昝瑞眼一尖,在一片茫茫雨帘里,突然指向远处工坊旁一个弯腰艰难前行的身影,急切喊道:“殿下!那儿还有个人,我记得前些天在河堤边搬石头的时候,他受了脚伤。”
慕无铮眉头微微皱起,毫不犹豫道:“得赶紧去把他带上。”
昝瑞伸手按住慕无铮想要往前冲的身子,把手中的伞递到他手上,语气坚决:“殿下莫动,属下去就行。等把人送到安全的地方,属下立刻回来。”
慕无铮嘴唇微微颤动,叮嘱道:“若你回来时,见形势危急,就别回来了,本王自会设法保全自己。”
昝瑞满心忧虑,却又无计可施,只能对着慕无铮说道:“殿下千万保重……”
昝瑞转身离去后,慕无铮也没在原地多做停留,立刻在县中四处搜寻起来。
接连发现两三个掉队的民夫,他赶忙将人一一背起,送往高处妥善安置。
刚送完这三人,又瞧见街角处不知何时竟出现一个才到他腰间高的少年。
慕无铮眉头紧蹙,飞速赶了过去,他之前明明下令只让县中的青壮留下,怎么还会有孩子留在县里?
待慕无铮落地,积水已然没过了他的半膝。
少年赤着双脚,站在巷角的木箱上。
靠近之后,慕无铮才发觉不对劲,这少年朝着他咿咿呀呀比划着,嘴里嘟囔些什么,可慕无铮一个字都听不懂,原来这少年竟是个又聋又哑的弃儿……
难怪没跟着杨尚书一行人撤出岱县。
慕无铮也顾不上许多,俯身将少年一把背到身后,起身施展轻功,踏着各处屋顶飞速而去。
此刻他哪还顾得上撑伞,暴雨如注,雨水瞬间将他淋得浑身湿透。
慕无铮在一片山坡上放下少年,任由他融入人群之中。
少年又冲着慕无铮咿咿呀呀地比划了几下,慕无铮大致猜出,这是在向他道谢。
慕无铮手指向远处,明知少年听不见,却依旧说道:“山上有座庙,去那儿避雨。”
少年全身湿漉漉的,恰似一只被大雨淋透的幼犬,他看着慕无铮所指的方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而后一溜烟跑远了。
少年走了以后,慕无铮在南边山坡上的劳工中扫视一周,全然没看到昝瑞的身影,一时心头有些焦灼。
糟了…… 昝瑞肯定是明知当下形势危急,却还是执意回去找他了。
慕无铮看着几乎要没过人身的积水,咬了咬牙,最终还是决然地冲进雨幕之中。
一路始终不见昝瑞的身影。
再往前,地势愈发低矮,周遭没有房屋可供借力,轻功根本施展不开,倘若继续前行,就只能凫水了。
慕无铮咬咬牙,踏入水中,冰冷刺骨的水瞬间没过他半身,他艰难地一步步朝前探去,全身都浸泡在这寒彻心扉的水里。
他在水里跋涉了好一段路,却依旧没瞧见昝瑞半点踪迹,甚至连半点人影都没有。
慕无铮望着逐渐漫到胸口的水势,他必须得撤离了,水势还在一个劲儿地往上涨,再耽搁下去,真就只能拼尽全力游水离开。
慕无铮转身往回走,然而空中的雨势越发凶猛,眼前一片朦胧,连视线都极为模糊不清。
方才接连救人,耗费了他大量体力,此刻他只觉体力不支,往回走的速度远远赶不上水势攀升的速度,更糟糕的是,他连游水的力气都快没了。
慕无铮浑身疲软无力,每迈出一步,都靠着强烈的求生本能强撑着。
可这暴雨像是故意与他作对,助长着水势愈发汹涌,身前的积水很快就没过了他的脖颈。
慕无铮望着眼前茫茫无边的水面,耳边安静得只剩下噼里啪啦的雨声、呼啸的风声,再也听不到一丝人声。
好冷啊……
困意如潮水般向他袭来。
就这样吧……
在这里结束,好像也没什么不好。
慕无铮浑然脱力倒入水中,冰冷河水漫灌进口鼻的一瞬间,一幕幕画面如走马灯般在他脑海中重现。
从淮北初遇,到踏入太子府。
从府邸相处,再到那个刻骨铭心的雪夜定情……
又从雪夜定情,到他决然自焚离府……
他没有负姚氏,没有负慕氏,甚至对岱县百姓也尽心竭力,却唯独对慕无离,他满心愧疚。
他曾承诺要报答慕无离,可却一次又一次狠心地将他抛下。
同慕无离的分与合,爱与痛。
在这一刻,成了他与这人世间最难割舍的羁绊。
还有林霜绛……
在他多次受伤时,悉心照料、陪伴左右,为他开解烦心事、出谋划策,一起嬉笑打闹…… 点点滴滴汇集成河,绵延无尽。
还有如他长姐一般的冬易和夏霖.......
