阡陌之环by初禾/初禾二
初禾/初禾二  发于:2025年11月0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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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雯认出了梅丽贤,连忙起身,“梅,梅姨。”
“雯雯,你怎么在这儿?”梅丽贤问:“来看病吗?”
“我……”仿佛压抑了很久,君雯一开口,眼睛就红了。
这一瞬,梅丽贤忘了自己已经是将死之人,拉过君雯的手,“这边人多,空气不好,我们去外面走走。”
穿过玻璃走廊,就是住院部,相对菜市场一般的门诊楼,住院部外的广场人少得多。
在梅丽贤的追问下,君雯将报告递给她,因为朱坚寿有糖尿病,她一眼就看出问题,“你这么年轻……”
君雯扯出一个苦涩的笑,“是啊,我怎么都没想到。”
梅丽贤连忙安慰,“不怕,糖尿病能够控制的,不是说得了就完了。你看朱伯伯,几十年不都过来了?没眼瞎没瘸腿,你要注意饮食,我有经验,我跟你说……”
那个下午,梅丽贤拉着君雯分享了很多控糖经验。君雯心情好了很多,又问她怎么了,她笑了笑,只说是来复查。
次日,君雯带着报告去找医生,专程到住院部看梅丽贤。梅丽贤在输液,没有人陪,君雯便留下来,和她说了很久的话。
“具体聊了什么?”岳迁剖根问底。
梅丽贤精神很差,“我记不清楚了,好像是她把工作辞了,但没有告诉小云。”
“她说过她得糖尿病的原因吗?”
梅丽贤闭上眼,看着像是睡着了。
岳迁说:“她说过她十几岁时就确诊多囊卵巢综合征,父母一再忽视,给她巨大的压力,才发展到这一步吗?”
梅丽贤睁开一道缝,摇头,“她只说,是她自己没有常识,没有注意。雯雯是个好孩子,她很孝顺。”
“还有一个问题。”岳迁撑着轮椅,“你的手术是在九院完成,后续治疗、检查,也是在九院,为什么这次住院却选在三院?刘教授对此耿耿于怀。”
梅丽贤咳嗽起来,“我已经没救了,就不想再麻烦他。九院的医疗资源,应该给那些还能救的,更需要的人。”
岳迁说:“刘教授希望救你。”
“没有必要,三院离我家近,我只想最后安安静静地走。”梅丽贤的眼睛又闭上了。
“如果你在九院住院,案子一发生,我们很容易查到你和君雯见过面。”岳迁眼神犀利,“你想要掩饰这一点,还有你们之间的对话。”
梅丽贤眼皮颤抖,好像那枯萎的眼皮下,藏着不能见光的秘密。
“没关系,既然我已经掌握了这条线索,就会继续挖掘下去。”岳迁站直,阴影投射在梅丽贤身上,“对了,林嘉寒最近和你们还有联系吗?”
梅丽贤满目疑惑,仿佛不明白岳迁为什么突然提到林嘉寒。
“朱坚寿遇害当晚,她在镜梅桃源外徘徊,行迹相当可疑。”岳迁说:“我原以为她会解释为什么出现,比如回来看看你们老两口,但她居然一个字都不肯解释。”
梅丽贤脸上的惊愕愈加明显,“她……”
“她越是不说,嫌疑就越是大。”岳迁说:“但我并不认为她是凶手,她应该知道什么,却在替凶手掩饰,不惜把自己也搭上。”
梅丽贤摇摇头,“小林,她早就和我们家没有关系了。”
“是吗?”岳迁退后,“也许我很快就会找到她和你们的关系。”
重案队问询室,君雯比以前每一次面对警察都更加紧张。叶波给她看了一段视频,是老文指认她。
“好,好像就是她,那个让我买椰子糕的女,女人。很像啊,我觉得就是她。”
叶波盯着君雯,“你让他买过椰子糕?”
