娃娃的胸口,贴着一张泛黄的符纸。
上面用墨笔,清晰地写着一行小字。
无执的视线落在上面。
琉璃般的眸子,在晦暗的光线下,深不见底。
那上面写的,果然是生辰八字。
他想起了昨日在王二牛家中,看见的那个布娃娃,和他手里的这个应该是一对。
王二牛看到布娃娃的瞬间,心理防线彻底崩溃。
他双腿一软,“扑通”一声,瘫坐在地,浑身抖如筛糠。
无执站起身。
清晨的阳光,终于有几缕穿透了槐树的枝叶,斑驳地落在他肩头。
他垂眸,看着瘫倒在地的王二牛,和一旁面如死灰,眼睛却无比怨恨盯着王二牛的翠兰。
无执的脸上,没有怜悯,也没有愤怒。
他随手将那沾满泥污的布娃娃,扔在了王二牛的面前。
布娃娃在湿泥上滚了一圈,那诡异的笑脸,正好对着王二牛惊恐万状的眼睛。
“啊!”
王二牛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手脚并用地向后蹭,仿佛那不是一个布娃娃,而是一条毒蛇。
谢泽卿发出一声极轻的嗤笑,充满了不加掩饰的鄙夷。
无执转身,面向那个躲在他身后,只敢露出一双眼睛的“招娣”。
“贫僧可助你寻母。”
“招娣”体内的怨灵,猛地抬起头,眼里尽是惊喜。
“但你须得先从她体内出来。”
“招娣”闻言,激动地点点头,“我只想找到我妈妈,找到了立即出去!”
无执静默了一瞬,再次开口问道:“你的母亲,可是姓李?”
血污的小手,猛地抓住了无执的僧袍下摆,力道大得几乎要将布料扯破。
“大师,你、你怎么知道?!”不再是恐惧,而是陡然升起的,几乎要冲破喉咙的激动与希冀。
“你认识我妈妈?”
小女孩的魂体,紧紧贴着他。
无执转过身,清冷的目光投向还瘫在地,惊魂未定的王二牛。
谢泽卿的视线也随着他,不耐烦地从碍眼的小鬼,移到了那对夫妻身上。
被两道截然不同却同样具有压迫感的目光注视,王二牛一个激灵。
“王施主,那位李婶儿她……”
“李、李婶儿?”王二牛像是被惊雷劈中,涣散的眼神瞬间清明了些许。他连滚带爬地想站起来,却又腿软得使不上劲,模样狼狈至极。
“李婶儿,李婶儿她还在,我可以带你们去见她……”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又低了下去,“就是……她精神有些不正常。”
“走吧。”
“哎、哎。”
王二牛挣扎着从泥地里爬了起来。
“她家就在村东头!大师,还有这位……,俺这就带你们去!”
一行人穿过泥泞的村道,很快便来到了村东头。
无执步履平稳,素白的僧袍下摆,被一只冰凉的小手紧紧攥着,力道之大,像是溺水之人抓住唯一的一根浮木。
他能察觉到,身后小小的魂体,正因激动与期盼而微微颤抖。
走在身侧的谢泽卿,依旧板着那张英俊的脸,周遭的空气,都因他那不加掩饰的烦躁,冷冽了几分。
谢泽卿的视线,很难不落在那只抓着僧袍,染着污迹的小手上,他不善地停留了一瞬,凤眸中闪过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嫌弃。
倒不是嫌弃那污迹。
走在前面的王二牛突然停下脚步,不再往前。
几人疑惑地看去,眼前是一座孤零零的砖瓦房。
锈迹斑斑的铁门,歪歪斜斜地挂在门框上,随时都会倒塌。
院子里,水泥铺就的地面上,堆满了各种杂物。
烂掉的菜叶,破损的农具,还有一个缺了轮子的儿童三轮车,被岁月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败。
无执的视线,穿过这片狼藉,定格在了院子中央。
那里,放着一把老旧的竹椅。
一个老妇人,坐在椅子上,背对着门口。
她的头发已经花白,乱糟糟地披散在肩上,遮住了大半的侧脸和佝偻干瘦的身形,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老妇人一动不动,怀中紧紧地抱着洗得泛黄的旧枕头,如同抱着世间最珍贵的宝贝。
