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山夜话by迟迟迟迟迟行也 CP
迟迟迟迟迟行也  发于:2025年11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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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确实慌了,不过这种状态也没有持续太久。我身后突然响起了踩过那些落叶枯枝的脚步声,我吓了一大跳,冷汗几乎在那一秒就出了一背,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自己先把头转了过去。
背后竟然是周子末。
他看上去比我还要糟糕,我从来没有见过他的这副表情。他脸色苍白,连嘴唇都没有一点血色,甚至我都能看见他的咬肌紧绷着,他不知道为什么在紧紧地咬着牙关。
他看见我,平时都会贫嘴几句,但这次他甚至没有和我打招呼。他看了我一眼,又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的那栋房子。
“怎么了,那是什么东西?”我问他,他整个人状态特别不对劲,让我想到我之前听见冷不丁声音之后的那种应激状态,“你还好吧?”
他仍然没有直接回答我,只是过了一会,舔了一下嘴唇,然后很难看地笑了一下。
“不太好。”他说。
他说出的这句短短的话非常紧绷,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
我不擅长应付这样的情况,我有一些朋友,他们也有难过了需要我安慰的时候,但我这方面一直做得特别烂,他在我面前哭我只会觉得尴尬,最大的安慰可能也只是几句“没关系的”。
显然我以前遇到情感爆发的比起现在都是小鱼小虾,他这样一幅天都要塌下来的模样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特别是他平时都是一幅玩世不恭的态度,即便是杀鬼也没见他紧张成这个样子。
难道现在的这个东西真的特别特别的凶恶,让他这种活阎王级别的人物都震撼惊惧到这种地步?
他不理我,我也不敢离开他身边。他的恐惧和犹疑都太过于强烈,我不懂他正处在于一种什么样的情感当中,甚至都不敢多问几句。
人在情绪激动的时候会控制不住自己的行为,这一点我深有感触,如果我让他觉得烦,不知道他会不会直接跑掉,到时候和老陈说我迷路找不到了,感觉很像他会做得出来的事情。
我就这样站在他身边等,他比我身经百战得多,我可以看出他一直在通过呼吸和某种方法调节自己的情绪。我们站着没动大约有七八分钟,直到我听见他的呼吸声恢复了原来的那种轻重,他才转过头和我说话。
“等一会估计会发生一些糟糕的事情,”他苦笑,“你不要太介意。”
我当时就有一种非常不妙的感觉,我的预感虽然不是每次都特别准,但是真正糟糕的事情发生的时候,它从来没有骗过我。
“我还是挺介意的,”我说,“你可能没看出来,我真的很怕死。”
周子末还在闭眼调整呼吸,他给我留下的印象更多是对死亡与消逝毫无畏惧。我无法想象这样的一个人物到底害怕些什么,连死都不怕的人还能害怕什么?
他调整好呼吸,又看向我,“你不会有事的,”他说,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应该吧。”
他的呼吸虽然平稳得多,但手劲却没有平时的大,显然也没有什么心情。我很想问他“你到底在怕什么?”,但已经怕成这个样子,他估计也不会如实交代。
我们又在那里站了一会,周子末注视着那栋凭空出现的房子。他没有说话,只是在看着。
最初的恐惧渐渐褪色为悲伤,他的手不再发抖,只是在沉默着咀嚼之前的一切。典型的创伤应激症状,像躺上解剖台的兔子,恐惧而绝望地接受即将发生的一切。
我脑海中浮现出一种猜测,这里的事一定和死亡有关。
“是你的梦吗,”我说,“还是你的回忆什么的?”