还有明明很怕死却带着五嫂一起赶来岱县帮他的五哥慕无寂......
还有踏雪……
真的......再也不能见了么?
世事只如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诸多回忆在他脑海中散作满河星。
就在他意识逐渐模糊之时,一双有力的大手忽然在水下紧紧握住慕无铮的腰,沉稳且不容置疑的力量自腰间传来,猛地将他高高举起,瞬间让他浮出水面。
慕无铮剧烈咳嗽起来,咳出几大口积水,这才得以大口呼吸新鲜空气。
他费力地抬起被水浸得沉重无比的眼皮,眼前人英俊得令人心颤的面容熟悉至极。
是太子殿下!
慕无离整个人几乎都没在水里,唯有从胸口延伸出的脖颈露在水面上。
慕无铮清晰地感觉到慕无离稳稳地托举着自己,二人四目相对,巨大的喜悦与感动瞬间将他的心彻底淹没。
可还没等这情绪持续多久,慕无铮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一阵后怕猛地涌上心头,他瞬间回过神来,对着慕无离声嘶力竭地大吼:
“你为什么要来这儿!”
“你来了这儿,北境二十城怎么办!”
“二十城的百姓还等着重获自由,要是你死在这儿,他们可怎么办!”
慕无铮吼得近乎歇斯底里,双手绵软无力,却还胡乱地捶打着慕无离结实的肩膀,不知不觉间,眼泪夺眶而出,和雨水混在一起,一边质问,一边泣不成声,到最后,连声音都染上了哭腔。
“你倒是说话啊…… 你要是死了,他们怎么办,你说啊……”
慕无离眉眼依旧温和沉静,安抚如春风徐拂:“铮儿,别怕。”
“我们都不会死在这儿。” 他一边稳稳举着慕无铮,一边坚定地向前迈步,语气笃定。
“吾带你离开。”
慕无离就这么举着他,一步一步在茫茫无际的水面艰难前行。
也不知走了多久,渐渐地,慕无铮察觉到水势不再上涨,雨似乎也停了。
二人又走了好一会儿,水势越来越低,直至降到慕无离的腰间,慕无离这才把慕无铮缓缓放了下来。
慕无铮心绪稍稍平复了些,他望着水面,喃喃自语:“好像水没再涨了。”
“是你之前做的那些起了作用。”
慕无离抬起湿漉漉的手掌,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发。
“我做的那些…… 太子殿下都知道了?” 慕无铮刚哭过,眼眶还泛着红。
“嗯,吾遇见了五弟,知晓了岱县水患的来龙去脉。”
“铮儿命人到处挖的那些深坑沟渠起了作用,排走了一部分的水量。岱县大坝虽已损毁,但五弟妹带人做的水马还是截流了禹河的部分水势,至少眼下岱县地势稍高一些的南边无恙。”
慕无铮还是有些不可置信,他轻声问,“我这算是,守住了岱县么?”
