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光有及by独山凡鸟
独山凡鸟  发于:2025年11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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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后,大王子,也就是如今的东夷新王,赏赐了卫家一纸,在东海可通天的护符。
凡我卫家商船,皆可持官书通行,不论南风北渡、入倭出夷,皆不算私通外邦。
我当即命雷霄与雪独启程,循东海航线而行,沿途勘探水道、熟识人脉。
这些年,我们曾走过无数风浪,但这一趟,却是卫家真正的,新的起点。
我要让卫家立稳脚跟,自南洋而起,连东海、贯北洋,承接四海诸邦,做那当世无双的海上巨贾。
从此,无人再敢轻易处置卫家。
书房内静极。
琉璃窗棂薄如蝉翼,澄净的日光透过窗纸,碎成一片片金屑,落在案上的账册与我的手背上。
光暖而静,屋内泛起一层淡淡的流光。
我坐在案前,翻着账本,一页一页算着亏空。
门外轻响,风驰推门进来。
他站在窗边,背光而立,像罚站一样,半晌未出声。
我刻意不去看他,当他不存在。
屋里只剩笔划纸面的声音,细碎又漫长。
直到我又叹了口气,风驰才终于动了动,小心翼翼地开口:“爷……今日,李、李公子又在府外徘徊。”
我继续看着手中的账本,头也未抬一下。
这一句,我已听了半月。
风驰的话语、语调,连进屋时推门的轻重,都一模一样。
李昀连着来了十五日。
从最初那几天,我怔愣无言,心口骤然一紧,到如今,已波澜不惊。
起初,风驰总是一口一个“李将军”,左一句右一句。
我不知怎的,忽然就发了脾气。
那火来得突兀,又像是潜伏太久后的一次爆裂。
就像一个久病卧床的人,忽然被治好,迫不及待地想满地奔跑。
——我便是那个病人。
长久的沉郁让我以为自己该克制、该麻木。
可当病好了,能够重新呼吸时,却又发现,久病之后的气力,让人反而不知如何安放。
我沉声道:“他都被免了职,还算什么将军。”
风驰一愣,反应极快,立刻改口:“是,李世子。”
我冷笑一声:“什么世子?国公府都快撑不下去了,还算哪门子的世子?”
话一出口,连我自己都觉得火气来得莫名。
一阵短促的沉默后,风驰不敢再多言。
自那日起,他每次提起李昀,便只说“李公子”。
可不知为何,那三个字从他口中吐出来,总有些别扭。
音调绷得僵硬,像那声“公子”,像是刻意唤给我听的。
“他怎么这么闲?”我低声随口说道。
风驰觑着我的脸色,小声答:“听说国公府遣了不少下人侍卫。圣上念国公年事已高,没有剥夺称号,但夺了世袭之权。”
我“啪”地合上账本,甩在案上,眉心一点点拧紧:“那他是忙完了,觉得闲了?”
风驰噤若寒蝉,不敢作声。
胸口那股郁气越积越深,我抬眼,冷声道:“他当卫府是什么地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给我把他撵走。”
“已经走了,爷。”风驰低声回话。
我噎了一下,胸口更闷,似有团火在里头烧,却偏偏烧不出火星。
抬手一摆,压下那股莫名的烦躁:“算了。叫武丹来。”
“是。”
风驰退下,不多时,门外传来新的脚步声。
武丹快步进屋,带着一身外头的春日气息,眉眼明亮,像是从另一处世界走来的少年。
武丹活泼,性子与从前的风驰极像,是我新提拔上来的侍卫。
“爷,我已送过信儿了。那位户部郎中何大人说,务必请您赴宴。”
我点了点头:“好,知道了。”
他笑得爽朗,露出一口白牙,肤色是南地特有的蜜褐,被烈日烙过的颜色。
