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务完成,贺思翰如蒙大赦一般迅速退出了办公室,临了又扒了一眼门缝,见室内两人久久未动,没什么看头,才直起脊背,转身轻关门板,又成了那位八方不动的贺秘。
办公室里又只剩下两人。
陆今安坐着问:“错了吗?”
宋闻规规矩矩地站着答:“嗯。”
“那就好好反省。”男人起身,走向门边,“我去趟洗手间。”
门轻轻合上。
办公室里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宋闻,和那份放在办公桌上的机要文件。
洗手间在左,陆今安却向右拐进了一个小露台。
靠在冰凉的栏杆上,他向一个正在这里偷偷抽烟的员工要了根烟。
对方递过来就匆匆溜走,不过点个烟的功夫,这处露台便只剩下陆今安一人。
衔着烟送出目光,看到却是另一幢钢筋水泥的建筑,离得极近,遮天蔽日,没有丝毫风景而言。
陆今安深吸一口,辛辣的烟雾涌入肺腑,却并没有带来预期的平静。
他沉默地靠着栏杆,看着眼前灰白色的建筑,素日里脸上挂着的笑意,掩在了楼体压下的阴影中。
烟灰积了长长一截,随着夏风簌簌而落。
陆今安垂眸,看见烟灰沾脏了鞋面。
他忽然想到了宋闻的那张脸,干净得近乎透亮,看着懵懂纯洁,却不知那副皮囊底下,藏着怎样肮脏的灵魂。
心情愈发烦躁。他掐灭了烟,缓缓直起身,整理了一下根本无需整理的衣领,转身朝办公室走去。
推开办公室的门,里面的景象和陆今安离开时几乎一模一样。
宋闻站姿依旧,桌面上的文件看起来也纹丝未动。
听到开门声,宋闻投来了热切的目光,声音听起来都比平时软了几分:“陆总,您回来了。”
陆今安脚下一顿,看惯了宋闻的死鱼脸,他竟然有些招架不住青年此时的这份热情。
骨头有点犯酥,陆今安站在门边等着“奸细”的花招。
“咱们中午……还吃吗?”宋闻的声音听起来像讨好,“午休时间都快过了。”
“草。”
陆今安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嘴巴,酥了骨头重新恢复坚硬:“吃。”
他走过去,拿起那份文件,转身打开了机要文件柜:“健康饮食,每个人……半份沙拉吧。”
柜子一关,上了锁。
宋闻无声地叹了口气,然后拿出手机,将屏幕转向陆今安。
对面不耐烦:“这是干什么?”
“收款码。”宋闻解释道,“报销流程太慢,还是一账一结吧。”
烈日悬空,车窗外一片刺眼的白。
贺思翰瞄了一眼路边打卷的树叶,忍不住回头对后排闭目养神的陆今安说道:“陆总,这鬼天气都四十度了,您真要亲自去踏勘场地吗?”
陆今安抬了抬眼皮,斜了一眼窗外:“做戏不做全套,怎么骗得过精明的看客?”
下一刻,他就被窗外的阳光晃了眼,上下眼皮快速地眨了几下:“从公司出来的时候,你按计划‘暗示’宋闻了没有?”
“暗示了,”贺思翰回忆着不久前的场景,“我假装不小心说漏了嘴,提了句您下午要来城西看大项目……”
“他什么反应?”
“他就抬眼看了一下我,然后说了句……‘哦’。”
“哦?”陆今安嗤笑一声,“也对,他演技那么精湛,怎么会轻易露馅?”
男人推开车门,留下一句:“那我也得做个敬业的好演员才行。”
烈日当空,废弃的游乐园热得像口滚烫的铁锅。
气温早已突破了40度,连风都是烫的,吹在身上,像挨着一块温热的铁板。
陆今安依旧西装笔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破旧不堪的甬道上。废弃的游乐设施沉默地矗立在四周,油漆剥落,锈迹斑斑,如同巨兽风化的骸骨。
足足转悠了快一个钟头,他终于顶不住,猫腰钻到旋转飞椅投下的一小片阴影里。
定制西服,面料挺括却不透气。汗水早已浸透后背,领口黏在发红的脖颈上,一动就磨得又闷又痒,连呼吸都带着热气往肺里灌。
陆今安扯了扯领口,喘着气问:“还有多远能转完这一圈?”