周子末看向我,他似乎有些惊讶,“你怎么知道?”他说。
“电影里都这么演。”我说。
他稍微笑了一下,嘴角弯了弯,“大概是吧,”他说,“你可以把这个视为一种集体幻觉。你的大脑就像一个内存卡,里面的数据是加密过的。越靠近黑山的存在,里面密码就越松动,它们就可以把内容读取出来,在你面前播放。”
“和电影里演的不一样,你大脑深处印象最深刻的长期记忆是最先开始被解密的,”他说,“记忆就像颜色,越深刻的记忆颜色越深,就越能被最先注意到。”
我已经不奇怪有东西想要知道我想什么了,恐惧可以让人精神失常,自乱阵脚,但真正从头到尾毁掉一个人只能依靠攻心,而你大脑深处印象最深刻的必然是最惨痛的记忆,反复呈现这样的记忆给人类造成的打击是毁灭性的,这正是它们的目的。
所有我接触的东西都给我一个感觉,它们在羞辱、嘲弄人类,它们反复在你耳边告诉你你的大脑不能相信,你的直觉不能相信,你的记忆也不能相信。
一个人作为人类存在的所有基石都能被轻易撼动,像小孩无意中扰乱一条蚁道。甚至被踩死也不过是一场意外,想要做出任何改变无异于痴人说梦。这种强烈的无力感足以使多数人退却,不去深究就不存在,大部分人只能选择这种方式。
而像他们一样,能面对塑造自己的那些最基础的建筑材料,面对自己能被随意剖开的事实而继续前进,其实这也相当需要勇气。
虽然现在说可能没人相信,我佩服老陈,当然也佩服周子末。他这个样子甚至让我觉得有些感同身受。比起这样,我还更情愿他跟我开那些不三不四的玩笑。
“你要不要给我一个预告,”我不知道该怎么和他说,只能先扯一些有的没的,“你害怕的东西我一定会更害怕。”
周子末斜着看了我一眼,似笑非笑。他似乎已经缓过来了一些,“只是很惨,不至于特别血腥,”他说,“我之前和你说过吧?我的妹妹。”
我一下子就想起来了那个故事,周子末的妹妹走进了一片树林里,再也没有出来。
他看到我有所反应,知道我想起了那件事,“我已经有几次看到这种情况了,”他自顾自地说,“这和你听到呼吸声的情况差不多,我的大脑对于电信号的反应非常强烈,所以我会在进入接触之后看到和记忆相关的东西…只不过不知道为什么,这次和你一起被拉进来了。”
那个时候我没有听懂他在暗示我什么,就让这个信息一下子溜走了。事后回想起来才觉得恍然大悟,他已经多次透露,只是我根本没有想到他还能做到这种事。
“我已经看见了好几次,”他继续说,“那个时候没有和你说得很详细,还以为你活不到现在。”
“那还真是谢谢你了。”我说。
他笑了笑,但没有停顿,“其实当时我在场,”他说,“我妹妹消失之后我马上从房间里出来了,但是还是不够快,反正没能拦得住她。”
“然后…每次都从我从房间里出来开始,”他说,“第一次确实很崩溃,后来又见到几次,稍微好些了。”
并没有好多少,我想。
我不需要看很多书就知道,经历过这种事是不可能因为重播次数多了就脱敏。我害怕恐怖片,即便是看了一次之后仍然会觉得心底发凉,甚至那些让我恐惧的片段在再次反复播放的时候会让我印象更加深刻,乃至于半夜还会做噩梦。
时间是可以治愈伤口的,反复撕开它显然无助于愈合。
说实话,我其实并不想见证这个过程。我并不认为我和周子末能够熟悉到分享人生创伤的地步。而现在我在这也不能随便跑掉,比起尴尬,我觉得我更怕死。
周子末安静得我有点不习惯,我只能没话找话,问了一些关于这种幻觉的问题。他都答了,但显然心不在焉,比起转移注意力,他现在是听到了第一只靴子落下的楼下邻居,正在聚精会神地等待下一只靴子。
“如果你不想让我看的话,”我还在尽力想要稍微活跃一下气氛,“我可以转过去。”
“等等。”
周子末突然说。
我还在绞尽脑汁想想在这种惨痛时刻该如何做一个有同理心的队友时,周子末突然特别用力地攥住了我的小臂。
这一下真的好疼,我没忍住嘶了一声,想要去掰开他的手。但我回头看见他在死死的盯着前方,表情非常不敢置信,我没能掰开他的手,相反,不自觉地,我顺着他的眼神望了过去。
那栋房子的门打开了,里面蹦蹦跳跳地跑出来了一个人。
除非周子末小时候穿裙子否则现在这个人绝无可能是他。
看到那个小女孩的第一瞬间我就警铃大作。那种绝顶糟糕的预感突然爆发,我反过来抓住了周子末的手臂。
“不对劲,不对劲,”我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本能却告诉我这不是什么好事,“你快走,快走!!”