“算。”慕无离摸了摸他的头,“若没有你带人做的那些,岱县早就在夏雨来临时就被全部吞没了,岱县的百姓也不可能人人安然无恙。”
慕无铮眼眶发热,又问:“太子殿下,我这次做得如何?”
慕无离脸上还挂着水珠,头发湿漉得黑亮,他弯唇一笑,如同清晨的暖阳,“吾以你为傲。”
他带着慕无铮一步一步离开深水区域,朝着南边走去。
慕无铮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脸色唰地变白。
糟了!昝瑞!
“怎么了?” 慕无离朝他看过来。
“殿下来的时候,有没有看到我的侍卫昝瑞?他跟我差不多高,穿着一身墨蓝深衣,腰间配了一把腰刀……”
慕无铮边说边比划,又把方才他往回走的缘由告诉了慕无离。
“你且安心,吾来时,正好见到他背着一个民夫从雨中冲上山坡,方才你一时寻不到他,应该是他去了别处救人,正巧同你错开了。”
二人趟着水继续前行,慕无铮低着头,没有看慕无离,低声说:“太子殿下来这儿,婚期肯定耽搁了。”
慕无离听出他语气里的酸涩,伸手握住他被水泡得冰凉的手,轻声道:“真傻,吾的婚期怎比得上你的安危。”
慕无铮低着头,嘴角微微上扬,湿漉漉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似是蓄意敛起眼中的高兴。
二人执手直到快走到劳工聚集的山坡时才松开。
冬易已经焦急地等了许久,见到慕无铮的时候几乎是一边哭一边欣喜若狂,她伸手紧紧抓住慕无铮湿漉漉的衣袖,哽咽着说道:“殿下没事,太好了。”
慕无铮却没个正形,抬手轻轻拍了下她的脑袋,打趣道:“本王自然没事,倒是你,姑娘家的,怎么非要跑到这么危险的地方来,夏霖可比你听话多了。”
冬易仍旧红着眼,清丽的面庞上带着几分不情愿,小声嘀咕着:“还不是担心您……”
令慕无铮没想到的是,慕凤玄居然也来了。
他瞧见慕凤玄跟在冬易身后那殷勤模样,又扭头看向慕无离,只听慕无离无奈地解释道:“吾离京之时,你的侍女在后面跟着,被凤玄瞧见了,他便执意要跟来。吾一心担忧你这边情况危急,耽搁不得,便随他去了。”
慕凤玄见慕无离带着慕无铮平安归来,满心欢喜,兴高采烈地上前一把抱住了慕无铮。
“小铮,真是太好了!你没事。”
他被慕凤玄突然抱上来,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凤玄啊…… 你跑这儿来做什么?”
慕凤玄松开他,眼神心虚地往冬易那儿瞟了瞟,又看向慕无离,才说道:“我在朝中也没什么要紧事做,不如就过来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帮上堂兄的。”
慕无铮忍不住笑了,心想着,这小子,分明是怕冬易遇上危险吧。
挺过首轮水患之后,慕无铮一行人行事就顺遂多了。
他与慕无离领着县衙众人暂且转移到离岱县最近的临江县落脚,住进了临江县的驿馆。
不多时,贺梁和昝瑞也平安归来。
临江县的驿馆是个四进的院子,规模比起岱县的驿馆明显要大上许多,厨房、马厩、仓库应有尽有,还附带一个阁楼,院子里栽种着几株蒲柳。
一阵夏雨过去,凉风习习而起。
冬易端着驱寒的姜茶推门而入时,慕无铮已经汤沐过换好了干净衣衫。
“殿下,奴婢煮好了姜茶,您趁热快些喝了祛祛寒吧。”
慕无铮接过温热适中的姜茶几口便饮尽了,“太子殿下也该喝些驱寒的姜茶,可有送去?”