笑起来时,那眉眼间带着一股明快劲儿,像极了夏日初生的风,轻,热,真。
看着武丹,我忽想起幼弟澜生。
若澜生长大,也能如他这般,孔武有力,俊朗爱笑,做个干净明亮的南地少年,该有多好。
我笑着看他,招手示意:“说过几次了,别总露着牙傻笑,我带你出去,还得替你遮丑。”
武丹挠了挠头,嘿嘿笑道:“在外头我不笑,看着爷,才想笑。”
我轻轻摇头,没有苛责。
我身边的这几人,从前都意气风发,如今一个比一个沉默。
连风驰也不复当年的灵动,只剩小心与谨慎。
而武丹的笑,却像是这座府里仅存的明火。
我看着他那张还未被阴霾沾染的脸,忽然生出一丝罕见的柔意。
这样也好。
春日的晚霞红得浓烈,橙金的余晖覆在宫墙之巅,远处瓦脊似燃了一层光。
整座京兆府,都被那层金色晕染得熠熠生辉,仿佛要将人心也一并照亮。
我抵达何大人府邸,门前的侍从早候在侧,见我下车,立刻俯身行礼,引我入内。
未至厅中,便听得阵阵笑声从亭间传出,或高或低,皆带着酒气与春意。
我踏入厅中,与众人一一行礼寒暄。
我被引至偏上之位,武丹跪坐于侧,替我辨认来客。
杯中酒色浅淡,几近透明。
我抿了一口,酸意骤然袭上舌根,齿间发麻,连眉心都跟着一紧。
那酸,不烈,却直往心头钻去,险些破了场面上的从容。
一旁的武丹看在眼里,终究没忍住,低笑出声。
我侧过头去,淡声斥道:“噤笑。”
说完,又蹙了蹙眉,半真半疑地嘀咕,“这酒……莫不是没酿好?”
武丹立刻正了神色,强忍着笑,低声答:“这种酒,名叫雨酿,酸得要命,却因难得,被称作‘世间第一酸’。听说那酸味越浓,越得贵人喜爱。”
我微怔,心中一动,半带玩笑地摇头:“世间果真奇人,连酸楚也要细细品尽。”
说着,将酒盏放下,问道,“你又是从哪听来的?”
他笑着回我:“之前随商船跑南洋,到一个岛上,岛上做主的多是女人。其间有个女商家见我顺眼,非要拿雨酿做嫁妆,要我留下。”
我一怔,带着笑问:“那你怎么没从了她?”
他抿了抿唇,不答,只低头,神情微微有些赧然。
我心下好笑,还想再问,忽觉背脊微微一凉,好似有一道不明的目光落在我背上。
那种被注视的感觉冷得发紧,我下意识回头,却见众人都神色正常。
这么一岔开,便没有再继续追问武丹了。
我端起酒再尝一口,依旧酸得生疼,于是抬眸看向场中的舞姬。
炉火温热,夜风轻漾,亭中陈设雅致,食器皆用小炉温着,菜肴不凉。
何大人待客周全,连舞姬也俱是良人出身,舞姿柔美,不俗不媚。
席间诸人皆循礼度,笑声有分寸,未有半点喧扰。
这样的宴会,在京中有点罕见。
我暗暗记下,心中生出几分好感,想着此人或许值得深交。
正看得入神,忽听武丹压着嗓音道:“爷,那位也来了,一直在看您。”
“什么?谁?”我不自觉地反问。
“李公子。”
我下意识抬眼环顾四周,正首与上座之间皆不见李昀身影。
武丹又俯身,低声提醒:“在最后首。”
曲廊尽头的角落里,李昀独自一人。
那处恰在烛火照不到的暗边,光线止于他肩侧,面上半隐半现。
他坐得笔直,不言不动。
我不知为何,胸口忽地一紧。
那股酒的酸意似顺着喉咙流入腹中,在胃里翻腾不休。
酸得我心口发疼,连呼吸都似被那股隐隐的涩气堵住。
我强自移开目光,指尖在案几上轻敲两下,稳了语气:“他来做什么?”
顿了顿,又添上一句,音色平静得近乎冷淡,“还让人排在最后面,来自取其辱么。”
原本还觉这宴会颇有兴致,如今却同那酸酒一般,酸得人牙根发软。
心中暗暗冷笑,这何大人,也不过如此。
先前我还以为他待人有度,如今看来,果然是见风使舵之辈。
浑然不记得,自己方才还在心里夸赞他“值得结交”。
席上灯火摇曳,我的左眼所见皆模糊,右眼又被黑影所罩,视线难辨,李昀的神情自是看不分明。
只觉那暗处的人一动不动,反而更惹眼。
心中越想越烦,怒意反倒被憋成了冷意。
这人就不能识趣点,自己离开?