我根本拽不动他,周子末整个人傻了一样定在了原地。像那种意外发生时的慢动作镜头,我看见小女孩恰好抬起头,隔着一片大洋包围的两块大陆,隔着草原与树林,隔着十余年飞逝的时间,她遥遥地望了过来。
和周子末对上了眼神。
“Lance?”
她疑惑地说。
“No,nonononono!”
周子末根本忘记推开我就直接往前冲,把我直接扯了个趔趄,几乎摔倒。他速度特别快,我也拽不住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跑了过去。
那边的那个女孩也愣住了,又叫了一声“Lance?”,然后向着我们的这个方向走来。
他们两个的距离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突然之间,周子末不知道是否也意识到了什么,他硬生生地停住了往前冲的脚步,脚尖铲进了枯叶里,身体几乎因为惯性而摔倒。
“你是Lance吗?”
小女孩皱着眉,她在说英语,声音也不大。我离他们或许有两百米远,却能一字不落地理解她说的内容。
“你变老了。”她也难以相信眼前的这一幕,“我…你是从未来过来看我的吗?”
“回头,罗拉,回头,”周子末的声音是颤抖的,“求你了,罗拉,回头,不要再过来了。”
“我的天啊,”罗拉发出了一声惊叹,“你真的是Lance?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清楚。”
女孩放慢了脚步,周子末还在那里挥手喊她,她不解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事情,“我听不清楚!”她缓步向这里走来,小心翼翼地闯入这个令人惊叹的梦境,“我的天…太…不对…你一定要告诉我,我成为了芭蕾舞演员吗?”
在想到这件事时女孩的眼睛一下亮了起来,她加快了脚步,心跳咚咚作响,我甚至在这里都能听见那种迫切至极的声音。她的脸变红了,因为她根本没有准备好迎接对于未来十年、甚至二十年命运的提前预告。但她想从她哥哥嘴里得到一个符合期待的答案。
她想要一个剧透,想要知道自己的未来如何。她想成为很厉害的大人,那种垫着脚尖旋转的大舞蹈家。没有小孩不希望美梦成真,而这一切来得太快,又太突然,从现在起,她将会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
她的梦在这一刻似乎要成真了。
在这种飘飘然的欣喜中,罗拉继续向前走。她已然忘却了危险和怪异,六七岁的小孩子怎么可能有什么特别的警惕性。这样的故事可是常常出现在科幻小说和电影里的。更何况那个人确实是Lance,她的哥哥怎么会害她?
“不不不,罗拉,听我说,”周子末嘶吼着,非常夸张地挥动手臂,“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什么都晚了,在这句话被说出口的那一瞬间,女孩踏过了一条看不见的边界。
在她跨过那道无形屏障的时候,她听见了周子末的话。
“什么?”罗拉说,“我……”
她解体了。
在我们两个人面前,在这片正常无比的白桦林地中间,刚刚还在说话的小孩突然飘了起来。似乎有什么东西牵引着她的肩膀和头颅,将她抬升到了周子末肩膀左右的高度。她的表情是惊讶无比的,没有任何预兆的,下一刻这个表情就像那种极尽复杂的魔方一样被拧开了。
她的眼睛、耳朵、嘴巴和手,全部分割成了规整且大小等同的肉块。
只一秒钟,她整个人被由外向内迅速地拆分,皱着的眉头甚至没来得及松掉,她的胸腔就先一步展开。骨头,肌肉,皮肤,那颗鲜活跳动的心脏连同着鲜红的动脉血,全部被精细地拆解。随着心室收缩,连鼓起的血管都纤毫毕现。
这一切发生得出乎意料地迅速,我根本没能顺利消化这个事实,周子末就又冲了上去。
他的力道特别大,抓住了罗拉盆骨左右的地方,直接将她撞向了来时的方向。罗拉惊叫了一声,我看见她的声带绷紧,已经离散的皮肉下,肌肉鼓动着抽搐,那两根手臂的骨头收紧,她本能地想要抱住撞向自己的哥哥。
周子末的冲力起到了一定作用,她的身体似乎又被挤回了无形屏障的那一边,在半空中悬浮的、分散碎裂的肉块竟然开始旋转着回到原位。
周子末不知道用了多大的力气,想把她推回属于自己的时间。他全身都在发力,在地上蹬出了一个非常明显的坑。
这时,罗拉终于发出了尖叫声。
被迅速拆解导致的痛感姗姗来迟,在那些肉块之间,细如发丝的神经线将前所未有的疼痛信号飞速地传递给大脑。大脑只能下达“快逃走”的信号,她顺着周子末的力道,手臂转而伸向那个来时的方向,想要回到似乎更安全的地方。
这种僵持持续了漫长的好几秒,他们身前又出现了一个人,我没注意到他是什么时候出来的。他也是那副疑惑的模样,正在朝这边走。
“罗拉?”大约只有初中年纪的金发男生说,“罗拉?你跑到哪去了?”
