔:“陛下.......离儿将北境虎符交予哀家时曾说,战场变数繁多,若有朝一日他遭遇不测,陛下生出轻生之念,还望陛下想一想那年在临江县,陛下曾为他放天灯贺生,当时陛下曾言欠他一件事,无论离儿要求何事,陛下定会履约.......离儿盼着陛下能践行此诺,他唯盼陛下好好活下去,无论他身在何处……是生是死。”
闻言,慕无铮情绪轰然崩塌,痛苦再度决堤。
他猛地仰起头,嘶声大喊:“慕无离!!!”
这声呼喊,三分是不甘命运极尽捉弄,五分满含对爱人决然离去的怨念。
薛太后不知不觉间,泪水已布满脸颊,喃喃道:“陛下,离儿为你,一切都已安排妥当。”
慕无铮神色怆然,喃喃自语:“是啊,他连活下去的理由都为朕准备好了。”
“陛下,这世间遗憾事万千…… 又怎能事事圆满?”
薛情泪如雨下,声声悲戚。
慕无双在一旁静听众人言语,心中逐渐琢磨出一些端倪,不禁暗自感慨。
哥哥究竟是从何时起对小皇帝情根深种,还把一切都算计得如此周全的?
如今想来,怕是远比自己察觉到的还要早更多。
赵及月则在一旁沉默良久,自始至终都未发一言,似是心中藏着万千思绪,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慕无双款步上前,凝望一身红衣的小皇帝,朱唇轻启:“陛下,哥哥他......定是早已预见与陛下终有分别之时,故而才未雨绸缪,做下诸多安排。他借母后之手,将北境虎符呈予陛下;又有意将我留在京都,促成陛下与赵氏和议,助陛下登上皇位。陛下,兄长为您殚精竭虑,这么多年来,无双从未见他对何人如此用心……陛下,您已得到了兄长的心,何不带着他的期许与牵挂,好好活下去?”
慕无铮默然不语。
许久之后,他抱起脚边的黑木匣,轻轻一跃,稳稳落在地面 。
薛太后见他安然无恙落地,一颗高悬的心终于落下来,长舒一口气,眼中泪光闪烁。
她几步上前,将他紧紧抱住,动作急切又满含疼惜:“傻孩子……”
慕无铮埋头在薛太后怀中,痛苦低语:“母后,朕太想他了,快撑不下去了.......他明知没了他朕不会好过,可他为何如此狠心……”
薛太后轻抚他的发丝,轻声安慰:“陛下若在,便有人记着他的好,可若陛下不在了呢?”
慕无铮一怔,抬眸看向薛太后,似有所触动。
欧阳绥在一旁静静目睹这一切,漆黑的眼眸幽深如渊,冷不丁地,他开口插话道:“陛下年纪尚轻,这偌大天下…… 什么样的女子与好男儿没有?日后必定会有旁人对陛下好上百倍、千倍。况且宸王殿下也曾娶妻,可心里依旧钟情于陛下。”
慕无铮听到这话,轻轻摇了摇头,动作既像是在回应薛太后,又像是在向在场所有人表明心迹:“我与他…… 从一开始,心里便只有彼此。还请母后恕罪…… 我们其实…… 早已成亲。早在很久之前,我们便已三拜九叩,共饮合卺。当日太子府迎娶太子妃薛氏…… 走下花轿与他拜堂成亲之人,自始至终都是我,再无旁人。”
众人闻言,脸上皆是一片惊诧之色。
惊的是皇帝在身为端王的时候便敢如此大胆,奇的是,慕无铮与慕无离竟然在那么早的时候,便已互相倾心。要知道那时,二人在朝中党争何等激烈!
但他们竟在众人眼皮子底下暗自相合!
薛太后嗔怪地轻敲了一下他的额头,道:“后来离儿与哀家说起你们相恋之事,哀家稍加思索便明白了。你们胆子可真是大,当时废帝还在位呢!”
慕无铮唇角微微勾起,心情似是好了些许。
他怀中依旧紧紧抱着那黑木匣,恢复了几分身为帝王的沉冷与威严,道:“都回去吧,朕让诸位担忧了。朕不会再轻生,为了守住对他的承诺……朕会活下去。”
众人闻言,终于安心散去。
姚冬易心中忧虑难消,一路小心翼翼,护送慕无铮返回卧房。
待行至卧房门前,慕无铮见周遭无旁人,这才紧紧抱着黑匣子,轻声对姚冬易道:“冬易,朕……心忧难安,实在害怕。”
姚冬易轻声问询:“陛下怕什么?这普天之下,还能有何事何人,能让陛下害怕?”
