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云彻明?瘦没瘦,会?不会?变黑?
一想到云彻明?变成黑蛋,荀风不由笑出声,这下从白云变成乌云了,哈哈。
河沿的树光秃秃的,荀风踩着?枯败的树枝,咯吱咯吱,朦胧间,他似乎听见有人喊——君复。
荀风疑心?是?幻听,竖起耳朵细细听。
又听到了一声——君复。
荀风僵硬而滞缓地回头,嘴角慢慢上扬。
——君复。
荀风转过了身,看见了身后的人。
笑容僵在脸上,此人不是?云彻明?,而是?一个旧相识。
这世上只有两个人会那么叫他, 一个是云彻明,另一个, 是为他取字的师父。
荀风怔怔看着面前的男人,多少年了,十年还是十三年没见?记不清。
“师父。”他轻声唤道?。
俊逸的中年男子满目慈爱,“你长?大?了,差点都不敢认。”
“你却是没变。”荀风打量着他。
“我老了。”男人摇摇头,荀风如?梦初醒,上前一步,“师父,你怎来了这儿?”
“走走停停, 缘分使然。”男人笑?道?。
荀风不自觉想起往事,师父给?他活路, 教他识字, 教他轻功,没有师父就没有他, 在他心里,早将师父当?作爹。
“师父, 外面冷,我们找个地方说话。”荀风对师父这些年来的际遇很感兴趣, 男人拍拍荀风肩膀,“忘了?出门在外要喊我什么。”
“老祁。”荀风扬起眉毛, 再?次喊了他们行走江湖时的名讳。
老祁点点头,也唤道?:“小风。”
久别重逢,荀风喜不自胜,拉着老祁去了松江府最好的酒楼,又派伙计给?夏掌柜传话, 告假半天,师徒俩从白?天聊到黑夜,再?从黑夜聊到清晨,最后一起沉沉睡去。
老祁是个神秘的男人,饶是荀风也不完全了解他,两人的关系亦师亦友又如?父子,荀风着实过了一段幸福快乐的日子,可某一天,老祁忽然对他说:“小风,你出师了,我也该走了。”
荀风不舍,可老祁很决绝,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师父,别走了,如?今我出息了,可以?给?你养老。”荀风说。
老祁已?经知道?了荀风的经历,问道?:“你决定一辈子留在这儿?不跑了?”
荀风垂下眼帘:“我想好好过日子。”
“可是,孩子,你不是白?景啊。”老祁一语点破:“我们这样的人,是停不下来的。小风,我教过你,凡是都要想最坏的结果,你确定云彻明能?接受吗?他要是不能?接受,你该如?何自处?”
荀风低下头,手指摩挲杯壁,眼中晃过不安:“我不知道?,可我愿意相信他,也愿意为他改变。”
老祁凝视着荀风,久久不语,半晌才?道?:“你变了许多。”
“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荀风轻声道?:“师父,你也留下来罢,让我照顾你。”
老祁摇摇头:“我老了,也懒了,不想改,只呆在一个小地方,我会疯掉的。”
“不过,”老祁扬起狡黠的笑?容:“我徒弟那么出息,不跟着沾光简直可惜,小风,带我好好在松江府玩几天罢!”
荀风的许多习惯,爱好都受老祁影响,两人臭味相投,决定去玩,就要疯玩,玩得尽兴,于是荀风没时间去夏掌柜那了,整日跟着老祁往外跑。
二人会玩,又能?玩到一起去,荀风快乐的不得了,仿佛又回到以?前跑江湖的日子,惊险,刺激。
临近年关,云彻明还没回来,全国各地的掌柜们却纷纷来松江府送帐,白?奇梅不管生意上的事,拿不定主?意,便想让荀风招呼,谁知一连三天没见人影。
白?奇梅唤来永书,问:“景少爷去哪了?”
“小的也不知道?,景少爷不让人跟着。”永书道?。
“他一个人出去的?”白?奇梅忧心忡忡:“别是出了事。”
永书道?:“不是一个人,小的看见景少爷和一个,额,长?辈模样的人在一起。”
“长?辈?”白?奇梅拧起眉毛,她不记得白?家还有亲戚在世。
永书点点头:“瞧着很亲厚呢。”
白?奇梅顿生好奇,亲自在知止居等荀风,一直等到半夜荀风才?回来,看见白?奇梅支起胳膊在桌上打瞌睡吓了一跳,“娘。”
“你回来了。”白?奇梅睡眼惺忪,“饿不饿?”