“Help!!!”
罗拉爆发出破碎的尖啸,金发男生明显愣了一下,随即立马拔腿向我们这里飞奔。
在这时,周子末再也无法推动罗拉一寸。那种强烈到无法抗衡的力量比刚才更甚,他的手指已经卡在罗拉的骨头中间咯咯作响,几乎要把那些细瘦的骨骼攥断。然而组成罗拉的所有血肉方块都震颤着,没能再被推近一步。
有什么东西在阻止着她再回去,或许就是那道屏障。穿过了不属于她的时间,她理应无法再回到过去。
“罗拉!”这个时候金发男生已经跑到了我们面前,“罗拉!你在哪里!”
他大喊着,焦急地四处张望,十厘米之外,他妹妹勉励伸出的手指几乎擦过他的鼻梁。
他又靠近了一步,又靠近了一步。
我听见轻轻的,“砰”的一声,像氢气球在半空中爆炸,又像我拍扁袋装面包。就这么“砰”的一声,氢气,面包,血肉一同被压缩,所有东西都被压扁了,两层表皮如祈祷时的双手一般紧紧贴合,掺了水的血红沙子自表层起淅沥沥地融化。
所有悬浮在半空中的东西都不见了,在周子末空空如也的双手中,一点一点的,滴落在地。
她从她哥哥的掌心流走了,飞快地渗入了地里。
而另外一边,年轻许多的周子末突然跪下。他拼命咳嗽,咳到几乎呕吐,他喉咙里发出了赫赫的恐怖响声,传遍了整片林地。
一男一女从房子里跑了出来,显然,他们也听见那声响彻云霄的呼救了。他们跑向这个方向,在愣愣地站在原地的周子末面前,搀扶起了另一个他自己。
父母赶到时,年轻的周子末咳了许久,终于咳出了他喉咙里卡着的东西。那个相当大的东西被吐到了地上,混着红血丝,黏糊糊地裹在几片落叶之间。
他的妈妈扶着他,他的爸爸过去,踢开了落叶。
我看见那是什么东西了。
那是一根手指,是他妹妹最终伸出去,勉强穿越了那道屏障的,一根切面干净平整的——

当时我完全愣住了,周子末也是。
那一瞬间时间和空间都静止了,树林的两边,两个时间,两个世界,所有的一切都按下了暂停键,我的视线没办法不集中在那根手指上——一根新鲜的,刚从活人身上斩断的手指。
在其中凝固的鲜血终于开始流动,将近十年前的惨叫终于传递到未来。女人高声呼喊着女儿的名字,男人对儿子吼叫这是从哪来的,所有的亲缘伦理关系在如此惨烈的一幕前瞬间崩解死亡,过去的Lance和现在的周子末眼睛都未能从那根手指上离开。
当他的父亲再次高呼“这是什么!你妹妹去哪了!”的时候,周子末愣愣地抬起了自己的手。
他半跪在地上,松散的泥土已经被同胞妹妹的血与肉浇灌成了湿润柔软的海绵,他的手掌刚刚按了上去,渗出的液体还留在他的手上。
鲜红的,泥泞的,腥甜的,温热的。
“在这…”
他眼神直直的,望着自己的手心。
他是在回答他爸爸的问题。
他大概被问过无数次这个问题。在树林里呼唤着他的名字消失的妹妹,赶到现场却无能为力的哥哥,最终从嘴里吐出来的手指,女儿到底去了哪里…这些没有答案的问题,他一定被问过无数次。
那么多年都没有的答案,那么多年折磨他的东西,以一种近乎残忍的方式呈现在了他的面前。
我隐约记得他说,他追寻黑山的目的就是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
那现在他得到答案了…但是这一切…
不该如此。
我不能说对他的所有都感同身受,但如此的惨剧发生在你面前,机器人都无法置身事外。这种强烈的冲击对于我来说都实在是太过于震撼,我无法想象对于当事人来说这是一种多强烈的打击。
周子末感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动,他的父母仍然在那边找孩子。他们呼唤着罗拉的名字,父亲把小时的周子末拽了起来,他们一直在不停地问他问题,周子末一直在说不知道,到最后那个声音甚至变成了嘶吼,他大喊着“我不知道”,直到远去,他们都没能得到任何一个答案。