君雯坐直,“我不认识他,没有见过。”
“但他说就是你。”叶波说:“是你的话,一切就说得通了。朱坚寿一吃椰子糕,血糖就会剧烈波动,甚至晕倒,这种事并不常见,只有朱家人,以及和朱家特别亲近的人知道。以宫小云和梅丽贤的关系,你知道也不奇怪。你从小在造船厂长大,对凉风喜膳也熟。”
“不是我。”君雯的双手在桌子下紧握,“这个人说的不是我。我为什么要害朱伯伯,我都多少年没有见过他了,和他无冤无仇。”
“无冤无仇?不见得吧。如果不是他怂恿宫小云炒股,你们家也不会欠钱,欠钱的那段时间又正好是你学业最重,身体最需要营养的时候。你的中学生活因为股票而变得一塌糊涂,你只能吃馒头、汤泡饭,蛋白严重不足,你的父母又不断向你灌输家里没钱,你只有好好学习,才能改变命运。”
君雯的脸色变得惨白,少女时代的一切似乎卷土重来,没有阳光,只有看不到尽头的阴霾。
“你的痛苦是家里没钱造成的,但归根到底,是因为宫小云跟着朱坚寿炒股。以君明的收入,你们家在造船厂本来算是不错的家庭。”
“已经过去了。”君雯扬起脸,拼命压抑着眼中的悲戚,“有钱没钱,都是早就过去的事了。朱坚寿对我来说是外人,你知道外人是什么意思吗?无足轻重。我就算对他有不满,也不至于……杀人吧?我一个女人,还是病人,我做得到吗?”
叶波停了会儿,“你刚才说很多年没有见过朱坚寿了,那梅丽贤呢?”
君雯皱眉,“我妈去看过她,我没有。”
“你妈为什么去看她?”
“你们不是知道?她得了乳腺癌。”
“那你呢?是什么时候知道?”
“我……”君雯迟疑了会儿,“去年吧,听我妈说的。”
“听宫小云说的?”叶波说:“应该是在九院,听梅丽贤亲口说的吧?”
君雯身子绷得很紧,没有立即作答。
“去年10月7号,你和梅丽贤在九院遇上,她知道你得了糖尿病,你知道她癌症复发。”
君雯激动地说:“那又怎样?莫名其妙,我们只是恰好都在九院看病!”
“我说怎样了吗?莫名其妙的是你,君女士。你被老文指认,而他是目前唯一一个见过嫌疑人的人,我因此来审问你,并且向你核实在九院遇到梅丽贤的事,有问题?”
君雯平缓呼吸,身体渐渐靠在椅背上,“抱歉,我在吃激素药,情绪容易激动。”
叶波点点头,“你和梅丽贤遇到之后,都聊了些什么?为什么你第二天还会去病房看望她?”
“我想找人倾诉,得了糖尿病,我真的很难受,身边的亲人朋友没有一个合适的倾诉对象,只有她是。”
“为什么她是?对你来说,她只是一个关系很远的长辈吧?是外人,无足轻重的外人。”
君雯摇头,自嘲地笑了笑,“可能因为她癌症复发?在我眼中,她比我更可怜?叶队,你不懂我们这样的可怜人,只有面对更可怜的人,我们才能坦露痛苦。可能这就叫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吧。”
叶波说:“不至于把你自己说得这么不堪。据我所知,梅丽贤在造船厂是公认的善解人意,小孩们都喜欢亲近她,你也不例外。在你的印象里,她应该是位很好的长辈。”
君雯没有否认。她向梅丽贤倾诉无法对自己母亲倾诉的不安和痛苦,她已经去过很多医院了,在九院再次拿到报告时,她心灰意冷,像是力气被抽干。梅丽贤是个很好的倾听者,更是个优秀的安抚者,和梅丽贤聊完,她鼓起了长期和疾病抗争的勇气。所以反正第二天还要找医生看报告,她便去探望梅丽贤,像梅丽贤昨天陪伴她一样,陪伴独自住院的梅丽贤。
说完,君雯平静了不少,她望着叶波,强调老文认错了人,又强调和梅丽贤只是偶然遇上。
但因为老文的证词,重案队申请到了对君雯的48小时拘留许可,叶波带君雯离开问询室,即将下楼时,转角忽然传来几声狗叫。
市局有大量训练有素的警犬,犬吠并不稀奇,但听见声音的刹那,君雯抖了一下。叶波扭头看她,“怎么了?”