武丹低声说:“李公子正看着您呢。”他顿了顿,又小声补了一句:“他似乎以为您在看他,神情……变得有点激动。”
我怔住,指尖一紧,几乎是下意识将头猛地转开。
可因着武丹的话,觉得总有股熟悉的慑人目光,静而炽烈,紧紧跟随着我。
原来,目光的源头在这。
又坐了片刻,我忽地起身,对武丹道:“回去了。”
走出曲廊,我随意唤来一个小厮:“转告你家大人,卫某今日不胜酒力,先行一步,改日再叨扰。”
小厮应声,躬身行礼,在前面领路,将我们送出府门。
但还不等我登上马车,身后就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等下。”
那声音低沉沙哑,像被寒气磨过的铁。
武丹立刻上前一步,挡在我身前。
我循声望去,只见李昀立在数步之外,还裹着厚重的冬袍。
若之前他还撑得起一件大氅,那么现在,这厚重的冬袍都压不住他消瘦的身形了。
他的衣角微微扬起,影子拉得细长,显出几分落魄的清冷。
我浑身一震,顿时愣在原地。
他再次开口,声音比方才更低:“小山,我有话想和你说。”
我抬了抬下巴,强自镇定,语气平缓:“你想说什么?”
他踌躇片刻,见我并无要与他独谈的意思,便止步原地。
但不肯让开,也不说话,只定定地望着我。眼神倔强寡言,却又执拗地藏着一丝希冀。
那一瞬间,我喉间一紧,仿佛被什么哽住,吞不下去吐不出来。
武丹察觉异样,侧身低声:“爷,您没事吧?”
我恍惚地点了点头,嗓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嗯,走吧。”
我转身登上马车,未再回头。
像躲避一般,余光都没有再瞟过去。
马车渐行渐远,何府被甩在身后。
许久,武丹才放下掀着的帘,犹豫片刻,低声道:“他……跑着跟了几步,后来跟不上,就停下了。”
我“哦”了一声,神色平静,声音几乎被马蹄声掩没。

可李昀,似乎并不允许我这样做。
自那之后,他开始明目张胆地跟着我。只要我出席宴会,他必定在场。
但他从不在人前与我交谈,却总是坐在无人问津的角落里,默默地注视着我。
他不避人,不掩情,仿佛那一份静默本身,便是他最后的执拗。
有多少次,我听到有人在背后窃笑,说他如今狼狈,昔日的羽林大将军成了废人。
甚至当着他的面,指着那只再也握不起筷子的右手,半真半假地嘲问——
“李世子,使左手还使得习惯么?”
那一瞬间,我的双拳不由自主地握紧,呼吸也变得急促。
武丹凑近,低声问我,要不要去教训他们一顿。
我这才回神,原来我竟在替他动气。
那种突如其来的愤怒,让我自己都觉得可笑。
明明一切已与我无关,却还是被他牵着心绪,连这份不甘,也显得可笑。
直到我又一次在梦魇中惊醒。
浑身是血的李昀,再一次出现在我的梦中,朝我伸出那只残破的手。
我在梦中喊不出声,只觉得胸口发闷。
醒来时,天色未明,窗外一片灰蓝,冷汗已将衣襟浸透。
我心中只浮起一个念头: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再这样下去,先撑不住的人,是我。
而且,我也是真的,不愿他再被人冷眼嘲弄。
他曾为这片山河浴血奋战,不该被讥笑到这般地步。
哪怕再恨,我也不愿再见他如此。
更何况,我与他之间的账,早已清算干净,他已经赔给了我。
至于他想要的别的什么,我既不清楚,也不想再去探究。
我告诉风驰:“下次再看见李昀在府外徘徊,叫他进来吧。”
风驰微微一愣,说:“爷……他现在就在呢。”
我闻言也愣住,愕然过后,心里泛起说不上是哪一类的惆怅:“那就今日。你将他带去前厅。”
“是。”
风驰退下,脚步声渐远。
我站在原地,发了一会儿呆,才缓缓迈步,朝前厅走去。
走至廊下,恰好与李昀打了个照面。
他见了我,露出一个极轻的笑。
那笑容不甚明显,却是真心的,眼底藏不住的欢喜,就那样赤裸裸地写在脸上。
我侧了侧头,不动声色地吩咐:“去沏一壶好茶来。”
然后示意李昀进前厅入座。
坐定后,我抬眼,正看到站在厅外的春生与风驰,心中继续浮起那种难以言明的滋味。
我真的觉得很累了。
从那滔天恨意中挣脱出来,已经用尽了我太多力气。
我现在只想快点将京里的一切收尾,然后回到南地去,守着家人。
我转回目光,看向李昀有些僵硬的坐姿,直截了当地问:“你一直跟着我,到底想说什么?”