慕无铮仍面染郁色,叹道:“朕的神智……恐是出了问题。近来朕常觉大片记忆莫名其妙烟消云散,有时甚至连从前在太子府的桩桩件件……都模糊难忆。冬易,朕害怕,害怕有朝一日……朕会彻底忘了他。这偌大天下,若是连朕都忘了他,又有谁能凭手段,为他青史留名?”
姚冬易和声宽慰:“陛下许是近来操劳过度。陛下旧伤未愈,又因宸王之事心中忧思郁结,且大半年来征战不断,就是神仙也难免身心俱疲。”
慕无铮神色怅惘,喃喃道:“从前只要在他身侧,朕便觉无忧无虑,轻松惬意……”
语罢,微微一叹,“但愿朕只是太过劳累……若忘了他,那朕便不再是朕了。”
姚冬易继续柔声劝道:“陛下若不嫌弃,可多与臣讲讲您与宸王殿下的过往。臣定会为陛下铭记于心。倘若真有一日,陛下不慎忘了,臣便提醒陛下,如此可好?”
慕无铮闻言,长舒一口气,面上终露笑意,问道:“如此,那朕往后每日都与你说上几件,冬易姐可会厌烦朕?”
他似是稍感安心。
姚冬易依旧温柔浅笑,轻轻摇头:“不会的,臣一路追随陛下,无论何时……都不会厌烦陛下,只要陛下好好活着,不论发生了什么,臣都会帮陛下。”
将夏霖在玉龙关妥善安葬后,众人便整肃行装,正式踏上归程。
天下初定,万象待新,如今昱朝疆土广袤无垠,正是百废待兴之时,因此急需一套完备且合宜的规制安邦定国,故而慕无铮必须尽快归朝,亲理诸事。
姚冬易连日与慕无铮同乘一车,像从前那般侍候身侧。
马车徐徐而进,慕无铮当真在颠簸摇晃的马车内,把他与慕无离自淮北初逢之后的事娓娓道来,姚冬易默默聆听,时而唇角轻扬,时而双眸湿润。
姚冬易一直以为慕无铮近来记忆模糊,是因为大半年在外征战,未有一日能好好安歇的缘故。
战场上生死一瞬,精神时刻紧绷,陛下又怎会不累?
谁知情况比她们预想得还要严重更多。
马车缓缓前行之际,随行军医陈太医伸手搭在慕无铮脉搏上,又微微俯身,小心翼翼地拨开慕无铮额前的发丝。
只见那处皮肤光滑细腻,若不细看,根本瞧不出曾受过伤。
陈太医微微皱眉,细细查看一番后,道:“陛下这旧伤,此前应是涂了上好的祛疤膏,倒是没留下疤痕。只是外伤易愈,内伤却繁杂棘手得多。”
姚冬易心中一紧,忙追问道:“内伤?这是何意?”
陈太医神色凝重,徐徐而言:“依臣之见,陛下的记忆模糊之症,极有可能是当初自祭坛白玉阶不慎跌落所致。那阶梯颇高,陛下如此跌落,怕是伤了内里啊.......”
姚冬易脸色瞬间煞白,陈太医微微一顿,继而又缓缓道:“再者,陛下郁症沉疴已久,长久以来食不甘味、夜不能寐。身子本就亏虚不堪,如此情形之下,神智难免受其影响,也怪不得陛下日日精神恍惚。”
姚冬易满心忧虑,急问道:“那可有医治之法?”