“在外面吃过了。”荀风在她对面坐下:“那么晚了娘怎么不去睡?”
“还说呢,最近都见不到你人影,忙什么呢?”
荀风倒了一杯茶,一饮而尽:“以?前的老朋友来了,我招待招待。”
“原来如?此。”白?奇梅揉揉眼睛,温柔道?:“既是你朋友,何不带回家,让娘也认识认识,谢谢他对你的照顾。”
荀风还记得自己说过的谎话,不敢让老祁露面,且老祁比他还能?骗,待见了白?奇梅,非得狠敲她两笔,“他是江湖人,没个规矩,且过几日就走了。”
“明日别出去。”白奇梅握住荀风的手,嘱咐道?:“掌柜们都来了,彻明又不在,你多费神。”
玩过了头,荀风把正事都忘了,有些臊得慌,忙不迭点头:“娘放心。”
“嗯,不早了,你快睡罢,娘也去睡了。”说着打个哈欠。
送走白?奇梅后,荀风好好反思一番,这段时间委实太过火了,只顾着和老祁玩闹,正事一点都没干,夏掌柜见了他就吹胡子瞪眼的。
“从明天起,我一定好好干,改过自新。”入睡前,荀风发下宏愿。
翌日,老祁一身骑装打扮,兴致勃勃对荀风说:“小风,我们去山上打猎。”
荀风天性风流,爱玩,做工对他来说需要极大?的自制力,但一想到白?奇梅,他拒绝了老祁:“过段时日我再?陪你去,今天实在走不开,许多人等我呢。”
老祁微微笑?着,“和他们一起哪有跟我有趣?云家家大?业大?,难不成就指着你一个人?他们离了你没事,我离了你可不成。”
荀风张了张嘴,说不出反驳的话。
老祁是他半个爹,而且两人十几年没见,人生在世,有几个十几年?他和老祁见一面少一面,怎忍心拒绝?
老祁继续道?:“过完年我就走了,小风,你不想多陪陪我吗?”
荀风的天平彻底向老祁倾倒。
夏掌柜左等右等,等了半天不见荀风人影,各地的大?掌柜吵成一团,“我说,老夏,你耍我们玩呢?”
“你个老人干,我逗你玩作甚!”夏掌柜心里窝火,不耐烦道?。
“哎!我说你个老夏,我们大?老远来,又等了大?半天,始终不见景少爷,生气还不许吗!”
“我看他根本就是看不起我们!”
“就是,往年过年家主?是怎么对我们的,他倒好!将我们都晾在一边!”
夏掌柜脸色铁青,怒气冲冲往云府去,得知荀风又不在,怒气达到顶点,满腔恶气无?处安放,想也不想,找白?奇梅告状去了。
白?奇梅愕然:“昨晚景儿应了我的。”
夏掌柜面对白?奇梅不好随意发火,憋着气道?:“夫人,景少爷太不像话,您真得管管了!”
白?奇梅深深叹一口气,不明白?景儿是怎么了,身心俱疲:“劳夏掌柜多担待,我一定好好说他。”
“夫人,说句不该说的,我看景少爷不是块好材料,两个男人在一起也不像话,您看,家主?一走连个顶事的人都没有,夫人,我也是为了云家着想,给?家主?纳个小妾,生个孩子,以?后的日子才?有盼头啊。”
白?奇梅没说话。
夏掌柜见状也不多言语,只道?:“夫人您自己盘算盘算罢。”
等了足足两日,白?奇梅没等到荀风却等来了云彻明的一封信,信上说他已?经到了琉球,很快到家。
白?奇梅拿着信看了一又一遍,眼泪不自觉滚落,忙叮嘱小厮将府上上下打理一遍,还在门楣上挂了红绸。
荀风打猎回来,见府上焕然一新,心里一动,随便逮个人问两句,果然是云彻明要回来了!
“娘。”荀风脚下生风,忙去找白?奇梅确定,白?奇梅将信拿给?荀风看,笑?眯眯道?:“想来再?过二三天,就回来了!”
荀风将信翻来覆去看,一字一字琢磨,暗想,清遥也没在信上说想我,也没问问我好不好,心下又开心又惆怅。
白?奇梅见他高兴,知道?他和彻明是真心相爱,断断不可提小妾之事,可这段时日他太胡来,不教训一番难改恶习,便板起脸,将信夺回来,冷声道?:“我还没找你算帐。”
荀风心虚不已?,低下头不敢看白?奇梅。
白?奇梅用手指直戳荀风脑门,恨铁不成钢道?:“又跑出去玩!你看看你身上,还有泥呢!都多大?的人了,正事不干,明明说好了,怎可反悔?”