李昀冲我牵起嘴角,有些试探地柔声说道:“我前几日去求了一位御前的老大夫,他说可以看看你的眼睛。”
我一愣,心头仿佛被什么轻轻撩了一下。
有一瞬间,几乎无法控制地生出一点期待,那种久处黑暗的人听到“光明”一词,便不由自主伸手去抓的本能。
可我旋即压下那点荒唐心思,并厌恶他提出这等话来撩拨我。
他可知,那老大夫的“或许能治”,落在我耳中,却比宣告绝症还叫人难受。
得了绝症的人,自会偷偷幻想着奇迹,可若真有人当面与他提起,便成了最残忍的安慰。
我不需要希望。
“你不必再寻了,”我语气平静,“我府中大夫早已看过,所中之毒,唯有一味可解——霜岚草。”
我顿了顿,垂眸道,“那草生于高山之巅,花色如霜,隐于云岚之间。寻常之人,无缘得见。”
这话是我信口胡诌,不愿再和他多费口舌,只求他听后能知难而退。
却不想他神色一震,竟立时站了起来,眼中像点燃了火光:“当真?”
我怔住,撇了下嘴,不自然地说:“当然是真的。”
他满眼惊喜地看着我,眉梢都染上了喜色。
“我去,”他说得急切,“你等我,我去将那草摘来。”
我没有应声,不知怎么回答,我不过是想将他支远些罢了。
不愿再看他带着那副形销骨立之躯,执拗地跟在我身后。
每每见他如此,我心口便像是被什么揉住,一下一下,令人烦躁。
我不喜欢这样的感觉。
或者说,我如今只想求一份清净太平,不愿再受牵动,不愿再心软。
可看李昀起身就要走,那神情竟像立刻便要启程,我还是下意识轻轻唤了一声:“诶——”
我不知自己那一刻的神情如何,只觉喉咙有些发紧。
他眼中亮光一闪,像被我这声唤住,几步折返回来。
他低着头立在我面前,声音低沉而笃定:“我虽是个废人,但我一定有办法将那花取来。你等我。”
他的目光牢牢地落在我脸上,像要从我眼中找什么答案。
我张了张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他忽然又笑了,笑意清浅:“别担心,有你等着我,我一定不会有事。”
我目送他离去,久久没有挪开眼睛,想骂他是傻子。
除非这世上真有神仙,不然我的眼睛,早已无药可救。
我都已经认命了,他又何必这样追着不放。
转眼,已是一个半月过去。
院中郁金香盛放,姹紫嫣红,花团锦簇。
如此美景,本应叫人心生欢喜,可我心头却总缀着一丝隐约的愁绪。
无论我在忙些什么,它总能趁隙而入,悄悄掠过心底,如风拂水,不留痕,却久久不散。
思忖久了,我就不再想了,好像真的渐渐淡忘了。
直到这天夜里。
窗外一片清寒,夜雨初歇,春风乍暖未暖。
我忽见廊下立着一人,一袭黑衣,面色苍白,神情憔悴得几乎让人不敢认出。
李昀站在窗前,沉默不语,风尘仆仆,双眸深陷,唇角泛白,眉间尽是疲惫。
我起初以为自己在做梦。
直至他从怀中取出一方木盒,指节泛白,木盒与指骨磕出的细响清晰入耳,我才蓦地一惊,意识到他真的站在眼前。
我惊愕地看着他,见他在与我视线交汇的那一瞬,眼中瞬间迸发出喜悦的情感。
只是这光未持续半息,便骤然缩紧,像看到了什么不可置信之事。
他视线落在屋内。
武丹自内室走出,外袍未整,鬓发微乱。
李昀的目光一下凝住,神情一僵,像是当胸挨了一拳,整个人都僵在原地。
他看着武丹,又看着我,像是无法相信,又仿佛早已预感。
他张了张口,声音发紧:“他为何从你屋中出来?”眼神锁住我,“你们,是什么关系?”