贺思翰也好不到哪里去,浅色衬衫汗渍明显,他不断地用手扇着风,但那点微弱的气流根本驱不散周身滚烫的热浪。
他抻着脖子往远处望了望:“我小时候来过这儿玩,估计还得差不多一个小时才能绕回去。”
“草,”陆今安舔了舔干得发白的嘴唇,问道:“带水了吗?”
贺思翰一懵,随即慌神:“我回车上拿!”
“省省吧,”陆今安咽了咽并不存在的口水,“等你回来我都可以直接当标本了。”
他认命地站起来,“接着走。”
“不再歇会儿了?”贺思翰也觉得嗓子冒烟。
“歇什么?”陆今安左右一瞟,“说不定现在正有人拿着长焦镜头对着我们呢。”
说着,他很刻意地理了理头发,抹了把汗,努力做出精神抖擞的样子,“造型不能垮,上镜才好看。”
贺思翰一听,下意识地也挺直了几乎被热浪压弯的脊背,脚步尽量利落地跟着陆今安走出了那片短暂的阴影。
“项目地图带了吗?”陆今安又问。
贺思翰脸上再次露出窘迫:“……没带,我以为就是走个过场。”
陆今安瞥了他一眼,目光落在他手中的那只公文包上:“纸总有吧?”
“有做记录用的空白纸。”
“行,拿出来。”
贺思翰一边递纸一边好奇:“陆总,您这是要……?”
陆今安大手往纸上一按,语气牛逼哄哄:“假装我们有图,指点江山!”
于是,随后的几十分钟,两人顶着能把人烤化的烈日,手里拿着张毫无意义的白纸,对着周围废墟和空地,一本正经地边走边指指点点。
“你看那里,以后就可以规划成主入口广场。”
贺思翰一边抹汗,一边配合地在本子上记录,他压低了声音:“陆总,长焦拍不到纸上没字吗?”
陆今安一脸笃定:“偷拍而已,能有多清楚。”
贺思翰立刻会意,用笔一指,提高声调:“陆总,那片区域很适合改建成仓储库房。”
晚上八点半,正在公园下棋的宋闻接到了陆今安的电话。
他听着电话那头的声音,下意识把手机从耳边拿开,又确认了一遍屏幕上的名字:“陆总,您的嗓子……?”
电话里传来嘶哑低沉的声音:“宋闻,我好像中暑了,送点药来我家。”
宋闻:“……”
门打开,宋闻看着出现在门口的人,明显愣了一下。
陆今安虚弱地倚着玄关柜,头发湿漉漉的,从发梢滴下的水珠,落在深色的真丝睡袍上,晕开了小小的湿痕。
只是……
眼前的人与平时冷白矜贵的模样判若两人,原本白皙的皮肤晒得黑红不均,像是被热火烤过又忘了翻面的虾子,透着三分熟过头的焦脆感。
宋闻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你的动作是认真的吗?”
陆今安嗓子正疼,见宋闻的反应,无端起了脾气。
他双手环胸:“缩回去干嘛?壳里舒服?还是拼夕夕一刀砍到头了?”
宋闻只好再次迈进房门,将手中的塑料袋放在玄关上,换鞋前又觑了一眼陆今安:“陆总,您怎么晒得这么黑?”
陆今安闻言,抬手摸了一把自己的脸,触感粗糙,还有点刺痛。
心情顿时更差了。要不是为了揪出这个小奸细的马脚,他至于顶着四十多度高温去演这出苦肉计?
又猛地想起之前宋闻说过那句“看着这张脸就能做个美梦”,反观他如今的反应,自己分明是被嫌弃了!
越想越气,陆今安汲着拖鞋走进客厅,往沙发一坐,摆起老板架子:“你是我的私人助理,岗位说明书上的内容看了吗?你有责任照顾我的日常起居,满足我的任何需要,现在过来,把药给我冲好。”
宋闻看着眼前这个因为晒伤而显得有点滑稽,还蛮不讲理的男人,沉默了一下,才轻声道:“我需要一点热水来冲药。”
陆今安头一偏,示意方向:“厨房有,自己弄。”
陆今安位于城市中心地带的豪华平层,占尽了地利。
巨大的落地窗外,毫无遮挡地铺陈着整座城市最繁华的夜景。车流如织,霓虹闪烁,足以让任何人站在这里生出俯瞰众生的错觉。
却没什么人味儿。这种被隔绝在外的的热闹,看得久了,反而品出一点寂寥来。
银色小勺在玻璃杯里轻轻搅动,药粉逐渐融化。陆今安的破锣嗓子隔着餐厅飘过来:“一盒药16块8,你还让我先垫……宋闻,你是不是掉钱眼里了?”
