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萧秣只是太累了,累得刚坐到椅子上就背靠着打了个盹,不知怎么又梦见温行周的脸,于是又惊醒了。
醒来便听见刑部尚书习天翰正在向他表忠心,说要严查这几人的斑斑劣迹……习天翰已有些年纪,说起话来冗长琐碎,碍于是三代老臣,又是难得的清流,萧秣不便打断他,只是思绪又飘远。
等支撑着将事情都安排下去,萧秣觉得自己已经没有力气再等到去养心殿,下了椅子绕过屏风有一张贵妃榻,歪上去睡了。
史逸春与二位大人在御书房门口与海安道别,再走两步却发现温行周正站在台阶下求见。
三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不该下台阶,下了台阶是用哪个称呼寒暄,还是干脆装作看不见。毕竟今日大朝会上温行周没有出现,陛下的圣旨中对温行周虽是大加赞许,仍称其为老师与国师,但自古以来哪个帝王亲政后摄政王能落得好下场的?何况陛下曾经在摄政王与先帝手中还吃过不少苦头……
最后那两人还是望向史逸春,等着他拿主意。
史逸春哪有主意可拿,他昨夜里可是撞见陛下与温大人疑似反目动手,致使陛下至今日今时仍然心情不佳,何况温行周对他也是不喜,眼下若是与温行周说上两句话,难免会触了陛下的霉头……但若是什么反应都不做,万一……史逸春思忖片刻,决定做个宫官的平级礼便罢,于是与那两人悄声说了,往楼梯下走。
走到半截,又见拐角处走来一个颤颤巍巍的身影,竟是李康安来求见。
准见的通传很快从御书房传出来,几人此刻倒也没那么尴尬了,互相拱手道别。但史逸春留心看了眼,温行周还站在原地,没有走,也没有动。
李康安是来告老还乡的。
他说自己的身体日渐弱了,老眼昏花,还时时忘事,再不能替陛下分忧,该让位于真正有能力的年轻人。
上一世与李党争到最后,李康安也提出来告老还乡,这是一份断尾求生的恳求,但詹正文不愿放过他们,他劝说萧秣,斩草除根。
但李康安在大启朝堂钻营一生,即使他倒台,他的子嗣、他的族人、他的学生们也仍然在大启的每个角落,哪能真正斩草除根,何况詹正文要他斩草除根,也并非是全心全意为大启着想。
二则李康安一党虽然垄断朝纲贪墨成风,但李康安其人年轻时的确称得上是对大启鞠躬尽瘁,李党中也有些还算是能做实事的人,他这么一走,朝堂难免动荡。
西羌边境再次出现了小范围的入侵,虽然有成文德镇守维持稳定,但缺钱、缺粮、缺武器……今年又有冰灾雪灾等着到来,若是内部朝堂上还发生混乱,岂不是给成文德添乱。
萧秣有些头疼,想起以往还有温行周可以商量一下,眼下事情没完没了,已经将能用的大臣们都用了起来,稍微闲一些的边嘉玉也总不能与他商量这事……
萧秣揉了揉额角,决心先把他留下来,总归他占着个少年帝王刚刚亲政的名声,他不放李康安走,李康安也走不得。
陪着老东西打了一大圈太极,为表恩赐,萧秣还亲自起身,送他到御书房门口,又叫海安亲自送他出宫。
于是也见到了在御书房外等待通传的温行周。
接替海安在御书房伺候的是年轻太监福乐,他见皇帝久久望着温行周不语,机灵地在一旁提话,“陛下,海公公已经同温大人说过您不想见他请他回去了,但是温大人不肯走,也不再要通传,就在那站着……”
萧秣看了他一眼,还是不说话,又回了御书房,补上被李康安打断的盹。
可惜这个觉也没有睡够,他被人轻轻摇醒,正欲发火,发现来人是温行周。
海安站在他身后,面露窘迫,“陛下,已经是下午了,您一直睡着,不敢叫您用午膳,凉了端出去时被温大人看见了……”
海安比史逸春与他和温行周相处更多,再加上当年是温行周把他带到萧秣身边,一直对温行周很有好感,再加上是劝自己吃饭的事,也难怪海安会放温行周进屋。
“还请陛下用过膳再睡,”温行周起身,规规矩矩站在原处,“不然容易胃疼。”
萧秣看到他就脑袋痛,但现在肚子里的饥饿感超过了头疼,他没接茬,站起来坐到了桌边。
他让海安也自己去吃饭,再看立在一旁当木头的温行周,已被夹雪的冬风吹得鬓发纷乱唇色乌青,大有下一秒就在这间房里一头栽倒的架势。萧秣叹了口气,向桌旁的小凳扬了扬下巴,“坐。”
温行周坐了,萧秣又说,“舀碗热汤。”
温行周便伸出手舀汤,不知是冻得过了还是怎的,没能拿稳汤匙,碰在瓷碗边沿落出些突兀的脆响。
萧秣看着温行周将碗端到他跟前,有些无奈,“不是给我。”
温行周一愣,才慢吞吞把碗端回自己面前,“谢陛下……恩典。”
他捧着碗喝汤,似在喝什么琼浆玉露,几乎只用唇舌去小心地舔汤面。萧秣看了他一眼,很快想起什么,错开眼神,索性把正事拿出来掩盖这种异样的沉默,“李康安来请辞还家,朕没同意。”
温行周这才抬起头来,“陛下做得对,他现在还不能走。”
“嗯。”
从鼻子里应了一声,便又无话了。
温行周小心道,“听说今日大朝会,陛下抓了几名大臣?”