我一愣,下意识看向武丹,随即一瞬间就明白李昀在想什么。
一时间,对他半夜而来的那点担忧,倏然褪尽。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说不清的、刺痛的愤怒。
我也不解释,只静静地看着他,语气平静得近乎凉薄:“这与你无关。你来做什么。”
他喉头滚动,眼底溢出难以遏制的情绪,好似无法接受般,却只低低念着:“你不能这样……不能……”
我眼神一沉,咄咄逼人:“不能怎样?你消失那么久,再半夜跑到我屋中,就为了看这个?”
话音未落,他忽然翻窗而入。
我心下一惊,不由后退一步。
他似没察觉,步步朝我逼近,眼中血丝密布。
“我将花取来了。”他声音沙哑到近乎破碎。
我看着他,木盒上还有血迹,想必是一路磕碰所致。
他到底是怎么上的山,又是如何下来的?
可我没有问出口,面上无动于衷。
武丹默默站至我身侧,在李昀再度靠近时,毫不犹豫地挡在了我身前。
李昀沉沉地盯着我,神情仿若幽冥阴影,见我迟迟不肯接下那木盒,指尖轻动。
武丹看准时机,开口道:“李公子,夜深了,请回吧。”
李昀微垂眼睫,转过目光看向武丹。
那目光却十足高傲,居高临下,语气冷漠中带着几分轻蔑:“主子说话,也轮得到你插嘴?”
这一句落下,如同利刃刺进我胸口。
我仿佛一瞬间看见了多年前那个自己,被轻视、被看低、被当作尘埃一般对待的模样。
我眯起眼,冷笑一声:“你不请自来,深夜入室,又算什么?轮不到你来教训我的人。”
“你的人?”李昀一眨不眨地看着我,表情越来越阴沉,声音摄人。
随后,他像是压抑到了极点,忽然一步跨前。
我却冷着脸,抬手将他手中的木盒一把打落在地。
木盒封得极紧,在地上滚了几圈,没有摔开。
但在寂静的屋内发出清脆一响,刺得人耳膜生疼。
下一霎,武丹像是接收到了什么信号,猛然上前,一把扣住李昀的手腕。
两人瞬间纠缠在一起,撞翻了屋中几张椅凳,乱响一片。
我怒火中烧,想要大声斥责,可当目光触及那混乱之中踉跄的身影,心头那团火却生生卡在喉间,无法喷薄而出。
李昀的右手使不上一点力气,左臂又被武丹紧紧锁住,毫无还手之力,像是困兽落入陷阱,徒然挣扎。
他脸上露出明显的挫败,气息紊乱,那狼狈的模样一下一下砸在我心上。
我猛地闭了闭眼。
我不想心软。
更不想后悔。

武丹松开,我看到李昀踉跄一瞬。
他垂着头,黑色夜衣在灯火下泛着冷亮的光,那不是绸缎的反光,而是血浸出来的亮。
我的心不受控地一紧,随即咬牙,将那点动摇硬生生压下。
我抬手,将盒子掷向李昀。
他没有接,盒子砸在他肩头,又咕噜噜地滚落在地,停在他脚边。
“这草根本就没用,我是故意骗你的。”我的声音听起来冷淡平稳,甚至连我自己都觉得陌生。
那一瞬,我仿佛脱离了身体,灵魂悬在屋梁之上,冷冷俯视着屋中这一幕。
李昀的胸膛剧烈起伏,像是压着剧痛,无法站立般,盯着我,想要从我脸上找出一丝缝隙。
许久,他喃喃道:“你为什么……又骗我?”
我看着他瘦得脱形的面庞、满是血污的衣裳,那狼狈得几乎让人心疼的模样,忽然间气得眼眶发红。
“因为你烦。”我咬牙切齿道,“因为你一次次打扰我的生活,我不想再见到你,所以随口编了个理由赶你走。”
李昀凝望着我的眼睛,声音极低:“你可以告诉我……我就不会再来你眼前烦你。”
“是吗?我没说过吗?你怎么做的?每次宴会都跟着我,装得像情圣一样。”我感觉自己的嘴唇在颤抖,声音也在颤抖,气都乱了,“难道就许你骗别人,不许别人骗你?李昀,你骗我时,不也把我耍得团团转?”