荀风呐呐不敢言。
白?奇梅斜着眼看他:“这回是因为什么?”
“娘。”荀风软了声音:“我这好友对我十分重要,且他要走了,日后恐怕不得见,所以?,所以?我才?想着多陪陪他。”
白?奇梅心里的火气已?经下去了一半,可面上却装着冷硬:“再?骗我一次,我就把你赶出门去!记住了没有!”
荀风心下一凛,莫大?的惶恐涌上心头,他猛然抬头,呆愣地看着白?奇梅。
白?奇梅见他吓着了,很是心疼,但一想起夏掌柜说的话,硬是板着脸,一副坚决模样。
荀风满腔热血凉了半腔,良久,哑声道?:“我记住了。”
“好孩子。”白?奇梅没忍住,摸了摸荀风脑袋:“娘也是为了你好。”
荀风垂下眼帘,默然不语。
云彻明归期将至,荀风没心思出去了,一连拒绝多次老祁的邀约,老祁面上没说什么,可荀风知道?他难过,但云彻明快回来了,他想第一个见他,真没心思出去玩。
荀风彻底老实,和府上的人一样,整日翘首以?待,期盼云彻明回来。
在大?年二十九的清晨,有个小厮风尘仆仆叩门,禀告白?奇梅,“家主?下午就能?到家了!”此言一出,满府活过了一般。
荀风惊喜不已?,就连衣服都换了好几套,换好衣服,环视一圈,觉得知止居灰扑扑的,不鲜亮,自己动手布置起来。
正做到一半,永书过来了,荀风惊道?:“回来了?”
永书面色古怪。
荀风停下手中的活计,雀跃道?:“我这就去。”永书没说话,看着他的眼神陌生,荀风察觉到不对劲,唰一下,背后冒出一层冷汗。
耳边响起永书的声音:“夫人喊您去花厅,说是有人找上门,自称是白?景。”
云彻明点点头,微微翘起嘴角, 竟透着几分腼腆:“家里人?等我呢。”
“可日夜兼程,人?实?在受不住,家主,不妨歇上半天,半天耽误不了事,一定能赶在过年前到家。”
云彻明望着商队,个个蓬头垢面,一脸倦容,最年轻的护卫耷拉着肩膀, 手里的水囊晃出半滴来都没察觉,俨然一副累瘫了的模样, 饶他归心似箭也不得不体谅一二, 思量一会?儿?,“也好, 歇上半天。”
众人?欢呼起来,云彻明也扬起笑容, 此趟出行收获颇丰,经过一番交涉, 新?航线算是有了着落,他带着满船的茶叶, 瓷器,丝绸换来了满船的香料,银器等稀罕物,今年是一个丰年。
云彻明摸了摸怀中小包,里面是一叠厚厚的房契。
出海一趟不容易, 需得将所有事都料理干净,他说?要带白景环游世界不是空口?白话,是斟酌再三,思前想后?方才说?出口?。
他已在海外看了地,买了房,不论走到哪都有一处安身地。
云彻明性子内敛,无论做了什么天大的事都不显山不露水,可一想到要和白景双宿双飞,共赏世界风光,心头一热,面上无知无觉挂上笑容。
身前事都差不多了,还有一件身后?事,云彻明垂下眼睫,寻思过完年后?和白景商量,收个干儿?子,他们一走,娘也寂寞,留个人?陪着娘也好。
胡思乱想了很多,想的每一件事都和白景有关,云彻明摩挲着玉佩,迫不及待想见?他。歇息一阵,云彻明精神?抖擞,丝毫不见?疲态,两?只眼睛炯炯地发射亮光,站在船头,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回家!”
船靠岸时,夕阳正往海面沉。
云彻明在舱里仔仔细细打理自己,擦身,洗脸,样样都细致,铜盆里的水晃着碎光,他用剃刀轻轻刮去下颌的胡茬,指腹蹭过颊边凹陷的线条,心忽然沉了沉,这趟出海瘦了不少?,脸也晒黑了,白景见?了会?不会?愣神??会?喜欢这样的他吗?
云彻明深吸一口?气,走出船舱,甲板上的人?正挤在栏杆边朝码头挥手,呼喊声裹着海风飘过来。他更紧张了,甚至生出了一股近乡情怯的懦弱。
他来了吗?