他们确实不知道,一线之隔的未来,所有的“问题”都已转化为回答。这里不再有秘密,却也并不能传达至十年前的那个午后。就这样,这个悲剧在我们眼前尘埃落定。
我仍然在想,如果我们现在能告诉他们的话,那“周子末”这个人的命运,会不会就从此再也不一样了?他不会再被这件事困扰,他可以正常地生活,不再去追寻那些危险至极的东西,他可以变成一个“正常人”,过上非常美满的生活。
他仍然能和他的妹妹在一起,他们永远会是美剧里看到的那种幸福的家庭,吵吵闹闹,又彼此陪伴…就像我一直以来想要拥有的家庭那样。
总要有人获得幸福吧?我已经错过了这个机会,或许像周子末一样,我的机会还未到来…但他的机会近在眼前,只要做一点事,只要一点…他就能剔除所有的烦恼痛苦,人生至此天翻地覆。
太诱人了,意志坚定的人能抵御美食美人美酒,能抵御金钱权力运气,但这个世界上人总会有缺憾,无论是谁总会做错某道人生的选择。所以没有人能抵御这样的一刻,没有人能抵御重回过去,纠正一切时的那种诱惑。
然而我的耳边却恍惚中响起了那两个字。
她说——“命运”。
我从未如此深刻地理解这两个字的含义。
这就是命运,不可知,不可测,不可改变的“命运”。
周子末动了动,他伸出手,我以为他要把手伸到对面,脑子还没反应过来,人就扑了上去把他往后拽。他抬起眼看我,回魂了一样,好像终于意识到我还在旁边。
“你不要做傻事,”我开口,也没想到自己会说出这么没有水平的劝告来,“你没办法回去的…”
周子末就这么看着我,甚至可以说是在盯着我。我感觉他是不是有那么一瞬没认出来我是谁,看我的眼神非常陌生。
而且他眼睛睁得很大,那种怔愣的表情还没能从他脸上褪去,那双蓝眼睛的虹膜边缘在眼白的映衬下异常清晰,比起人更像什么动物。他这种眼神甚至让我有些害怕,所以我又推了一下他的肩膀。
他眨了眨眼,似乎有了点反应。
“你起来吧,”我说,“我们…我们是不是要走了。”
周子末没有动弹,我以为他没听到,又说了一遍。这次我看见他的手很明显有了撑起来的动作,但他还没能顺利地站起来。
“脱力了,”他对我说,声音很没精神,“拉我一把。”
我这才意识到他刚刚想要把妹妹撞回去到底花了多大的力气。
接下来我几乎是用尽浑身解数才勉强让周子末站起来。他真的一点劲都没剩下,起来也是整个人压在我身上,感觉有一头生猪那么重。我拖着他走了几步,好歹离那个危险的地方远了一点,自己也走不动了,才把他放在树根下。
这个过程中他都没怎么说话,我把他放下是用扔的,可能磕到他大腿了,他才嘶了一声。
他坐下之后似乎活了一点,但也没怎么理我。我心里一边还没能完全从那件事里走出去,另外一边又很不道德地在希望这件事最好别让周子末崩溃,他疯了我也就该死了。这样想很不道德,我也有唾弃自己。
并且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在这件事发生前我就这么想。这件事发生之后更是远远超出了我的预计,现在不说话可能比说话会更好。
我也累了,扶完周子末起身我都差点没站稳,现在他不说话,我就直接在他旁边靠着树坐下。
我们就这样默默地坐了一会,最后还是他先开的口。
“想不想听我讲原生家庭。”
周子末突然说。
他语气和平时差不多,都带着一点漫不经心的调侃。不是这个情景,我必然会认为他其实是在开玩笑。
但他的声音很轻,似乎不想惊动什么人。
我们早已看不见对面的身影,这里的雾气又开始重新弥漫。那栋房子的轮廓变得更柔和了,像这段回忆一样,逐渐隐去锐利到伤人的锋芒。
“你想说我可以听听。”
我斟酌片刻,觉得他可能是想倾述一下,就这样回答了。
周子末又给我讲了一些他以前的事。
那一次他给我讲的时候其实隐瞒了很多信息,今天他把这些事情一股脑的都告诉了我。其中的第一件事就是,他其实跟父母的关系不大好。