宋闻没有理会。
他把勺子从杯中取出,在杯沿轻敲两下,又放到水下冲洗干净,才端着药走出去了厨房。
此时的陆今安正低头戳着手机,屏幕上是某款高端美白精华的下单页。
见宋闻出来,他迅速锁屏,把手机往沙发缝里一塞,接过了杯子。
药苦,他一口闷完,眉头拧得死紧。
没成想,宋闻在这时候又问了一遍:“陆总,您到底是怎么晒成这样的?”
陆今安满口苦涩,不太愿意应付宋闻:“美黑,懂不懂?现在流行这个。”
“所以,美黑也会中暑?”
陆今安被堵得哑口无言,脸上有点挂不住,垃圾话脱口而出:“问那么多干嘛?实在闲的没事做就出去躺路上当减速带吧。”
宋闻倒是立马起身:“行,那我先走了,公园里大爷们还等我下棋呢。”
“等等。”陆今安哑着嗓子叫住已经迈开步子的青年,“我还没吃饭呢。”
他整个人有气无力地陷进沙发里,抬眼瞥向宋闻,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指派,“你,会做饭吧?”
宋闻想起最近几天在陆今安“健康饮食”的高压下,中午不是啃草,就是吃毫无油水的鸡胸肉,嘴里都快淡出鸟了。
他毫不犹豫地把头轻轻一摇:“不会。”
陆今安眯起眼,晒伤的脸上明显不信:“你这张脸,看着就不像不会做饭的样子。”
他语气危险地上扬,“怎么?就是不想给我做?”
宋闻心里默默“嗯”了一声,嘴上却否认:“真不会。”
陆今安倒也不强求,他把那副仿佛骨头都被抽走的身体又往沙发里陷了陷,懒洋洋地一挥手:“不会就学,网上教程多的是,随便搜一个,去给我熬个鱼片粥。”
宋闻微微蹙了下眉,他转身走到玄关,从塑料袋里拿出两个鸡蛋:“我给你煮鸡蛋吧,这个快。”
陆今安抬起晒得发红的眼皮,看着那两个光溜溜的鸡蛋:“哪来的?”
“下棋赢的。”
陆今安觑着那俩鸡蛋,掂量了一下:“就两个够谁吃?”
宋闻已经转身往厨房走去,声音不大,却清晰地飘了回来:“你电话要是晚打来一会儿……说不定就够吃了。”
陆今安一口牛奶一口鸡蛋。
但他只有拿鸡蛋的力气,牛奶需得宋闻拿着,陆今安一动嘴皮子,吸管就插了进来。
“你上次在火车上带的花生米挺好吃的。”陆今安吐出吸管,目光往玄关那个塑料袋瞟了一眼,“还有吗?”
宋闻摇头:“没有。”
旁边的人轻啧了一下,把最后一口有点噎人的鸡蛋黄咽下去,开始翻旧账:“我发现你对公园老头、对同事、甚至对火车上碰到的陌生人都挺不错,怎么就单单对你的顶头上司我,这么一般?”
他长臂一伸,捞过扔在沙发旁边的公文包,从里面摸出一张对折的纸。
展开一看,正是宋闻那份金额寒碜的差旅费报销单。
“可是到最后不还得我给你钱花。”
陆今安用两根手指夹着单据,懒洋洋地扬了扬。
宋闻立刻会意,起身找笔。
“书房。”陆今安朝宋闻身后一扇紧闭的门抬了抬下巴。
门没上锁,宋闻推门而入。
书房布置得简洁,巨大的黑胡桃木书桌上除了电脑和几份文件,并无太多杂物。
他在桌角看到了签字笔,拿起来正准备离开时,目光却不经意地扫过桌上摊开的一份文件。
《汇森集团股份转让协议》
加粗的标题下,几行关键条款清晰可见:
“陆昊将其名下持有的15.7%股份转让给陆今安……”
白纸黑字,清晰刺目。
“陆昊……”宋闻不自觉地低语。
这个名字如同一把锋利的匕首,倏地刺入了记忆深处。
“你父母的意外,绝对和陆昊脱不了干系。”
“找到了没有?”陆今安的声音从客厅传来,扯回了宋闻的思绪。
青年缓缓移开视线:“找到了。”
客厅中,陆今安接过笔,笔尖悬在签字栏上方,却又不急着落下。
他抬起眼,似笑非笑地看着宋闻,旧话重提:“花生米?”