君雯摇头,脚步加快。
但狗叫声没有停下,反而离他们更近了。岳迁从拐角转出来,手中的牵引绳拉着三只土狗。它们都是在朱坚寿案后暂时被警方控制的流浪狗,以前分散在镜梅桃源,如今集中生活在重案队。
“叶队。”岳迁挥手打招呼。
流浪狗不像警犬那样有纪律,被关烦了,岳迁一将它们牵出来,就一个劲儿地狂奔大叫,此时看见君雯,其中一只更是激动,尾巴甩成了螺旋桨,叫声都夹了起来。另外两只见状,也飞快摇尾巴,嗷呜嗷呜撒娇。
君雯像是看见了极其恐怖的场景,发着抖退后。她的反应和流浪狗的欢喜形成残酷的对比,流浪狗显然认识她,正快乐地朝她奔来,岳迁尽管用力拉扯,也还是被它们带着向前。
叶波看向不断后退的君雯,眯起眼,“君女士,它们好像和你很熟。”
君雯摇头,冷汗直下,“不,没有……”
这时,流浪狗已经冲到君雯面前,它们人立起来,尾巴鞭子一样抽在岳迁和叶波腿上,两人互相看了一眼。流浪狗的叫声越发娇憨,争宠似的要君雯抱抱、挠痒,一开始就认出君雯的那只最聪明,干脆往地上一躺,扭动着露出肚皮。
君雯却跟木头人似的站着,岳迁在她的眼中看到了摇摇欲坠。
“君女士,你知道它们是哪里的狗吗?”岳迁问。
君雯麻木地摇头。
“它们是镜梅桃源的流浪狗,和不少住户和商户都很亲近。因为小区里的伙食开得太好了,它们一个个吃得膘肥体壮,镜梅桃源也足够大,它们通常不会离开,去别的地方冒险。”岳迁看着君雯,“你租的房子,你父母的房子,离镜梅桃源都很远吧?它们怎么会认识你?”
流浪狗不明白自己的举动意味着什么,它们只是遇到了熟人,恨不得黏在她身上。
“我不认识……”君雯的声音变得很小,她或许也知道,自己的否认在流浪狗的热情下毫无说服力。
岳迁继续道:“它们参与了那桩命案,朱坚寿被它们啃食,但它们其实是无辜的,如果不是有人故意引导它们啃食,它们不会碰尸体,现在应该还在镜梅桃源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
君雯已经退到了墙边,被汗水浸湿的后背贴着稍稍落灰的墙壁。她低头看着流浪狗,胸口剧烈地起伏。
“案子发生后,社会上有很多声音,要求对它们进行无害化处理,因为无论它们是不是被引导,客观事实就是它们吃了人。吃了人,多可怕。”岳迁叹了口气,“这些被我们控制的流浪狗倒是逃脱一劫,镜梅桃源里那些根本没有碰过朱坚寿的流浪狗却遭了殃,已经有至少十条,被愤怒的居民打死了。其他小区,也有人组织起来灭杀流浪狗。”
君雯不住颤抖,似乎想说什么,但发不出声来。
“它们的遭遇,都是因为那个引导流浪狗的人。”岳迁近距离盯着君雯的眼睛,“君女士,现在我很好奇,它们为什么和你这么亲?这段时间我一有空就去喂它们,它们对我却爱答不理。”
君雯支撑不住,滑落在地上,流浪狗立即围上来,舔她的手和脸。
岳迁的声音渐冷,“它们和你熟成这样,我只能想到一种可能——”
君雯尖叫起来,嘶哑的声音掩盖住了岳迁后面的话。
案发之后,岳迁第一时间接触了投喂流浪狗的商户。镜梅桃源在对待流浪狗上,其实很复杂,一些商户为了营造关爱宠物的形象,在院子里搭建供流浪狗休息的小房子,可他们中的大部分,并不真正喜欢这些性格彪悍的野狗。
排查得知,一些商户使用变质的、有毒的狗粮,害死了一些流浪狗。住户也投喂流浪狗,有的是喜欢小动物,有的是故意和商户对抗。而梅丽贤是公认的好人,她经常将亲手做的狗饭放在小区各个投喂点,用的都是上好的肉。她还会逗流浪狗们玩,几乎每只狗看到她,都会摇着尾巴跑上来。
她其实是最容易引导流浪狗啃食尸体的人。
回市局之前,岳迁带着君雯的照片再次来到镜梅桃源,找到那几家用流浪狗做噱头的商户。
“微蓝家园”的老板小张看见岳迁就躲,岳迁叫住他,他苦着脸转过身,“又怎么了岳警官?”