“那个……那个就是李婶儿。”王二牛的声音压得极低。
“妈妈……”
一声几乎揉碎的带着哭腔的呜咽,在无执身后响起。
那只攥着他僧袍的小手,骤然收紧。
院子中央,抱着枕头,如石像般的老妇人,花白的头颅似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妈妈……”
院中的老妇人,听见了这声微弱的呼唤。
她转过身,动作僵硬,一张布满沟壑的脸,双眼浑浊,没有焦距。
视线穿过了门口的几个人,却没有丝毫反应,只是嘴唇不停地开合着,絮絮叨叨地念着什么。
声音很轻,被风一吹就散了,听不真切。
可无执清晰地感觉到,身后那个小小的魂体,在一瞬间僵住了。
那是一种从灵魂深处泛起的,极致的冰冷。
老妇人抱着泛黄的枕头,从竹椅上站了起来。
她动作迟缓,一步一步,朝着门口的方向挪过来。
随着她的靠近,那含混不清的呢喃,终于清晰地钻入了每个人的耳朵。
“小浩……妈妈给你做了你最爱吃的糖糕……”
小浩,不是她的名字。
无执察觉到小鬼的情绪变化,用眼神询问王二牛。
王二牛咽了口唾沫,叹了一口气,语气里满是惋惜,解释道:“小浩是李婶儿子的名字。”
“她闺女……就是这个……被献祭后不到半年,儿子染上天花,没几天,也跟着去了。”
无执身后那缕微弱的魂火,最后一点支撑着她的怨与念,正在飞快地崩塌,消散。在剧烈地摇曳了一下后,骤然黯淡了下去。
那是,被整个世界彻底抛弃的,绝望。
原来,妈妈不是因为思念她才疯的。
原来,妈妈的心里,没有她的位置。
原来,她真的被母亲遗弃了。
小鬼不再发抖,不再哭泣,也不再看自己的母亲
她转过小小的头颅,视线越过了所有人,看向还瘫在不远处,倚着树干的翠兰。
小鬼的眼中,没有了怨毒。
只剩下了一丝,浓得化不开的羡慕。
这个叫“招娣”的女孩,有一个会为了她,不顾一切的妈妈。而她的妈妈,已经只记得她的弟弟了。
攥着无执衣摆的小手,终于松开。
无执垂眸,灰白的僧袍下摆,被血污和泪痕染脏的地方,此刻空空如也。
一缕比晨雾更淡的青烟,从“招娣”的身体里,袅袅升起。
那青烟在半空中,凝聚成一个半透明的瘦弱的小女孩模样。
她的脸上不再怨毒,不再疯狂。
那张小脸上,只剩下看透一切的,令人心碎的平静。
她对着无执,深深地弯下了腰。
然后转过身,最后看了一眼那个抱着枕头,依旧在声声呼唤着“小浩”的,疯癫的母亲。
眼中,再没有一丝波澜。
无执抬起,柔和的金色光晕,自他掌心绽放。
“前尘旧梦,皆为泡影,放下执念,往生极乐。”
梵音阵阵,金光如莲。
小女孩的魂体,被金光笼罩,在这片温暖的金光中,变得越来越淡,越来越透明。
她的脸上是解脱般安详的微笑。
魂体化作万千光点,如夏夜的萤火,绚烂一瞬,便彻底消散在了晨曦之中。
谢泽卿安静立在一旁,狭长的凤眸注视着无执。
这和尚眉眼低垂,神情淡漠,仿佛刚刚超度的,只是路边一朵无足轻重的花。
可谢泽卿却觉得,那双总是无波无澜,映着天上星辰般琉璃的眸子里,分明沉淀着一丝极淡的,几乎要被晨光揉碎的哀伤。
不是怜悯,也不是同情。
是在见证了注定的悲剧后,无声的叹息。
谢泽卿活了太久,见过太多道貌岸然的伪善,也见过太多故作慈悲的嘴脸。
可眼前这个和尚,不一样。
他的哀伤是真实的,如同他周身那股不染尘埃的干净气息一样,真实得让人生不出半点质疑。
她放声大哭,哭声里满是劫后余生的委屈和恐惧。
一直无力地倚靠在远处树干上, 面如死灰的翠兰,在听到这声哭喊的瞬间,身体里不知从哪儿爆发出一股惊人的力量。
她猛地从地上弹起,踉跄着,几乎是连滚带爬地, 朝着女儿的方向冲了过去!
那速度, 快得一点也不像刚刚还奄奄一息的妇人。
“招娣!我的招娣!”