云彻明朝码头望,船尚未停稳,时不时颠簸几下,他握紧栏杆,望穿秋水一般望着人?群,终于,他看见?了熟悉的人?影。
夏掌柜。
夏掌柜身边跟着众多掌柜,云彻明顺着这堆人?四处搜寻,可找来找去,再也找不到熟悉的人?。
奇怪,娘身子不好,不来可以理解,白景怎么没来接他?
船缓缓靠岸,云彻明压下心中疑窦,大跨步下了船,夏掌柜等一众人?立刻迎上前来,声声唤道:“家主!”
云彻明的一颗心早就飞回了家中,然掌柜们的一番热情也不能冷脸对待,微微颔首,朝众人?打了个招呼,掌柜们七嘴八舌,询问?此番出海的情况,云彻明有一下没一下点头,时不时附和几句,待差不多了,才脱身回家。
回家路上,云彻明越想越不对劲,他早早派了先锋说?今天就到,可家里怎么没动静?按说?娘不来,白景不来,可总得派个奴仆来吧?
静悄悄,不是无事发生,就是大事发生。
云彻明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马车坐不住了,当即要了一匹马,自己快马加鞭先走一步。
到了云府,云彻明敏锐嗅到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门口?的石狮子缠着红绳,门楣上挂着红灯笼,门前干净整洁,是一副热闹迎春场面,可大门紧闭,不闻人?声。
出什么事了?
云彻明惴惴不安,抿着唇,指腹抵在冰凉的门环上,深吸一口?气才推开。
吱呀一声,门轴的声响划破寂静,绕过影壁,踏上回廊,依旧是熟悉的景致,可婆子小厮不见?一人?。
云彻明越走越慢,越来越慌,快到花厅的时候他不得不停下来,锤锤心口?——他的心乱舞,几乎要脱口?而出。
靠近花厅,隐隐可闻人?声。
云彻明的心安稳了些,掉到了嗓子眼里,看来没有什么惨案发生,也许是因为今儿?是好日子,娘将人?聚在花厅发赏钱,或者看他归来,正布置接风宴呢。
“你说?里头那?位……真的是景少?爷吗?”
“别是打秋风的吧?前儿?街上还说?有冒充官亲的呢!”
花厅外的私语声飘进耳朵,云彻明的脚步顿住了,太阳穴突突地跳。
“可他说得有鼻子有眼,不像是假的。”
“也就‘像’而已,这厮骗人?都赶不上热乎的,不知道咱们府上已经有一个景少爷了吗。”
“可是我听说……”
“什么?”
“听说原来的景少爷跑了!”
“我也听说?了,永书去请景少?爷,谁知一回头人?就不见?了!”
“肯定是做贼心虚,就是可怜了夫人?。”
“唉,这都是什么事啊!”
“现在的景少?爷和夫人?很相似呢,说?不定他才是真的。”
“快看,夫人?握住景少?爷的手了!”
“你们在胡说?什么!”云彻明发出一声暴喝,可那?喝斥里带着虚张声势,带着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
满院奴仆猛地回头,见?是家主,忙低头躬身退到两?旁,连大气都不敢出。
云彻明一步一步从?人?墙穿过,背脊僵直,他缓步走近花厅,听见?白奇梅的啜泣,也看见?一个陌生的人?。
“娘。”他叫了一声,漠然问?:“这个人?是谁?”
白奇梅抬起通红的脸庞,定定望着云彻明,望了好一会?儿?,才认出来似的,扑到他怀里,嘴唇颤抖,“彻明,彻明,你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
云彻明搂住白奇梅,眼睛盯着陌生人?,再次问?:“他是谁?”白奇梅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陌生人?上前一步,清秀的脸上堆着笑:“在下白景。”
四个字,拆开来看每个字都认识,但合起来,他不懂。
云彻明只觉得后?颈一麻,像被雷劈中,他扶着白奇梅的手松了松,指尖掐进掌心:“你不是。”
白景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们,道:“姑姑,表弟,我回来了。”
云彻明身形一晃,死死按住白奇梅的肩膀,白奇梅紧紧搂住云彻明的臂膀,母子俩相互搀扶才没有倒地。
“将这人?赶出去!”云彻明双眼隐隐泛红,侧头对管家道。
“表弟!”白景脸色骤变,往前凑了两?步,“咱们小时候定的娃娃亲,还有一对玉佩,你的刻‘白’,我的刻‘云’!可惜去年我遭了劫,玉佩被偷了,连人?都差点没了……你怎么不认我?”
云彻明大喝:“管家,快将他拉出去!”