“你来看看,对她有印象吗?”岳迁拿出照片。
小张看了会儿,“啊,我好像见过她!”
“什么时候?她在干什么?”
“时间记不得了,反正肯定是在出事之前,她和狗玩,它们很喜欢吃她做的饭。”
小张越说想起的越多,“它们吃了她做的,挑食,不吃我们的了!”
岳迁从另一个商户口中得到相似的说法。镜梅桃源因为有一部分房子被改造成公司、民宿,来来往往的人很多,甚至有爱狗人士慕名而来,大家都见怪不怪。
“因为你喂过它们,还陪它们玩耍过,它们喜欢你,也喜欢你带给它们的食物。”岳迁也蹲下,平视君雯的眼睛,“所以它们才和你这么亲近。而你,可以利用它们,为你完成某件事。”
君雯挣扎道:“我没有!”
流浪狗被君雯的情绪所影响,变得不安,那只露出肚皮的委屈地退后。
“你看,你否认认识它们,它们伤心了。”岳迁说:“现在指认你的不止老文,镜梅桃源的部分商户也说见过你喂流浪狗。流浪狗不会说话,只会用行为表达,但商户们会说话,他们的证词,我多少得考量考量。”
君雯将脸埋进膝盖里。
岳迁等了会儿,起身,“没关系,你可以再想想,想好了,我等着你的证词。”
但在君雯坦白之前,岳迁突然接到朱涛涛的电话,朱涛涛情绪向来不怎么稳定,几乎咆哮着说:“你们到底做了什么?我妈,我妈非要见你们,医生不让她出院,说有危险,但她一定要去你们重案队,要见你!”
岳迁和叶波迅速赶到三院,梅丽贤正在吸氧,朱涛涛和林嘉寒都守在一旁。林嘉寒看到岳迁,下意识别过脸。
一屋子的人里,梅丽贤是最淡定的那一个,她让朱涛涛和林嘉寒暂时出去,朱涛涛不放心地看了岳迁一眼,岳迁也神色凝重,梅丽贤竟是微笑着,“不要再逼君雯了,她是个可怜的孩子,她的病,就是被逼出来的。你想知道的,我来告诉你。”
病房的门合上,录音设备打开,岳迁俯视着半闭双目的梅丽贤,“朱坚寿,是你们杀死的?”
片刻,梅丽贤却摇头,“我们?不算,君雯只是我的工具,我这身体已经没办法了,才不得不花钱请她帮我完成着最后的心愿。”
岳迁说:“你的意思是,买凶?”