翠兰一把将扑在她怀里, 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女孩搂得更紧。
她用自己的身体,严严实实地挡在了女孩面前,警惕地将后背留给了不远处的丈夫。
“不怕, 不怕……妈妈在,妈妈在这里……”她一边抖着声音安抚, 一边用布满薄茧的手,胡乱地擦拭着女儿脸上的泪痕与污迹。
那动作, 温柔到了极点。
无执的视线,从这对相拥的母女身上移开, 扫向还愣在原地的男人。
憨厚朴实的脸上, 劫后余生的庆幸还未完全浮现,一丝来不及掩饰的, 浓重的失望, 便已如阴云般掠过他的眼底。
虽只有一瞬, 快得如同错觉,却被无执看得清清楚楚。
无执琉璃般的眸子,在那一刻, 仿佛被冰水浸过,最后一丝残存的温度,也消散殆尽。
他想起了那个消散的小鬼。
也想起了,在寺中后院,那些同样因为各种原因被父母遗弃,围着他叫“师父”的小沙弥们。
原来世间的悲欢,从不相通。
所谓的亲情,在某些人眼中,竟真的可以明码标价,轻如鸿毛。
站在他身侧的谢泽卿,敏锐地捕捉到无执周身气息的微小变化。
视线顺着无执的目光望去,正好将王二牛脸上那抹转瞬即逝的晦暗尽收眼底。
身为帝王,阅人无数。
只一眼,便洞悉了那失望背后,所有肮脏、自私的算计。
“你可曾后悔?”
无执清冷的目光,平静地迎上了鬼帝探究的视线。
那双眸子,干净,剔透,像一片无风的湖。
没有愤怒,没有失望,甚至没有了方才那一闪而过的哀伤。
只剩下,一片亘古不变的,慈悲的虚无。
“贫僧渡的是魂,救的是命。”
他开口,声音平淡如水,却字字清晰。
“至于人心……”
无执微微一顿,视线越过谢泽卿的肩头,再次落向远处那个抱着女儿,如同一只护崽母兽般的翠兰身上。
“从不由我。”
话音落下。
翠兰突然抱着女儿,“扑通”一声,直直地跪在了泥地里。
冰冷的泥水,瞬间浸透了她单薄的裤腿。
“大师!大师!”她声音嘶哑,带着哭腔,额头一下又一下,重重地磕在地上。
砰,砰,砰。
每一声,都沉闷得让人心头发紧。
怀里的小女孩被颠簸得止住了哭,茫然地看着自己的母亲。
无执伸出手,却并未去扶。
“不必如此。”
翠兰抬起头,满是泪痕与泥污的脸上,是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大师,谢谢您,谢谢您救了我的女儿……”
她哽咽着,视线刀子一样剜向自己的丈夫。
“王二牛。”她一字一顿道,“我们,离婚吧。”
王二牛闻言如遭雷劈,整个人僵住,满眼难以置信。
“你说什么?你疯了?!”
“我没疯!”翠兰的胸膛剧烈起伏,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刺耳,“我以前是疯了!才会信了你的鬼话,才会以为给女儿取名‘招娣’,你就能把她当个人看!”
“你这个疯婆子!你胡说八道些什么!”王二牛的脸涨成了猪肝色,他冲上来,想去拉扯翠兰。
王二牛蒲扇般的大手,裹挟着恼羞成怒的劲风,眼看就要扇到翠兰的脸上!
翠兰下意识地闭上了眼,却依旧死死地将女儿护在怀里,脊背挺得笔直。
王二牛高高扬起的手僵在了半空中,动弹不得。
他的脸上,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换上了一层死人般的青白。
豆大的冷汗,从他额角滚落。
源于生物本能的,极致的恐惧。
一股无形的、森然的寒意,如同数九寒冬的冰水,从王二牛的脊椎骨,瞬间灌顶而下。
那只蒲扇般的大手,距离翠兰的脸颊,不过寸许却像是隔了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
谢泽卿淡淡扫他一眼。
轻蔑,冰冷,和在看一只脚下微不足道的蝼蚁没有区别。
无执迈开步子,走到王二牛面前。
随着他的靠近,那股几乎要将王二牛碾碎的恐怖威压,如潮水般悄然退去。
王二牛顿觉浑身一松,整个人像一滩烂泥,彻底瘫软在地。
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贪婪地呼吸着失而复得的空气。
他甚至不敢抬头去看。
只看到一双洗得干净的僧鞋,停在了他的视线里。
“那个道士。”
“是谁?”