这样的话,说了多少次?
一次次地争,一次次地绕回来,像是在泥潭里互相拖拽,明知没结果,却仍谁也不肯先放手。
不只是他没放过我。
我又何尝,真的放过了他。
李昀站在我面前,一身疲态,脸色苍白,唇角干裂。
衣襟上血迹未干,眼底却仍藏着一丝执拗的希冀。
他还想说什么,却被我一声冷笑打断。
“你装出这般苦情模样,到底是要为难谁?”
他愣住。
我盯着他:“你口口声声说着你的苦衷,不停地重复那些‘不得已’。然后呢?你以为我听了,便该原谅?便该接纳?”
我强撑着一口气,语气冰冷,质问他,“我不肯接受,你就要这般!拖着带病的身体,逼自己撑着一口气,折磨得不成人样!然后一遍又一遍地出现在我面前,只为叫我生出愧疚?”
他的喉结动了动,像是想开口,却没能发出声音。
我嗤声而笑,每一字都似淬了冰锋:“若这便是你所谓的情意,那这情意,未免也太过自私。无论我对你尚存几分旧情,还是早已恩断义绝,如此法子,我都无法容忍。”
我目光直视他,眼神如刀,声线低沉,“我若还有情,你这般模样就是在拿命惩罚我。而我已无情,你现在所做的一切,便只是在干扰我的生活。”
他沉默着,久久不语。
“你总以为你了解我,妄想故技重施,来赌我的善心,博我一时心软。”
我冷冷地问:“你觉得,这样对吗?这样的感情,对吗?”
李昀低着头,肩背微颤,像是终于撑不住,连脊梁骨都软了几分。
可我没有半点怜惜,只觉得心底那口怒气越烧越旺。
我一步步逼近,比任何时候都狠:“李昀,你自怨自艾,被人取笑的样子,不是可怜,而是可悲。你这副样子,于我而言……只觉难堪。”
“只会让我,更加看不起你。”
李昀张了张口,未及言语,唇角却忽地溢出一线血丝。
我胸口剧烈起伏的呼吸猛地顿住,像是被什么狠狠扼住了喉咙,整个人怔在原地,被他这副模样吓了一跳。
他察觉后,马上抬手,一把将唇边那抹血迹擦去。
可越是这样,越难掩狼狈。
那抹猩红在他指尖划过,像火一样灼得我眼睛发痛,心头乱得几乎要炸裂。
所有压着的怒意、话语、情绪,此刻全都卡在喉头,上不去也下不来,生生堵在胸膛里,像是乱窜的火蛇,逼得人发疯。
李昀的身形忽然摇晃,摇摇欲坠。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迈出一步,手臂已微微抬起,几乎就要去扶他,却又在最后一刻,生生遏制住。
他别开头,像是躲避,又像是再也承受不起。
脸色灰白得骇人,眼底一片死寂的暗色,如同被长夜吞没。
而我,似已被抽去了力气,只能僵在那里,手指蜷缩,却始终没能伸出去。
半晌,他转了过来。
眼神恍惚,像是想勉力挤出一个笑,说点什么,却发现根本无法做到。嘴角刚动了一下,就失去了力气,沉沉垂落下去。
空气凝滞,死一般的寂静。
一时间,屋内没有一丝响动,武丹默默低下了头,站在一旁装作不存在,连呼吸都放轻了。
我不知道那样的沉默到底持续了多久。
也许只是片刻,也许很久很久,久到让我几乎忘了自己刚才说过什么,做过什么。
直到李昀终于动了。
他终究没有说出一个字,只是转身,伸手打开房门。
动作轻得没有一点声响。
然后,他走了出去。
门没有关严,微风轻轻将它吹开一道缝,发出“吱呀——”的声响。
那响声断断续续,到了第五声时,廊下已听不见半点脚步声。
我猛地回头,盯着武丹,声音陡然拔高:“你衣裳是怎么回事?我跟你说了多少次,在府里也少给我嬉皮笑脸!”
武丹低着头,一动不动。
“说话!”
“回爷的话……是、是被蚊子咬了。”他嗫嚅着,“有点痒,然后听到动静,一时着急就冲进来了……”
我眼前一阵发黑,闭上眼睛,咬着牙,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不知道究竟该怨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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