梅丽贤笑眯眯地说:“啊,我承诺将遗产全部赠与君雯,换她替我杀死朱坚寿。”

第58章 缄默者(23)
外人眼中白头偕老幸福美满的家庭,早就在日复一日的隐忍中崩碎出千道万道裂痕。梅丽贤被疾病折磨的眼睛无神许久,却在说起对朱坚寿的恨时,发出惊人的亮光。
嫁给朱坚寿,是她这辈子最后悔,却也最无法改变的事。
她与朱坚寿前后脚被分到造船厂,她是生产线上的普通工人,而朱坚寿会外语,算是技术岗。朱坚寿年轻时仪表堂堂,不像后来发达了那样肥头大耳。在年轻的姑娘们中,时不时吐出几句外语的朱坚寿很受欢迎。
但梅丽贤并不喜欢这种招摇的男人,她理想中的伴侣不必长得很帅,当然也不能丑陋,要对家庭忠诚,不沾黄赌毒,为人陈恳老实,有上进心。朱坚寿一看,就是沾花惹草的那一类。
工作上,梅丽贤和朱坚寿交集不多,但两人都是各自车间的工会成员,不免打交道。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朱坚寿开始经常出现在梅丽贤面前,约她吃饭,和她探讨争取工人权益的事。
身边的人都很羡慕梅丽贤,“小梅,朱坚寿在追你耶!”
梅丽贤只觉得苦恼,那年头,一个女人被一个男人盯上了,即便对这个男人毫无想法,在旁人眼中,他们也已经是一对。朱坚寿行事又很夸张,还给她抄外国诗,送她花。这样一来,梅丽贤别说按照自己的标准寻找男友,就是和其他男人有所接近,也会引来非议。
“她都跟朱坚寿在一起了,怎么还招蜂引蝶啊?”
只要朱坚寿不放弃,梅丽贤就不可能找到意中人。而梅丽贤又是个不擅长拒绝的人,朱坚寿也不知道是看不懂她的暗示,还是故意为之,只要她不明说,他就赖着不走。
时间一长,梅丽贤渐渐了解朱坚寿,原来他不像自己以为的那么轻浮,他被三个姐姐供着长大,对家庭很有归属感,他也很上进,愿意为了自己和家人奋斗。
梅丽贤心软了,觉得朱坚寿未尝不是良人。而那时社会的氛围并不追求热烈的爱情,能够搭伙过日子,一起抚养孩子就是最好的。
刚结婚的几年,梅丽贤觉得自己的选择没有错。如果说谈恋爱时朱坚寿还有些懒,婚后好似一下子明白了自己的责任,他不抽烟不喝酒,工人们最大的娱乐活动就是打牌,梅丽贤自己都会打,朱坚寿却不碰,他宁愿看几部外语片子,练练口语。一发工资,朱坚寿就全额交给梅丽贤,需要零花钱时再找梅丽贤要。朱涛涛出生,他们用存款托人买了进口奶粉,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从什么时候开始,生活撕开了它本来的面目?梅丽贤回忆,是朱坚寿的二姐发达之后。但隐患早就埋下了,他们结婚的时候,在南合市办了一场酒,又去苍珑市办了一场。虽然朱坚寿一直强调三个姐姐非常好,掏心掏肺对待他,如果不是她们,他早就辍学了,更不可能遇到她。但是见面之后,梅丽贤感受到的只有不快。
她们看梅丽贤的眼神充满了审视、看不上,仿佛普通的她配不上她们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宝贝弟弟。
在苍珑市住的那几天,大姐时不时就给梅丽贤来个下马威,明示暗示她嫁到朱家,就要照顾好朱坚寿,不可以违抗朱坚寿。梅丽贤心中好笑,苍珑市风气远不及南合市,大姐更是没有受过多少教育,不懂得男女平等,她打心眼里瞧不起大姐。但她从不让人难堪,小心地应下来,想着回南合市就好了。
在南合市,确实一切都还不错,朱坚寿将梅丽贤、孩子看得比三个姐姐都重要。那几年二姐入狱,大姐三姐自顾不暇,根本顾不上他们。但二姐有本事,出狱不久就发达了,钱就像水龙头里的水,源源不断地流向他们。
有钱后的朱坚寿变了,夸张地花钱,享受工人们的吹捧,几乎不在家里吃饭,到处请客。朱坚寿也没有忘记她这个结发妻子,给她买了很多洋气的裙子、进口化妆品,拉着她去发廊烫头发。可是她朴素惯了,根本不喜欢这些东西。她不愿意,朱坚寿就嘲笑她,说她土,死气沉沉,自己在家里一点都不快乐。
梅丽贤总觉得钱不是那么好挣的,二姐给了朱坚寿钱,这笔钱应该存起来,不能随便挥霍,大手大脚惯了,今后二姐不给钱了,那怎么办?