之前说过,周子末小的时候就表现得有些奇怪,因为他似乎总能看见一些别人看不见的东西,他的父母曾经为这件事情非常伤神。“我爸妈…算是半个上流社会的人,”他说,“他们属于保守的那派,有这样的一个儿子是会被人在教会背后议论的。”
那时候周子末吓走了一堆保姆之后父母带他看了很多次医生,最开始以为是什么比较严重的精神类疾病,但他又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的脑部病变,父母就只认为是医生诊断错误,带他频繁地辗转于世界各地。
在这个过程中周子末也在渐渐长大,能分清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之后再去看医生,医生的诊断就变成了他其实没病。“我知道,他们就是在等这个答案。”周子末说。
在等这个答案的过程中,他的妈妈怀孕了,生下了妹妹。
这一切都像一个巧合,但他们会把这些巧合联系在一起。从表面上来看,他的妹妹出生,几乎是同一时刻,他的病好了。这难道不是神的庇佑吗?
并且,谢天谢地,他的妹妹非常正常。
他们一家都好起来了,缠绕在他们身上的过往像一场虚妄的噩梦,周子末渐渐不再看到那么明显的幻觉,也在渐渐地忘却过去。甚至有的时候他都会怀疑以前的那些事情是不是自己的记忆出现了错乱,自己或许是生病了,但应该也没有那么严重。
妹妹和周子末的关系一直都很好,他们差了七岁。妹妹很健康,也很活泼,周子末很喜欢她。
“她总是笑,”周子末说,“没什么原因,婴儿时期都很少哭,我妈经常说她比我好带。”
等她长大了一些,她也很喜欢周子末。两个人是那种特别标准的兄妹组合。周子末对她很好,经常给她买各种东西,放学去接她。她的朋友们都说她哥哥很帅,她有点小得意,但不愿意承认,就在同学面前说哥哥的坏话,说他其实很讨厌,会在家里抢她零食吃。
“那我确实也做过。”
周子末笑了一声。
事情就在这个时候没有预兆地急转直下。
“有天她和我说,她梦见了自己长大之后在草原上跳芭蕾舞的样子。那个时候她在学芭蕾,我只是觉得她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没有在意。”
“我们之前见到那个跳芭蕾舞的女人的时候我没有反应过来,”他说,“后来我想起来了…那很可能是被投射到这里的,她的梦境。”
那个月下跳着芭蕾靠近的女人,竟然是周子末妹妹的梦。
妹妹后来又做了几次这个梦,周子末其实已经有点察觉到不对劲了,他在网上搜索过,人一般不会反复做同样的梦。想到父母对于这些事的态度,他犹豫了一段时间,还是选择和父母先说清楚。但父母的态度非常抗拒,甚至有点过激地告诉他不要再瞎说了,妹妹不可能有任何问题。
“正常”是他们想要的答案,他们不能再接受任何其他的可能性。
“当时我太小,不知道该采取什么措施。”他说,“或者我也有点侥幸心理,觉得罗拉不可能有问题,她之前表现得都那么正常,怎么可能突然之间就变得不正常了。”
“她做了两三个月这样的梦吧,然后就叫着我的名字消失了。”
我能感觉到周子末动了一下,头靠到了树上。
“爸妈不能接受,特别是查出来手指…是谁的之后。他们一直我,还找人给我催眠,还有驱魔…什么乱七八糟的。但是我就是说不出来怎么回事,因为那个时候我确实不知道。”
“再然后他们就把我丢到寄宿制学校去了,寒暑假我回家,他们就出国,”周子末轻轻晃着脑袋,磕在树上,一下下的颤动,“三年…还是四年吧,他们才调整好了再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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