王二牛猛地抬起头,对上了那双洞悉一切,清澈的眼眸。
在那样一双眼睛的注视下,所有的谎言、狡辩、伪装,都变得无所遁形。
王二牛的心理防线,在经历过极致的恐惧和此刻的审视后,彻底崩溃。
“我……我说……我全都说……”
半年前,一个自称“青云子”的游方道士路过村子,得了王二牛家媳妇一口水喝,便“好心”给他指了条“明路”。
说他家女儿招娣,命格克父,乃是破家之相。
唯有用她的命,在这棵通灵的百年老槐树下,设下一个“替身转运阵”,献祭给山鬼,方能为王家换来一个男丁,改变穷困潦倒的命数。
“……他说……他说只要招娣没了,我很快就能有个大胖儿子……”
“那道士长什么样?”无执继续问道。
王二牛摇了摇头,“没看清。”
“那道士身上披了件宽大的黑袍,兜帽深垂把脸都盖住了。”
话落,无执与谢泽卿双目对视。
王二牛的描述不像是平常道士的打扮,更像在兰若大剧院看到的那群巫祝!
翠兰看也没看身前的变故,死死地抱着自己的女儿,低下头,用脸颊轻蹭女儿冰凉的小脸。
“妞妞,不怕,妈妈在。”
她吻了吻女儿的额头,抬起头,再次看向无执,目光坚定。
“大师,我要带女儿回我娘家。我也不让她再叫‘招娣’了。我的女儿,她不欠谁一个弟弟,她就是她自己,她该有自己的名字。”
无执看着眼前决绝的脸,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好。”
只一个字,却给了翠兰无穷的力量。她对着无执,露出失去女儿这么多天以来,劫后余生的,挣脱枷锁后,发自内心灿烂的笑容。
翠兰感激地看了眼谢泽卿,随即抱紧了女儿,对无执道:“大师,我们……我们现在就走。”
她怕多留一刻,这个男人又会生出什么幺蛾子。
无执安抚道:“我们陪你回去收拾东西。”
翠兰含着泪,用力点头,抱着女儿起身。
王二牛在谢泽卿如影随形的威压下,低着头一言不发。
翠兰紧紧抱着怀里不再哭闹的女儿,小女孩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走在母亲身侧,长得极好的和尚。
从昨天,到今晨奔波,无执滴水未进,粒米未沾,身体早已到了极限。
眼前景物,出现细微重影。
到达二层小楼。
翠兰拉着女儿的手,径直走向二楼飞快地收拾着本就不多的衣物。
王二牛像个游魂,在客厅里来回踱步,几次想冲进去,在触及门口那道冰冷视线时,硬生生止住了脚步。
谢泽卿靠在门框上,双手环胸,与生俱来的帝王威压,足以让任何宵小之辈望而却步。
无执朝皮革沙发,迈步走过去坐下。
紧绷了一夜的神经彻底松懈。
疲惫从四肢百骸深处,一波一波地涌上来,要将他的意识吞没。世界开始晃动,耳边的声响,变得遥远而不真切。
冰冷的人造皮革,透过单薄的僧袍,将寒意传到无执的肌肤上。眼皮重若千斤。
意识沉入黑暗的前一秒,无执看到谢泽卿朝他快步走来。
那抹玄色身影,化作一道残影。
在无执的身体彻底滑落沙发前,一双冰冷但有力的手臂,稳稳地接住了他。
谢泽卿的脸色沉如寒潭。
他单膝跪地,轻轻调整怀中人的姿势,让无执能更安稳地靠在肩上。
“无执?”
谢泽卿试探性地唤道,声音里是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紧张。
怀里的人没有回应。
素来清冷,仿佛万事不萦于心的脸上,此刻血色尽褪,只余一片苍白。
长而密的眼睫,蝶翼般安静垂落,脆弱得,仿佛一触即碎的玉器。
在彻底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无执凭着本能伸出手,死死地攥住身边那片熟悉的,带着一丝龙涎香的衣角。
谢泽卿垂眸,伸出修长的手指,指尖带着一丝鬼气特有的阴寒,轻轻探上无执的颈侧。
脉搏微弱,几不可闻。
“……冷。”
昏沉中,无执的嘴唇无意识地翕动,吐出模糊的音节。
无执像坠入了一片冰冷的海,意识被无边无际的黑暗与疲惫包裹,不断下沉,下沉……
唯一能感觉到的,是那股托着他的,森冷但坚实的力量。
很矛盾的感觉。
像在数九寒天里,抱住了一块万年不化的玄冰。
冷得刺骨,却又是唯一的浮木。
谢泽卿的心,猛地揪起。
他下意识地收敛鬼气,将怀里的人抱得更紧了些。
凤眸眼底是连阴司都要为之震颤的业火。
因这怒气,一股浓郁如墨的阴气就要自谢泽卿体内爆发,被他以强大的意志力,强行束缚在周身三尺之内。
阴气并未外泄伤人,凝练成精纯至极的能量,被龙气包裹着。
谢泽卿修长的手指覆上无执光洁的额头。
冰冷触感,通过肌肤相触,源源不断地渡入那具身体里。
“滋啦!”