可二姐知道她的想法后,却将她奚落了一顿。二姐说,自己供得起朱坚寿,朱坚寿想怎么花就怎么花,至于梅丽贤,跟着享福就是,别对朱家的事指手画脚。
再过多少年,梅丽贤都记得朱美娟当时的嘴脸。她仿佛不是朱家的媳妇,只是朱坚寿买来的一个贴身奴仆。她们三姐妹,从头到尾都没有将她看做自己人。
三姐妹越来越有钱,给钱的同时还告诫朱坚寿,要警惕梅丽贤,朱坚寿在面子上从不违抗三个姐姐,和她们一起嘲笑梅丽贤没见过世面。
在金钱的侵蚀下,朱坚寿面相都变了,他脾气越来越差,虽然不会打梅丽贤,却会将气出在家里的小狗和朱涛涛身上。三个姐姐偶尔来南合市,她们的出现是梅丽贤的噩梦,一来,梅丽贤就成了家里地位最低的人,端茶送水,洗衣做饭。
梅丽贤想过离婚,还跟朱坚寿提过,朱坚寿当然不同意,问她自己做错了什么。
是啊,朱坚寿好像没有做错什么。
那时候,工人离婚很麻烦,要跟领导打报告,双方领导签字,才能去民政局办手续。领导签字的前提是一方或者两方都做了不能被原谅的错事,比如出轨、家暴。朱坚寿并没有,他甚至连牌都不打。在领导眼中,梅里贤想离婚就是无理取闹。
而且,随便离婚对女方来说影响特别不好。
梅丽贤没办法,只能将就和朱坚寿过日子。得了癌症后,她经常想,如果当时坚持离婚就好了,哪怕成为旁人眼中的□□,也好过如此委委屈屈不明不白地过了一生,她这病,说不定就是长期隐忍,气出来的。
朱坚寿是个极度自我的人,这可能和他从小的成长环境有关,三个姐姐对他是无条件的纵容,甘愿被他吸血。当他自己组建了家庭,家里的所有人也必须围绕着他。梅丽贤感觉得到,连对自己唯一的孩子,朱坚寿都没有太多的爱,他只爱他自己,一切以他自己的感受为先。梅里贤像家庭里的隐形人,只需要做好家务,别的与她无关。
和朱坚寿一同生活了几十年,患病之后梅丽贤想了很多。在别人眼中,她嫁得很好,朱坚寿没有不良嗜好,又有钱,她虽然没什么本事,可她运气好,不用努力就住进了镜梅桃源,那可是南合市的有钱人才能住的地方,儿子的工作也早早搞定了,证券公司,坐着就把钱数了。
可个中辛酸,只有梅丽贤自己知道。她觉得自己在很早以前就被朱坚寿、朱家杀死了,不是一刀毙命,是一刀刀凌迟,将她的自我、自尊血淋淋地剐下来,她若是反抗,就是她不识好歹。所有人都说她运气好,她怎么能哭呢?
她宁可朱坚寿是个出去嫖、出去赌,回家就家暴的人,那样她至少能够离婚。
朱坚寿用这几十年,一点点将她推进了坟墓。
她不甘心啊,朱坚寿确诊糖尿病那么多年,怎么还活得好好的,她居然要走在朱坚寿前面?