慕无铮见状,轻声宽慰:“冬易姐,别害怕。自出征以来,朕已熬这么多时日,身子并无大碍,想来定是能医好的。”
陈太医面露为难,恭敬道:“陛下,外面条件粗陋,实在难以周全细致地诊治用药。还需回朝之后,集太医院诸位太医之力,方能寻得良策。”
姚冬易无奈点头,待军医退下后,她坐在慕无铮身旁,眸中满是忧虑。
此事很快便传到薛太后耳中。
薛太后原本正坐在马车中休憩,听闻消息,脸色瞬间凝重起来。
她长叹一声,喃喃道:“这孩子,怎就这般命苦。”
一行人此刻正奔波在外,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实在不好停下来为慕无铮诊治,如此一来,更是不敢再有丝毫耽搁,扬鞭策马,朝着京城方向疾驰而去。
慕无铮回到京城,金銮殿政务积如山岳,诸多事宜悬而未决。
早朝时,欧阳恪出列,神色恭谨上奏道:“陛下,如今天下一统,诸多朝堂规制尚需完善。臣恳请将先前的棠钰坊暗卫,组建成直属陛下一人的金銮卫,独立于百官之外,如此方能更好地拱卫陛下,稳固朝纲。”
慕无铮微微点头应允,随即指派在没疆立下军功的欧阳绥掌管金銮卫。
高大俊朗的身影从群臣中站出,双眸深邃明亮。
欧阳绥撩起衣摆,“扑通”一声跪地,双手伏地,高声道:“臣定当肝脑涂地,以死报效陛下!”
慕无铮尚未缓过神来,赵赋又趋步向前,拱手启奏道:“陛下,今没疆纳入我朝版图,其地文化、信仰与我朝大相径庭。臣愚见,宜联合殿阁共商规制,教习没疆民众修习我朝官话,舍去长生天旧信,一心敬奉陛下,渐次融入我朝习俗,假以时日,历经数代传承,我昱朝必能成就大一统之千秋伟业。”
慕无铮闻言,眼眸闪过一抹赞许,当机立断恩准这道奏议,旋即敕令殿阁,务必从速拟定适宜章程,不得延误。
待朝会散罢,慕无铮特意留下晋琏谈事,眼角余光瞥见司礼监太监率领一众小太监,捧着如山般的奏章候在偏殿之外。
慕无铮对一旁捧着奏章的太监们摆了摆手,示意稍等片刻,然后看向晋琏,开口问道:“晋琏,从前宸王府那些暗卫如今在何处?”
晋琏微微一怔,随即恭敬答道:“陛下,宸王去世后......他麾下所有暗卫便都被臣接收和安排了。他们如今在京城十八营中各司其职。”
慕无铮微微点头,沉思片刻后说:“嗯,如此甚好,若他们之后有什么需要,尽管同朕开口。”
晋琏连忙拱手道:“多谢陛下关怀,若有需要,臣定不会隐瞒。”
慕无铮又叮嘱了几句,才让晋琏退下,又开始埋头案前批改奏章,踏雪软绵绵地缠在他的脚边,许是慕无铮出征在外时日太久,踏雪想他想得紧,时不时用脑袋蹭蹭他的腿,喉咙里发出轻柔的 “呜呜” 声。
慕无铮偶尔搁笔,伸手轻轻挠挠踏雪的下巴,它便舒服地眯起眼睛,喉咙里的呼噜声愈发响亮,性子也愈发缠人,紧紧挨着慕无铮,半步也不肯离开。
姚冬易每隔一段时日,便会入宫来探望慕无铮。
每当慕无铮批阅完如山的奏章,她便在旁陪着慕无铮,闲话些宫外琐碎,为他解解乏闷。
这一日,姚冬易正说着话,嘴角一弯,笑着问道:“陛下,您上次同臣说起,曾与宸王殿下在废帝的榻下不期而遇,还一同听那废帝墙角…… 也不知陛下今日又有什么趣事要讲与臣听?”
慕无铮脸上顿时浮现出疑惑之色,目光中满是不解,反问道:“朕与宸王?躲在榻下听废帝说话?这是何时的事?朕为何毫无印象。”
姚冬易闻言,猛地一怔,心中泛起难以言喻的不安。
恰在此时,慕无铮的眼神陡然变得迷离恍惚,一阵强烈的眩晕感猛然袭来,他只觉天旋地转,紧接着,他双手紧紧抱住头,脸上满是痛苦之色,大声叫嚷,仿佛被什么极为可怖的东西死死纠缠,“走!”
“都给朕走开啊!”