“还未曾,奴婢这就去送。” 冬易说着就要转身出门,却被慕无铮伸手拦住了。
“本王亲自去吧。”
慕无铮端着那碗热气腾腾的姜茶,站在慕无离的房门前,轻轻抬手敲了几下。
很快,门便从里面打开,慕无离出现在眼前。
身上似还带着水汽,上身只穿着一件纯白的亵衣,半湿的漫长乌发垂在身后不着杂饰,眉眼平静温如玉石,少了几分身处高位的威严,多了几分斯文儒雅。
慕无铮眉眼弯弯,笑意盈盈道:“我来给殿下送姜茶祛寒。”
“进来说。” 慕无离侧身让他进屋。
慕无铮跟在慕无离身后进了门,寝室的门再度合上,屋内的熏香不同于慕无离往日所用,很是柔暖沉厚,似是驿馆的驿长提前备好的。
他把姜茶轻轻放在桌上,目光瞥见慕无离茂密的头发,看似随意地问道:“殿下是在晾发么?”
“嗯,才沐浴完不久。”
慕无离那双金棕色的双眸望向他,只见慕无铮头发也没干,身上松松垮垮披了件外袍就跑出来了。
“才洗完发不应该出门,被凉风一吹怕是要落下头疼。”
慕无离从柜中抽出一条柔软的白帕,轻轻为他裹住含湿的发尾。
“没办法,” 慕无铮笑着回应,“要是等头发干了再过来,殿下的姜茶可就凉了。”
“这些事让侍女做便是。” 慕无离像是随口一说,却让慕无铮瞬间愣神,紧接着,他嘴角噙着笑,缓缓靠近慕无离的胸膛,“非要让铮儿承认…… 是想见太子殿下了,所以才着急过来么?”
慕无离垂下眼眸,与他视线交汇,轻声说道:“吾并无此意。”
慕无铮主动伸出双臂穿过他的腰间,轻轻抱住他,指尖不经意碰到慕无离身后濡湿的发丝,而后缓缓收拢臂弯,紧紧贴向对方,鼻尖萦绕着那股暖香。
方寸天地之间,气氛变得旖旎。
“能与殿下共赴江潮,亦算同踏九泉。” 慕无铮贴着男人胸口轻声呢喃。
慕无离微微低下头,轻声嗔怪,“莫要整日将这些谶言挂在嘴边。”
他抬手欲抚慕无铮的发丝,却又中途顿住,似有犹疑。
慕无铮浑然不觉,靠在他温热的胸膛上,闻言在他怀里笑了,应道:“是,太子殿下从前就说过,谶语勿言,是铮儿忘了。”
慕无离看着眼前温顺乖巧的人,缓缓开口:“封地的事,吾答应你。”
“真的?” 慕无铮惊喜万分,猛地抬头看向他。
“你于家国政事上已然颇有主见,往后无论你做何抉择,吾都不该再阻拦你。”
慕无铮开心地依偎着他,伸出那纤细修长的手指轻轻掠过他的胸膛,撒娇道:“就知道太子殿下对铮儿最好了。”
慕无离一手揽着他的腰,另一手却握住他的手,稍稍推开了些距离。
“…… 怎么了?” 慕无铮有些不悦地问道。
慕无离从桌上的锦盒里取出发带,慕无铮见状,呼吸猛地一窒,这可不正是离别时他放在慕无离手心的那条么?
慕无离微微低下头,动作轻柔地将那发带缠绕在他的手腕上,轻声吐出两个字:“还你。”
声音低沉,尽管语气还是一如既往地喜怒不形于色,但慕无铮能听出其中不容置疑的、带着命令的意味。
慕无铮心头滚烫,趁着慕无离倾身低头的间隙,凑上前想去吻他。
也许是失而复得的情愫还残留在心中,慕无离这次没有再大力推开他,只是大掌抵在他的唇瓣前作为阻挡。
被手掌捂住嘴的慕无铮,眼睛忽闪忽闪地眨着。
慕无离低声道,“小骗子,不得犯上。”
慕无铮有些茫然地对着他眨眨眼,“何时又骗太子殿下了?”