白景上前几步,眼眶泛红,“姑姑,你睁眼瞧瞧,我真是白景,您要将我赶出去吗?”
“彻明,”白奇梅六神?无主:“彻明,娘,娘真是糊涂了,娘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云彻明冷冷凝视白景,“休要胡言乱语!最后?警告你一遍,若你离去,我云家既往不咎,否则,定将你扭送官府!”
白景看着油盐不进的云彻明一时也来了火气,叉腰怒吼:“你个不男不女的妖怪,脾气比小时候还臭!”
云彻明怔愣。
白景继续道:“姑姑,我爹死之前嘱咐我一定要找到你们,让我和云彻明成亲,他死都念着云彻明的病,现下我来了,你却将我赶走?这是什么道理?九泉之下我爹要是知道了,一定气得跳脚!”
“我来之前都听说?了,有个骗子假冒我和云彻明成了亲!你们的心被猪油蒙了不成?宁愿相信骗子也不相信我?”
“姑姑,你瞅,”说?着白景扯扯自己的面皮,又揪揪自己的鼻子:“我的脸跟我爹如此相像,姑姑,你难道看不出来?小前的事我记得一清二楚,四岁那?年……”
白奇梅目光发直,她从?白景的脸上窥见?了白家血脉,因为太一目了然,所以才分外痛心,原来之前的种种都是假的,她被骗了,她还让彻明嫁给?了一个骗子!
云彻明死死咬紧牙关,咬到牙齿一阵一阵酸痛也没放开,面前的白景和以前的白景不像,没有一丝一毫的相似处,面前的白景他感到厌恶,是很熟悉的厌恶。
他绝望的发现,白景说?的是真的。
他真的是白景。
那?和自己成亲,和自己同?床共枕,和自己海誓山盟的人?是谁?
他不知道。
他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他对他的爱人?一无所知。
白景还在说?话,白奇梅也在说?话,可云彻明什么都听不见?了,耳边嗡嗡作响,天旋地转,指尖泛起麻意,喉头做痒。
——噗!
云彻明身子一歪,吐血倒地。
“彻明!”
“家主!”
天在地上,地在天上。
云彻明睁着眼,可什么也看不清,嘴里汩汩冒血,他只觉得腥呛,吵,好吵啊,好像有好多人?围过来了,他睁大眼睛想看清楚,可始终没看到想看的人?,他竖起耳朵,期盼能听见?一声清遥,可始终也没听到。
爱来爱去原是一场空。
他走了。
什么也没留下。
云彻明颤着手,伸向腰间玉佩,手上不知什么时候染上了血,一路蜿蜒,在衣袍上留下道道血痕,嘴里发出‘赫赫’声响,他努力挺起腰板去够玉佩。
他存在过。
玉佩是证明。
血将玉佩浸润,白云变成霞云,云彻明握紧玉佩,将它放至胸口?,他想呼唤爱人?,可搜肠刮肚想了一圈,不知道爱人?叫什么。
白景是假的。
君复是真的吗?
——咳。
云彻明又吐出一口?鲜血。
天地失色,再没了意识。
再一次,搞砸了。
用?力搓了搓头发,荀风发出一声低吼,他恨自己,恨施定鸥的算计,恨白?景偏要在这时回来,更恨老天爷——既然给了他一场美梦,为?何要在他快沉溺时,狠狠将这梦砸得粉碎?
清遥, 清遥,清遥……
他在心里一遍遍念着这个名字, 舌尖发苦, 这下真的是遥远不可及了。
——咚咚咚。
一阵敲门声。
荀风浑身?一僵,猛地站起身?盯着门板, 声音发紧:“谁?”
门口传来小伙计的吆喝:“客官,天黑了, 要添盏油灯吗?”
荀风莫名觉得这话耳熟,却想不起来在哪听过。
小伙计见屋里没动静, 扬起声音又喊了一遍:“客官,我们的灯不生?烟, 点着了,那亮的,都能绣花!只要三文钱。”
荀风想起来了,来松江府的前一晚也有此番情景。
“哈哈哈。”荀风不可抑制地狂笑,笑得身?子颤抖, 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门外?的伙计愣了愣,心里嘀咕:这屋里怕不是个疯子?他往地上啐了口唾沫,低骂句 :“晦气”,刚要转身?,肩膀忽然被人轻轻拍了下。
伙计吓了一大?跳,手中的灯险些摔在地上,回过头看,是个青衫男子,嘴角噙着浅笑,一只手摊着三文钱,另一只手指了指油灯:“这灯,我要了。”
生?意主动送上门,伙计心中的不满霎时烟消云散,笑嘻嘻道:“好叻,您拿好。”
老祁小心地拿过灯,推开房门,屋内昏暗,床脚处隐隐可见一团蜷缩黑影,黑影发出的声音凄厉,令人分不清是哭还是笑。
油灯果然很亮,能照亮脚下的路,老祁精准地绕过地上歪七扭八的酒壶,将油灯放在桌上,推开窗,晚风吹进屋子,吹散了污浊的酒气。
“小风。”老祁将荀风搬到床上,爱恋地揉了揉他的头发:“还难受吗?”