宋闻沉默了片刻,镜片后的眼睛看不清情绪。然后,他唇角缓缓扬起一个堪称温顺的弧度,声音清晰顺从:“我马上去买。”
陆今安慢吞吞嚼完最后几颗花生,倦意混着虚弱层层漫上来。
他瞥了一眼几步之外的卧室,忽然不太想自己走过去。
“宋助理,”他的声音听起来比刚才更没力气,“扶我一下,头晕。”
宋闻看着陆今安那副“弱不禁风”的样子有些嫌弃,但最终还是走过去,伸出了手臂。
陆今安几乎将大半的体重都压了过来,两人脚步拖沓地挪进了卧室。
沉重的身体陷进柔软的大床时,男人满足地喟叹了一声。
他虚弱地闭上眼睛,开始下达指令:“明早七点,准时来我家报道,买好早餐,或者你自己动手做,然后协助我处理公务。”
“贺秘书呢?”宋闻不想越界。
“他?”陆今安眼都没睁,“病的比我还他妈严重。”说完便摆摆手,“走吧,门带上。”
本以为会听到离开的脚步声,然而下一刻,男人脸上却突然一凉。
陆今安猛地睁开眼,正对上宋闻近在咫尺的脸。
“芦荟胶,”宋闻的声音很轻,指尖沾着透明的凝胶,正仔细地抹在他发烫的颧骨和鼻梁上,“刚刚买花生时顺手带的,店员说这个能舒缓镇静,对晒伤有点作用。”
他微微弯腰,手上的动作又轻又稳。
微凉的凝胶接触到灼热的皮肤,有效地压下了火辣辣的刺痛。
陆今安有些出神地看着近在咫尺的宋闻。
卧室昏暗的光线下,青年低垂着眼睫,呼吸清浅,那张总是没什么表情的脸此刻显得异常柔和。
陆今安放在被子下的手指蜷了蜷,心跳有些加速。
“我觉得你现在挺像一个人的。”静谧的氛围中,宋闻的声音轻缓动听。
“谁?”不自觉的,陆今安也放轻了声音。
宋闻瞧着眼前这张黑红锃亮的脸,认真地说道:“你天天拜的关二爷。”
陆今安:?
指尖又挖了一坨芦荟胶,宋闻还在友好地交流:“你听过那首歌吗?红脸的关公……”
“余助理,你想死吗?”
如同炮仗崩飞了岁月静好,陆今安额头上顶着一坨芦荟胶咬牙切齿:“想死,就唱出来。”
宋闻一怔,然后轻声解释:“陆总,我拍马屁呢,我以为你喜欢关二爷。”
陆今安气得头晕,他四下扫视,看看有没有什么趁手的凶器。
就在这时,一阵突兀的铃声从枕下传来,救了宋闻一命。
“帮我拿出来。”陆今安带着气吩咐。
拿回一千块报销款的宋闻,马屁拍在了马腿上,此时,他只得乖乖听命,放下芦荟胶,用相对干净的那只手探入枕下摸索。
因为姿势别扭,他不得不微微俯身,重心前倾。
就在他快要摸到手机时,脚下不小心一滑,整个人瞬间失去平衡,直直地栽倒下去,结结实实地压在了陆今安的身上。
沉重的闷哼未消,两人却惊讶地听到了入户门传来了一声轻响。
紧接着,一道被客厅灯光拉长的影子投在了卧室门口。
合着脚步声,苍老的声音缓缓传来:“安安,你怎么不接电话呢?”
床上还在相叠的两人同时一僵。
宋闻慌忙的想从陆今安身上起来,可他刚刚撑起手臂,那声音却已经近在咫尺:“安安……这……你们这是?”
两人齐齐扭头看向卧室门口。
一位身材挺拔、衣着讲究的老人正站在门旁,目瞪口呆地看着床上几乎叠在一起的两人。
陆今安尴尬得脚趾抠床,硬着头皮喊了一声:“外公。”
老人没应声,目光从宋闻的脸,移到他满手透明的胶状物,最后定格在陆今安颈间那片混乱的黏腻上。
润滑剂。老人脑子蹦出一个最近百度来的名词。
他的嘴唇哆嗦了几下,颤巍巍地抬手指着两人,不可置信地开口:“安安……外头传你变性了,原来竟然是真的!”