“以后铮儿递来的酒水,吾需遣人验过才行。”
慕无铮一时失笑,慕无离见状,只觉得许久没有见到铮儿笑得这样灿烂明艳了。
“太子殿下乃非常之人,自然要用非常之策…… 兵不厌诈,这可是殿下教的。”
慕无铮双手揽着他的脖子,微微扬起下颌。
慕无离无奈地笑着摇头,“若是纪公知道兵不厌诈被你用在吾身上,定要罚你抄兵法了。”
慕无铮丝毫没被吓住,反倒凑上前抱着他的手臂轻轻摇晃,讨好道,“把太子殿下哄好了,纪公就不会知道了。”
慕无离纵容着他试探性地半搂住自己的腰,心头炙热的火延伸至四肢百骸,慕无离心道,什么兵不厌诈?分明是美人计才对。
良久以后,一声敲门声打断了二人。
“大哥?你在里面么?”
是瑞王慕无寂。
慕无离瞬间松开慕无铮,却没有立刻去开门,而是朝着门外回应:“五弟?何事?”
“大哥可休息好了?杨尚书怕大哥还在歇息,不敢来打搅,便让我来问问,大哥今日可要商讨岱县水患后的事宜?眼下岱县那些劳工民夫都在等着县衙安排他们的去处…… 若大哥决定今日商讨,我便去叫一下阿铮。”
此刻正在慕无离房里的 “阿铮” 慕无铮,一听慕无寂提到自己,顿时心虚得脸颊泛红,对着慕无离无声地摇头,示意:别让他进来。
慕无离朝着门外说道:“你先过去,稍后吾换好衣衫再去寻铮儿同去县衙。”
“好,无寂明白。”
随后,脚步声渐渐远去。
慕无铮静静等了一会儿,估摸着慕无寂已经走远,这才红着脸往门口走去。
他边走边说,“殿下快些把姜茶喝了吧,这会儿应该温了.......我回去穿好衣衫再同殿下去县衙。”
慕无离看着他忿忿不甘的背影忍不住唇角上扬,端起八仙桌旁的姜茶开始喝,那神情如同在品尝什么美味一般。
县衙中堂里。
慕无离、慕无铮、慕无寂三人以及尚书杨漳、临水县县令就眼下状况商议岱县水患后续事宜,而此地巡抚估计还在快马赶来的路上。
杨漳提出重修大坝、拦沙缓洪,除此之外,还同慕无离几人提议重修两条水渠,借地势分流禹河引入运河,疏通水运,以此保日后岱县能一直安然无恙。
尚书杨漳命临水县县令在周边郡县征调更多民夫与能工巧匠,之前岱县征用的民夫还会继续征用,不过除此之外还需更多人手。
几人商议后,准备在岱县重修一条全桩型大坝,同修三坝,主坝拦禹河河水,两坝引流入渠。
三坝形成中间高、北端次之、南端最低的阶梯状,各自独立又相辅相成,禹河能根据水量自选其道、分为三流,坝上为禹河,坝下为小禹河,小沧河,两河顺流分别引入永昼运河,如此一来,既能稳定河势防水患、灌溉补源,利于耕田,又能使永昼的漕船畅通无阻。
这些事从商议再到一锤定音,一通下来已至夜深,慕无铮坐在回驿馆的马车上时,竟是连眼皮都抬不起来了。
第81章 神衣缀明月
临江县一时之间收容了许多受水患无家可归的百姓,大部分都是青壮留在岱县继续接受朝廷征调修缮河道、挖沟泄洪,而家中老小暂时被好生安置在临江县落脚。
而岱县修坝的事还要等慕无铮写好折子传回朝中待皇帝批阅,朝中要经过殿阁及其六部审议,确定此事任命的官员及户部正式往岱县拨银后,慕无铮一行人才能离开。
慕无铮屋前敞着长窗,晨光熹微,天色未明。
慕无铮向来起得早,此时已点起灯烛,在桌案前铺开空白奏帖,蘸墨书写岱县水患的详细经过。
前几日提审岱县县令,那家伙是个软骨头,贺梁还没怎么动刑,就一股脑全招了,弄得冬易备好的刑讯指夹板都无用武之地。
写完水患详情,慕无铮又罗列雍王与岱县县令及其党羽这些年从岱县大坝工程里侵吞的巨额贿银,数额尤为巨大,令人瞠目结舌, 导致用在大坝修缮上的银钱根本没多少。
随后,他把岱县县令签字画押的认罪供状附在奏帖后,一式三份,以防雍王派人抢夺销毁。
刚搁笔,敲门声骤起。
慕无铮开门,见是慕无离,不禁一愣:“太子殿下怎也起得这般早?”