慌乱间,慕无铮手臂一挥,“哗啦” 一声,将案几上的茶杯、奏章全都扫落在地。
一直乖巧待在一旁的踏雪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和主人的异常举动吓得大窜,原本柔顺的毛发顿时根根直立,耳朵紧紧贴在脑袋上,圆溜溜的眼睛瞪得极大,满是惊恐与不安。
“喵呜!!” ,它迅速蹿到角落里,整个身子缩成一团,小心翼翼地看向发狂的慕无铮。
刹那间,宫殿内乱作一团,水芙、水蓉和一干侍从们纷纷围拢过来,吓得惊慌失措,垂手呆立原地。
姚冬易亦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面色惨白,“陛下……”
好不容易等慕无铮安静下来,他已疲惫不堪,瘫倒在榻上。
自那之后,恍惚之症时常毫无征兆地发作,每每发作必令慕无铮头晕目眩,视物不清,甚至常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次日上朝,大臣们在殿下奏报诸事,慕无铮却只能强撑精神去听,眼前景象时明时暗,模糊难辨。
好不容易熬到退朝,他已疲惫至极,瘫坐在龙椅之上,大口喘息。
太医院中,太医们急得似热锅上的蚂蚁,团团乱转。
林霜绛如今身为殿阁修撰,本应在朝堂上为社稷出谋划策,如今却因慕无铮的病情,在殿阁与太医署之间来回奔波。
姚冬易日日守在慕无铮身旁,轻声与他回忆马车上的过往,试图唤起他的记忆,然而一切皆是徒劳。
慕无铮忘得比想象中更快,刚刚还在嘴边的话语,转瞬便消失不见。
日子一天天过去,慕无铮的症状发作愈发频繁,失忆之症也愈发严重。
林霜绛联合太医院所有太医,多次仔细诊断后,终于确定这是由内伤与郁症引发的癔症,此时必须施针用药,且慕无铮需停止上朝,静心调养。
这一日,天气阴沉得厉害,积云压在皇城上空。
陈老王爷领着陈王世子慕凤玄,入殿来探望慕无铮。
甫一踏入宫殿,陈老王爷缓步到慕无铮的卧榻跟前,微微弯下身子,语气温和道:“陛下,臣带着凤玄来看望您了。陛下近日龙体安否?怎瞧着又清减了些…… 陛下务必珍重龙体啊!”
慕凤玄紧随其后,难得恭恭敬敬地施一次礼,道:“陛下,您可要快快康复,冬易都好些日子未笑了,臣还盼着能与陛下、傅都督一同策马飞驰、挽弓射箭呢!”
然而,慕无铮只是目光茫然地望向他们。
众人心中陡然一沉,还未回过神来,却见慕无铮竟朝着慕凤玄,轻声唤道:“舅舅,云起表兄…… 你们来了……”
刹那间,殿内空气仿佛凝结,四下里一片死寂,众人皆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得呆立当场 。
陈老王爷和慕凤玄纷纷愣住,脸上满是震惊与疑惑。
林霜绛见此情形,脸色瞬间变得极为难看。
看来,小铮的癔症已经严重得不能再拖了。
他将目光转向身旁太医们,神色凝重,沉声道:“此事刻不容缓,必须即刻为陛下施针!”
太医们面面相觑,皆是一脸为难之色。
其中一位太医上前,拱手道:“林修撰有所不知,如今医术古籍中记载治疗癔症的施针术法实在太过危险。虽说此术能够强行拉回陛下神志,减少癔症发作的频次,可……”
另一位太医幽幽叹了口气,接过话道:“此术会带来难以预料的后果,我等实在难以拿捏。万一陛下事后怪罪下来,我等可担待不起啊……”
林霜绛目光灼灼,语气坚定:“若陛下怪罪,我林霜绛一力承担!如今已无他法,天下初定,朝中诸多事务都亟待陛下定夺。我从前对这类针法也略有研究,有的人施针后会彻底忘却一些事情,有的则是性情有所改变,但只要神志回归,日常起居便不会有大碍,我们不能眼睁睁看着陛下如此痛苦下去!”
太医看着林霜绛,又问道:“修撰当真要如此行事?”
林霜绛重重点头,道:“事不宜迟,我们必须果断。趁此次施针,让陛下神志归位,恢复正常起居。至于陛下的内伤……也一并医治。即便有那施针所致的不良之症,日后慢慢调养便是。”
太医院的太医们见林霜绛如此坚持,终于答应下来,纷纷开始忙碌。
此时,薛太后、傅仕霖、傅云起以及姚冬易都在殿外守着。
晋琏也来了几次,每次来的时候,施针都还在进行中。
慕无铮在林霜绛与太医院太医们轮流施针下,两日后终于悠悠转醒。
他的眼皮微微颤动,缓缓睁开双眼,眼眸中一片混沌,满是刚苏醒后的迟钝与茫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