第32章 们gay是不是只想着这个
晨光熹微,宋闻的车刚刚汇入车流,手机便屏亮起了陆今安发来的地址:京华小区6栋4单元201,20分钟之内过来。
“京华小区?”瞥了一眼导航,青年低声自语。那是横亘在东西城之间的一片老家属院,颇有些年头了,与陆今安平日出入的场所格格不入。
“20分钟?”宋闻叹了口气,方向盘一转,车子驶向了与来时相反的方向。
二十分钟后,宋闻拎着带热气的豆浆油条,站在一扇漆色略显斑驳的防盗门前,有些不确定地按响了门铃。
门很快被拉开。陆今安裹着一件将面色衬得更加黑红的白色长款丝织睡衣,睡眼惺忪地出现在门后。
“陆总,这是……你外公家?”宋闻试探着问。
陆今安懒懒“嗯”了一声,身子歪向一旁老旧的实木鞋柜:“老爷子昨晚亲自来逮人,说要盯着我养病。”他从鞋柜里摸出一双半旧拖鞋,随意丢到宋闻脚边,“进来吧,先拜佛。”
“拜佛?”宋闻换鞋的动作一顿。
屋内是上世纪的老式格局,客厅开阔,采光澄明。装修风格虽旧,却收拾得纤尘不染,近乎一种仪式般的整洁。
最引人注目的是朝南的一间房内,竟单独设立了偌大佛龛。
观音、弥勒、保家仙,神佛庞杂,共居一龛,倒是热闹。
烧香礼佛之事,宋闻如今早已熟稔,他抽出三支立香,正准备就着长明灯点燃,却被倚在门旁的陆今安出声阻止。
“不用点,”男人懒洋洋地提醒,“早上我外公已经上过香了,你拜拜就行。”
宋闻依言拜过诸佛,礼毕,他侧身靠近陆今安,压低声线问道:“昨晚的误会……同你外公解释清楚了吗?”
陆今安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笑,也压低声音回他:“老头比你想得前卫,还没等我开口解释,人家就一脸沉痛地说只要我幸福就好。”
“他早就听到流言蜚语说我弯了,人家甚至上网百度,补齐了知识盲区。”陆今安从睡衣口袋掏出芦荟胶在掌中掂了两下,“就这个,老头说不够专业,话里话外劝我买点好的。”
“晒伤膏吗?”宋闻用指尖摸了一把芦荟胶的塑料管,“那得去药店买才行。”
陆今安一把握住芦荟胶,连带着那截白皙的指尖。他缓缓向前压了一步,将宋闻挤进墙角:“是润滑液,我他妈手贱,昨天也百度了一下,恶心的半晚上没睡着觉,余助理,你们gay是不是天天都惦记别人的屁股啊?”
宋闻有点懵,不知为何两人好好聊着天,怎么就变成了陆今安单方面对自己的责难。
他摇了摇头:“我和他们不同,不惦记……那个。”
“那你惦记什么?”
宋闻看着陆今安那张与关二爷连相的脸,轻轻抽回了自己的指尖:“陆总,对你,我什么都不惦记。”
陆今安忽然有点不爽,又说不好为什么不爽。
心里不痛快,陆总嘴上自然就要痛快,他的手在宋闻的肩上拍了两下,语气带着点幸灾乐祸:“不管你惦记不惦记,余助理,你现在的身份都是我外公的‘孙媳妇’了,一会儿等着接受高标接待吧。”
宋闻脊背一僵,想跑。
可陆今安一把掐住他的后脖子,扯起破锣嗓子,朝着厨房里面喊道:“外公,宋闻来了!”