荀风很奇怪地看了老祁一眼?:“我没难受。”
老祁笑笑不说话,道:“正主一现身?,你?就不行了。”
荀风垂下头,扯扯嘴角:“我毕竟是个假玩意儿。”
“小风,师父走过的路多,看见的事多,你?这也不过是小事,哭一哭,闹一闹,也就过去了,现如今白?景现身?,松江府没了你?立足之地,你?又撒了弥天大?谎,云府的人指不定怎么恨你?,小风,你?想过后路吗?”
荀风摇摇头,低声道:“以前我不愿意想。”
“可怜的孩子。”老祁眼?睛微微弯着,竟是个笑模样,他温声道:“现在你?有大?把时间可以想,离开了温柔乡,用?理智好好想想,云家虽好,可适合你?吗?云彻明到底是个男人,你?也是男人,男人最懂男人心,小风,扪心自问?,以前你?没喜欢过旁人吗?可结果怎么样?你?还不是挥挥衣袖走了个干干净净?男人喜新厌旧,没有长性,这是刻在骨子里的,你?们的好也只是一时的。”
荀风垂下眼?睫,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片阴影,始终没说话。
老祁又往前凑了凑,语重?心长:“你?是我唯一的徒弟,我早把你?当儿子看。我真不愿看你?出事,云家在松江府势力多大??遭了这么大?的骗,焉能不气?依我看,送官都是轻的,搞不好要性命不保。”
“小风,跟师父走吧?”老祁的声音软下来,“咱们还过以前的日子,逍遥自在,不好吗?”
荀风捧住脑袋,脑仁一跳一跳,钻心的疼,他喃喃道:“我不知道,师父,我不知道。”
老祁轻柔地给荀风按太阳穴,宽声安慰:“师父相信,你?能想明白?。”末了又补了句,“只是小风,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荀风闭上眼?睛,声音干涩:“师父,明天,明天我告诉你?答案。”
老祁缓缓笑了,眼?底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光:“好。”
“彻明,你?醒了。”白?奇梅擦干眼?泪,俯身?去瞧,“你?都要吓死娘了!”
云彻明悠悠睁开眼?睛,目光越过白?奇梅往门口扫,声音沙哑:“他呢?”
白?奇梅抽噎道:“我让他先去歇息了。”
“他呢。”云彻明又问道。
白?奇梅这才反应过来,刚止住的眼?泪又涌了上来:“他跑了,不知道跑去哪了。”
云彻明闭上眼?睛,声音里满是疲惫,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执拗:“我要找到他。”
“彻明!你?听娘的。” 白奇梅抓住他的手,掌心冰凉,“这样的骗子咱们不要了,也别?招惹了,好不好?”
云彻明摇头:“不。”
“他是个骗子啊!”白?奇梅的眼?泪砸在他手背上,“娘知道你?喜欢他,可他骗得咱们娘俩团团转!这样的人,哪有什么真心?彻明,别?傻了,一次教训还不够吗?”
白?奇梅的伤心不比云彻明少,她真将荀风当作?自己的亲侄,退一万步来说,云家难道养不起一个闲人吗?明明坦白?的机会那样多,可他仍选择欺骗。
云彻明固执道:“我就要他。”
“我不同意。”白?奇梅也坚定道:“我不会再让他伤害你?。”
云彻明挣扎着坐起身?,“我的事我自己做主。”
白?奇梅又气又恼,指着云彻明鼻子骂道:“你?是贱骨头不成?人都跑了,你?巴巴的上赶着去追!我,我怎么生?了你?这个孽种!”
云彻明没说话,低着头找鞋子,长睫下的眼?睛幽黑深沉,似在酝酿一场风暴。
白?奇梅见他面色苍白?,嘴唇紧抿,颤颤巍巍穿鞋要走,当即气得七窍生?烟,她一把夺过云彻明的鞋,泄愤似的扔出老远:“我不许你?去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