客厅顶上的白炽灯,发出刺耳的电流爆鸣,猛地闪烁起来!
忽明忽暗的光线,将两人的影子在墙壁上拉扯、扭曲,如挣扎的鬼影。
就在此时,一直畏缩在角落的王二牛,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
他见那煞神般的男人,所有心神都系在小和尚身上,脚下悄悄挪动。
“再动一步,朕便让你神魂俱灭。”
冰冷刺骨,不带丝毫感情的声音,仿佛九幽之下的寒冰,直直闯进王二牛的脑海。
王二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钉在原地, 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他甚至没看清那煞神是如何出手的,只觉得脖颈一凉,一柄无形的刀已架在他的命脉上。
谢泽卿头也未回, 那双金色的凤眸,死死锁在无执苍白的脸上,明明做着凶煞的事,那双眸中竟无半点狠厉。
二楼,翠兰收拾东西的动静停了下来。她背着鼓鼓囊囊的背包, 牵着女儿, 小心翼翼地走下楼梯。
“大师他……”看见在沙发上睡着的无执, 翠兰担忧地开口。
王二牛刚从谢泽卿的威压下喘过气,眼中闪过怨毒与不甘,目光扫过沙发上的人。
“报应……”他到了嘴边的话还未及说完, 便被一股如山的压力当头压下,双腿一软, “扑通”跪倒在地。
鬼帝的威严,岂是凡人可以挑衅。
谢泽卿的视线如利剑般钉在他身上, “管好你的嘴。”
“再让朕听到半句不敬之言……”他微微一顿,唇角勾起冷冽的弧度, “朕会让你亲身体会, 什么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恐惧无声蔓延, 如无数冰冷的钢针扎进每个毛孔。王二牛眼球凸出, 惊骇到极致。
谢泽卿懒得再多看一眼。
他睥睨众生的凤眸落回沙发上那张苍白的睡颜, 足以冻裂山河的杀意,在触及无执安静的眉眼时,悄然消融。
时间仿佛在他身边凝固。
而沉入黑暗的无执, 正坠入一场没有尽头的梦。
刺骨的、无孔不入的冷。
他仿佛又回到被遗弃的那个冬天,孤身站在寺庙厚重的朱漆门外。
风雪如刀割在脸上。“妈妈……”一声无助的呢喃,消散在风里。
没有回应。
就在意识即将被冰冷黑暗吞噬时,一缕奇异的暖意,忽然从他紧握的指尖传来。
像冬日禅房里,透过窗格照进来的第一缕阳光。
无执用尽全力抓住这唯一的热源——带着熟悉的、令人心安的香气。
他的意识在一片严寒中被强行唤醒,仿佛沉在深不见底的冰湖,四肢百骸僵硬麻木。
一股力量正从额头涌入,驱散他体内盘踞的死寂。
无执缓缓睁眼。
眼皮沉重如黏连,他费力掀开一道缝隙。睫毛上仿佛凝着寒霜,视野模糊。
唯一清晰的,是近在咫尺的一张脸——英俊却极具攻击性,眉眼间戾气与焦灼交织。
离得极近。
凤眸狭长,眼尾微挑,瞳底金色龙纹倒映着无执苍白的脸。
近到能感觉到对方微凉带鬼气的呼吸,若有似无拂过脸颊。
谢泽卿显然没料到他会此刻醒来,睥睨众生的凤眸中闪过一丝惊愕。
下一秒,那张俊脸猛地向后撤开。
“谢泽卿……”无执嘴唇翕动,声音沙哑干涩。
“醒了?”谢泽卿嗓音紧绷,随即恢复惯有的语调,“再不醒,朕……就把你扔在这儿喂老鼠。”
无执对他的威胁不以为意,目光投向天花板上明明灭灭的白炽灯,一切仿佛被罩上一层滤镜。