微蓝的天光侧照在慕无离面若冠玉的脸上,映出几分平和温柔:“吾早起练完枪,见你这边亮着灯,就过来瞧瞧。”
慕无铮展颜一笑,明艳似破晓日出:“正巧写完给朝廷的折子,殿下帮我审审?”
他侧身让慕无离进屋,又轻轻合上房门。
慕无离在书案旁落座,仔细翻看折子。
“详实有据,就这样传回给父皇罢。”
“如此,雍王侵吞拨款、残害手足的罪名便是板上钉钉了。” 慕无铮抱臂,似笑非笑看向慕无离,“同为手足多年,太子殿下当真没有一丝不忍?”
慕无离神色平静:“三弟明知岱县水患危及万千性命,他可曾有过不忍?”
“太子殿下曾对铮儿说,身居高位者,关乎天下万千百姓的福祉与命运.......从前铮儿懵懂,水患临头那一刻,才彻底明白。”
慕无铮轻靠向慕无离胸口,慕无离下意识后撤,却被他欺身贴近,一手环住脖颈,一手牵起自己的手放在胸口。
自踏足岱县,这里百姓的生死便系于慕无铮一身。
慕无离不敢再动,将臂虚虚搭他腰间。
“殿下的教导,铮儿句句铭记。” 慕无铮抬眸,攥紧他胸前的手,“如此,可算守住对殿下的承诺,任何境遇都秉持公义、不失本心?”
“算。”
从答应练字、做他的利刃,再到伏祈山诸事,慕无铮大多履约,唯与他长相厮守这桩,成了泡影。
慕无铮手指轻搁在慕无离下巴,垂眸若有所思。
慕无离也沉默不言,任凭情愫无声在二人之间流动。
慕无铮望着他,眉目间是流转的情意。
他不甘,这般绝世无双的人,怎能拱手让给薛秋峂?
即便身为端王,他也绝不许慕无离与她拜堂成亲,交臂饮下合卺酒。
“太子殿下,可否允我一事?”
“何事?”
“倘若有朝一日,你我针锋相对…… 成王败寇,殿下莫要心软。”
慕无离道:“你想要什么,吾皆可相让,无需走到那步。”
慕无铮哂笑:“只是假设…… 再说,若我觊觎皇位与十八营,殿下也让?”
他凑近慕无离,气息撩动对方脸颊,“若我不择手段害您,殿下也默默承受?” 声音软糯,却满是试探。
“你若真想害吾,不会这般坦诚,而是假意逢迎,诱吾交出大权…… 那可比朝堂争斗快得多。” 慕无离回道。
慕无铮听到慕无离的话,一时失笑。
他想起自己对欧阳恪的承诺,回朝便不能再心软。
眼下对方根本就不明白自己在说什么。
慕无铮眸中波光隐现,终是按捺不住心间好奇与别样情愫,缓缓抬头,目光凝在慕无离的唇上。
二人相距咫尺,丝丝气息似有灵犀,顺着唇瓣悄然潜入心底,搅得心底涟漪阵阵。
慕无铮面颊染上一抹薄绯,微微往后撤了撤身,与慕无离隔开些许距离,轻启朱唇道:“铮儿也很好奇,若铮儿仅作假意逢迎之态,太子殿下便会依从么?”