话音刚落,厨房抽油烟机的轰鸣便应声而止。
吱呀一声门响,一位老人从厨房稳步而出。
昨日兵荒马乱,宋闻未及细看。此刻晨光正好,透过窗户洒落,将老人拢在一层柔和的光晕里。
熨帖平整的中山装外系着深灰色的格子围裙,老人脸上的皱纹里堆叠着岁月,却也难掩年轻时的英俊相貌。
此刻,温和慈善的目光隔着半个房间落在了宋闻身上,只是……老人脸上的笑容过于热情洋溢了,笑纹堆了一层又一层,几乎要漾出眼角。
这笑容……
宋闻偏头看向身边擒着笑的陆今安,竟是一脉相承。
“宋先生,一路辛苦,快来吃早饭吧。”
烟城分东西两城,简而言之,西城为老区,东城为新区,而京华小区,就恰好坐落在这新与旧的交界线上。
三十年前,这里也曾是体面的高档社区。
楼宇开阔,绿荫如盖,梧桐与香樟枝叶交错,小区中央甚至精心营造了一处小巧的公园,假山堆叠,亭角飞檐,别有一番古朴的韵味。
如今,楼宇的外墙虽然历经风雨,却依旧能窥见昔日的气派。
早上九点,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叶片,在鹅卵石铺就的小径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宋闻坐在公园一隅的长椅上,微微向后靠着,安静地消食。
实在不能怪他这个点就坐在这里,进行这项老年人偏爱的活动,要怪,只能怪方才那顿早餐过于丰盛隆重了。
宋闻扳着指头细数:“可颂,培根,太阳蛋,牛奶燕麦粥,蒜香面包片……”又伸出另一只手,“虾饺、烧卖、肠粉,还有豉汁凤爪。”
一个声音忽然从他身侧插进来。
同样坐在长椅上,打着一把厚重黑伞的陆今安,补充道:“还有小笼包、馄饨,和葱油饼。”
伞沿压得很低,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紧绷的下颌和依旧有些干燥起皮的嘴唇。
宋闻偏过头,身子微微向下一滑,才从低垂的伞檐下窥见陆今安的侧脸,他由衷的赞叹:“你外公可真厉害,一个人能张罗出这么一大桌子早餐。”
伞下的男人没有抬眼,目光顺着黑色的伞沿,看着地上几只忙碌的蚂蚁,声音变得很轻:“他做了将近四十年的管家,手里握着特级厨师证。”
“管家?”这个词让宋闻着实愣了一下,他一直以为,以陆今安的身份,他的亲人也定然非富即贵,都是活在云端的人物,却万万没想到,那位慈祥周到、手艺精湛的老人,竟也和自己一样是资本家的牛马。
这念头一出,先前因丰盛早餐而产生的局促和距离感,竟然奇异地消散了几分。
一种同为“打工人”的微妙共鸣,让他觉得与那位仅有一面之缘的老人,无形中亲近了许多。
这个点,小公园里最多的就是孩子。你推我搡,追逐打闹,没个消停,却也快乐。
宋闻的目光追随着那些无忧无虑的身影,轻声道:“有这么厉害又疼你的外公,你小时候一定很幸福。”
一阵风过,卷起几片落叶,擦着黑色的伞面滑落。
伞下,陆今安极轻地笑了一下,那笑声里听不出什么情绪,更像是一声短促的气音。
“幸福?”
他也看向那些奔跑的孩子,眼神却仿佛穿透了他们,落在了某个遥远的过去。
“我爸当年爱上了管家的女儿,爱得轰轰烈烈,却又逃不开家族联姻的命运。”陆今安的声音很平静,像在讲述一个与稀松平常的故事,“我来到这个世界上,本身就是一个‘万不得已’。当时我妈妈的月份已经很大了,陆家为了颜面和血脉,最终做了决定,去母留子。”
宋闻的心猛地一沉。
他一直以为陆今安是天之骄子,生来就站在常人难以企及的终点。从未想过,那看似光鲜夺目的表象下,竟是如此冰冷,甚至残酷的开端。
宋闻下意识将身子往伞下凑近了一点,几乎有三分之一个肩膀挤进了那片狭小的阴影里,声音不自觉地放得更轻:“那你妈妈……?”
陆今安瞟了一眼靠过来的青年,对他略显冒犯的靠近并未表现出排斥,反而有种默许的纵容。
“她受了情伤,生下我后就去了法国,一边进修学业,一边谈一场又一场的恋爱,大概是想用这种方式忘记过去吧。”
他顿了顿,才继续用那种没有起伏的声调说下去,“每隔两三年,她会回来看看我和外公,直到我八岁那年……”
声音再次停顿,孩子们的笑闹声压了过来。
再开口时,陆今安的嗓音中终于染上了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悲伤:“她在法国……被一个精神失常的流浪汉刺伤,没救过来。”
第33章 陆今安,你最帅了
直到“没救过来”四个字轻飘飘地落进空气里,宋闻原本垂着的睫毛猛地颤了一下。
他抬眼看向陆今安,刚刚还带着嘲讽笑意的男人,此刻下颌绷得发紧,细看,竟透出几分罕见的脆弱。
宋闻的右手下意识往男人的方向抬了抬,想碰一碰他握着伞柄的手臂,可指尖刚刚探出去,却见陆今安偏头望了过来,嘴角一扬,扯起了一个淡淡的弧度:“可怜我?省省吧,你兜里有几个钱啊,就可怜我。”
手僵在了半空几秒,最终只能悄悄收回来。宋闻身子一偏,径直出了伞下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