空气中残留着谢泽卿方才爆发的阴冷威压,即便收敛,依旧让客厅如冰窖。
无执了然。
胃里空空,发出无声抗议。他试图撑起身,却牵动全身酸软无力。
还未坐稳,一阵剧烈眩晕袭来,眼前再度发黑。
一只手,快如闪电地扶住了他的手臂。
“逞什么能。”
无执借力靠回沙发背,抬眸环顾。
翠兰牵着女儿、背着旧背包站在不远处,一脸担忧。角落里,王二牛如被恐惧钉死的雕塑跪在地上,冷汗浸衣,瞳孔涣散。
谢泽卿一手虚扶无执,周身凛冽鬼气虽收敛,仍将这方寸之地化为森罗鬼域。他凤眸中的金色龙纹在闪烁光线下流淌着暗芒,焦灼未褪。
无执抬起清澈的美目,静静望向头顶挣扎的白炽灯,轻声开口:“灯,要坏了。”
谢泽卿一怔。
无执的睫毛很长,在明明灭灭的光线下,格外吸引人。他侧过脸,毫无血色的俊美面容,在鬼帝的威压和闪烁的灯光下,竟透出一种神佛般的圣洁。
“此物若是损坏,我们需照价赔偿。”
“本寺,经费短缺。”
谢泽卿差点当场表演一个鬼帝的自我超度。
不合时宜的“咕噜”声从无执腹中传出。
空气瞬间凝固。
谢泽卿所有气焰,都在这一声中熄灭,化为复杂难言的情绪。
翠兰端水走来,“大师,喝点温水吧。”
无执接过水杯,“多谢施主。”
“大师,您没事吧?”翠兰小心地问,视线在他与谢泽卿之间游移,“刚才这位先生说‘朕’……我还以为……”她没敢说下去。
无执语气平静:“他爱玩角色扮演,刚才是中二病犯了。”说罢若无其事地将水一饮而尽,喉结滚动,干涸稍解。
递还空杯时,他已恢复清冷出尘:“我们走吧。”
“谢谢大师,谢谢……”翠兰连声道谢,拉着女儿的手又紧了紧,眼眶里似有热泪即将夺眶而出。
一行人走出这间令人窒息的屋子。
谢泽卿走在最后,在关上门的前一刻,金色凤冷冷扫过跪地的王二牛,无声警告。
“咔哒”一声,门合上了,将一切罪恶隔绝。
去往村口的路,阳光正好。
土路两旁的野草,挂着晶莹的露珠。
翠兰抱着女儿,千恩万谢,眼里闪烁着光,“大师,等俺安顿好了,一定去寺里上香。”
妞妞牵着妈妈的衣角,仰起小脸,对着无执露出怯生生的笑。
树下停着无执的小电驴。他跨坐上去,插钥轻拧,电车“嗡”的一声轻响,打破寂静。
谢泽卿飘在他身后,玄色衣袂在风中无声翻飞,如化不开的浓墨。那张俊脸上写满不悦。
无执唇角微勾,稍纵即逝。
谢泽卿看着无执的背影,心头莫名的烦躁再次涌了上来。
他迈开长腿,动作僵硬地跨坐在后座上。
车身因阴气猛沉,剧烈晃动。无执随之轻晃,下意识撑住车头。
“何为……中二病?”谢泽卿冷不丁贴耳问。
无执的睫毛,轻轻颤动。
“认为自己是与众不同的特殊存在。”
谢泽卿了然“哦”了一声,似觉贴切:“朕,确实如此!”
破旧的山门,遥遥在望。
无执将小电驴停在院内,拔下钥匙。
扫落叶的小沙弥们眼睛一亮,围拢上来:“无执师父回来啦!”“师父吃饭了吗?厨房留了馒头。”
无执眼底的冷峭淡去,伸手轻轻理了理小沙弥跑歪的僧帽。
“功课做完了?”
“做完啦!”
“去吧,天凉,别在外面待久了。”
小沙弥们叽叽喳喳的声音,顺着廊道远去,最终消散。
沉重古老的寂静重新笼罩庭院。
无执抬眼瞧了瞧那几处还未修缮的房顶,轻轻叹气,迈开步子往香积厨去。腹中空空如也的饥饿感,正一阵阵地翻涌上来。
厨房狭小而空荡,却被无纳收拾的很整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