梅丽贤的手术是成功的,当她睁开眼,看到守在她身边的朱坚寿,短暂地放下了仇恨。可那也只是一瞬,当她回到家中,一切还是原样,朱坚寿年纪大了,性格没有以前那样张扬了,但同处一室,梅丽贤越看越心生厌恶,恨不得他赶紧去死的想法与日俱增。
说到这里,梅丽贤苦笑着摇摇头,“其实人老了,就会像我一样变得恶毒,年轻时一忍再忍,都要死了,还忍什么?好几次我在厨房切菜,都想一刀把他捅死算了。”
但杀人不是那么容易的事,直到再次感到身体出了问题,梅丽贤都没能做到。
她应该叫朱坚寿陪她去九院复查,但看到朱坚寿那张令人不悦的脸,她感到作呕,所幸撒了个谎,独自前去。
一个人看病住院,是很孤独可怜的事,尤其她已经是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但她无比庆幸自己做了这个决定,因为她遇到了君雯,那个可以成为她的刀的孩子。
多年不见,君雯和梅丽贤记忆中已经大变样。造船厂那么多孩子,梅丽贤最喜欢的就是君雯,她觉得这孩子很像小时候的她,单纯善良,勤劳懂事。她不止一次想,如果自己有个女儿,大约就是君雯这样。
因为和宫小云关系好,梅丽贤经常帮忙带君雯,君雯喜欢她,却不喜欢朱坚寿,这让她有种难以言说的快感。
但君雯是个命苦的孩子,会体谅父母的辛劳,能吃苦,于是成了君家吃苦最多的人。梅丽贤觉得,君雯吃的苦,她也有一份责任。
如果她从一开始就阻止朱坚寿拉宫小云炒股,君雯不会过得那么拮据。如果她坚持让宫小云带君雯去治疗多囊卵巢综合征,君雯大概不会这么年轻就发展成糖尿病。
当年,宫小云以抱怨的语气说起君雯得了什么多囊,梅丽贤没有听说过,问这是什么病。宫小云说就是月经不调,将来可能生不了孩子,然后一直埋怨君雯挑食,性格阴沉,成天关在屋里不运动,“医生说就是这样才会得病!”
听上去不是什么不得了的病,但梅丽贤还是查了查,又找认识的医生咨询过。这病没她以为的简单,生不了孩子只是最基础的问题,更可怕的是它将影响整个内分泌系统。君雯还小,吃药加上饮食控制,是能够调整的,要多吃蛋白,少吃碳水。
梅丽贤跟宫小云说了她了解的情况,宫小云诧异道:“不吃饭怎么行?梅姐,你也知道我们家的情况,哪能天天给她吃肉啊。再说,她挑食,最不喜欢吃肉了,就爱吃稀饭凉面呢。”
梅丽贤还想劝说,但这到底是别人家的事,她将话咽了下去,之后问了问君雯的情况,宫小云都说君雯在学校,她也不清楚。
所以那天在九院,当君雯拿出糖尿病确诊报告时,梅丽贤脑子嗡了一声,一下子就想起君雯十多岁时就患上的多囊卵巢综合征。
她将君雯从人潮中带离,听君雯用低沉消极的语气讲述自己这些年来的痛苦。再一次,她发现君雯真的很像她。
君雯是造船厂懂事小孩的典范,而她是贤妻良母的典范,她们都太能吃苦,于是吃了最多的苦。到头来,她恨朱坚寿恨得希望他能去死,君雯是真的有了杀死宫小云的念头。
君雯压抑了二十多年的情绪终于在确诊糖尿病时爆发,她双眼通红,述说着宫小云伪装的母爱下,是自私自利。随着年龄的增长,她终于明白宫小云并不爱她,希望她出人头地,只是想让她给自己养老。
宫小云从未关心过她的身体,她得了多囊卵巢综合征,对宫小云来说只是增添了一个麻烦。家里的饭菜不会因为她生病而有任何改变,宫小云宁可多买一盒面膜,也不会多给她做点肉,还怪她挑食,不爱吃肉。她真的不爱吃吗?不是,她是知道家里穷。
怨言不说的时候,就像被装在一个结实的箱子里,一旦开了口,就源源不断,不可断绝。君雯发着抖,眼泪打湿了她的脸颊。梅丽贤抱着她的肩膀,轻声说着:“孩子,对不起,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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