慕无离闻言,喉结竟不受控地上下滚动,半晌,方哑着嗓子,缓缓吐出几字:“不如你且一试?”
话语方落,屋内气氛愈发微妙。
他与慕无离四目相对,耳根染得通红,轻声呢喃似抱怨:“铮儿平日还不够迎合殿下么?分明是殿下铁石心肠,任铮儿如何讨好也不愿……”
话未说完,慕无离猛地揽住他腰,将人往上一提,热气喷在慕无铮脖颈,额头抵着下颌,喘息间满是压抑。
慕无铮顿觉一股热流涌上脸颊,瞬间面红耳赤,整个人像是被施了定身咒般僵在原地,等来等去,却见慕无离只是埋在他脖颈间,再无动作。
慕无铮脸泛红晕,忍不住出声:“殿下,要不我们……” 话被截断,慕无离将他横抱而起,神色晦暗,把人轻放在床榻。
慕无铮躺在床榻上,只觉心跳如雷,却见慕无离只是为他盖上被子:“天色尚早,还能再睡会儿。”
慕无铮红潮稍退,取而代之的是一阵难以抑制的失落感,他下意识脱口而出:“殿下要去哪?”
“吾同杨尚书今日要去巡视岱县泄洪的情况......临江县受岱县影响,听闻今晚县里要办以求风调雨顺的篝火祭祀,待晚些时辰,吾再来接你去看看。”
“太子殿下!”
慕无铮眼见慕无离转身欲走,心急如焚,不假思索地赶忙伸出手,紧紧抓住他的手腕。
慕无离的动作瞬间僵住,缓缓侧脸望来,脸上的情欲似乎已经在他极强的克制力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无论殿下想对铮儿如何,铮儿都愿意的。”
他没敢看慕无离,说出这句话时眼神盯着地面,有些含羞带怯。
慕无离听后,却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修长的手指极为细致地为他掖好锦被,再次重复道:“再睡一会。”
慕无铮望着他离开的背影,气愤地拽着身下的褥子,全然没有睡意。
夕晖尽消,夜幕低垂,晚风凉爽。
慕无铮推开门,从屋内走了出来,遥见冬易和慕凤玄正打得如火如荼——凤玄完全被冬易单方面压制,毫无还手之力。
贺梁和昝瑞在蒲柳树下坐在石凳上看热闹,慕无铮走过去时冬易凤玄二人还在交手,他一边看着冬易长剑如雨般径袭慕凤玄,一边抱着臂对着昝瑞道,“什么情况?”
昝瑞眉梢眼角皆是笑意,对慕无铮说道:“世子殿下向冬易姐夸下海口,称若能扛下冬易姐一百招,冬易姐便要陪他去逛祭祀。”
慕无铮哂笑出声,“抗下三十招四十招倒是有可能,只是这一百招......凤玄是打算爬着去逛祭祀么?”
昝瑞兴味盎然对慕无铮道,“殿下可要赌一赌?属下押了二两银子呢,属下赌世子能扛下来。”
慕无铮在二人身旁坐下,贺梁取来净盏为他斟茶,只听慕无铮对着昝瑞道,“你倒是对凤玄很有信心啊。”
昝瑞被慕无铮这么一说,忽生悔意,“属下想着毕竟世子是慕氏皇族.......总能扛过一百招吧?”
贺梁瞧着他那一脸懊悔的模样,笑着打趣:“既已下注,可不能反悔哟。”
慕无铮思绪飘飞,想起从前慕无离为自己出气狠揍慕凤玄那件事,不禁暗自思忖:那时殿下揍了慕凤玄多少招来着?可有一百招?
“在想什么?” 一道声音从身后幽幽传来。
慕无铮正凝视着慕凤玄与冬易过招的身影,陷入沉思,闻言下意识脱口而出:“在想太子殿下当初揍了凤玄多少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