“是。”
“那陛下昨夜宣召史大人……是为了这事?”
萧秣夹菜的手一滞,很快被后续的动作盖了过去,他冷哼,“不然呢?是为你做的事?”
温行周仍双手捧着碗,眼睛却在碗沿之上弯了弯,“臣该死。”
“你是该死。”萧秣并未动容,平铺直叙地说出这个事实。他能听出温行周是认真在说这三个字,而他也是认真地说出这四个字。
他们共同都知道这个必定的结局,所以他更加奇怪,温行周究竟为何而发疯?
难道他以为这样就能搏得一条生路?
冰灾到底还是发生了。
北方州县的折子似雪花般飞来中京之前,朝廷的赈灾物资已经运在路上,加之朝廷已经提前叫他们做好防范,除了个别地方懒政怠政受灾很严重外,灾情倒也在控制之中,至少比上一世冻饿死的人要少得多。
李党那几个重臣的处置也到了尾声,抄家的抄家流放的流放,朝廷里因此好一段时间风声鹤唳人人自危。但见陛下似乎只是对这些巨贪大鳄们下手狠厉,又一看李康安辞官还乡不准,二看赈灾时还重用着孔经国和江瀚飞这些“新”李党,再看那些处死或流放的官员们拔出萝卜带出泥,空置的官职至今仍旧空置,咂摸出些帝王的心思,不少“新”李党转头便摇了另个墙头,做起了“史”党,更多的干脆表一番忠心,要做清流。
萧秣并不追究他们的“出身”,凡是有能力又同他表了忠心的都派些事情做,做好了便赏,做不好就撸下去换一个。反正大启现下虽然国库空虚经济凋敝,但还能说上一句人丁兴旺。
于是这头查贪案处理掉几十个大大小小的官员,另一头借着这件事与冰灾赈济事宜为契机又遴选上新的官员们填上了空,查抄得来的财产除了给各地方军补充军需,其余的全都交由边嘉玉带去西北军中交给成文德,一方面补充西北军军用,另一方面也能够为边嘉玉的以商止战政策提供些起始资金。几个月的动荡下来,李党虽将死,但大启的朝廷和百姓又活了过来。
萧秣也长舒了一口气。
正此时,有宫人来报,说贤王的侧妃有喜了。
上一世萧瑛被废之前,已立了太子妃,听说后来太子妃有过一个孩子,只是宗人府人看碟下菜,太子妃孕期生了场重病,又营养不足,最后生下一个死婴。太子妃伤心过度,没多久也跟着去了。而后废太子一直再无所出,后来萧秣明白,他是自己存了死志,更不愿连累自己的妻子儿女同自己在这种窘迫尴尬的境况中受苦受难。
如今萧瑛被他硬生生的重封了贤王,终于又重新有了子嗣的可能,至少说明他有了想要重新开始生活的想法。
萧秣心头一松,也管不得萧瑛对他说帝王常来宗人府见废太子不合规制的规劝,赐了一位随府御医,又赐下许多珠宝药材,最后还是带着海安就去了宗人府。
萧瑛前来迎接他。
虽然他一早替萧瑛封了贤王,但先帝成祖皇帝的敕令是叫萧瑛终身不得出宗人府一步,这个“贤王”只是在物质条件上给了他保障,其余的无甚作用。但有了孩子的喜讯似乎终于使他面上孤苦之色淡了许多,反重新泛起一股活人的心气。
萧秣放心不少,萧秣向他笑笑,倒先开口说起自己听到他亲政后雷厉风行地抓了李党那些贪官污吏的消息,又听说大灾得以平稳渡过,将陛下的圣明好一顿夸奖,叫萧秣难得生出些羞赧的情绪,只好不停倒茶以期堵住他的嘴。
萧瑛便笑着喝茶,又说起温行周,说温行周毕竟是四方楼的楼主、温彻的孩子,原先不得已尊他为摄政王,眼下他从温行周手中亲政,担忧温行周和四方楼会不会再给大启添什么乱子。
萧秣沉默片刻,还是说了一半实话,“温行周已经被我软禁起来了。”
萧瑛意外,“你……”
“我留不下四方楼,自然也留不下他。”萧秣垂下眼皮吹了吹茶杯,“不说这些了,等办成了我再来向兄长讨教。”
于是终于说起萧瑛侧妃有喜的消息,却不料谈到这个未出世的孩子,萧瑛的喜悦似又褪去些许,“这实在是个意外……我对不住他们母子。要被迫与我同样关在这方天地里一辈子,哪怕吃穿用度再好,又有什么意义。”
萧秣正是想来同他说这事,抓住他的手,“兄长不用担心,等你的孩子大一些,我想把他接到宫中教养,你觉得怎么样?”
萧瑛很惊讶地看着他,萧秣不敢说自己不想成亲所以想立他的孩子为皇太子这种超出兄长循规蹈矩认知的话,只是承诺,“假如孩子是男孩,那我就封他做亲王,如果是个女孩,就封她做公主。父皇只拘了你在这里,又没有说你的孩子要如何,有我在,总不会亏待他们。”
萧瑛仍怔怔地看着他,半晌才回过神来,竟是从椅子上跪了下去。
萧秣赶紧伸手去扶,萧瑛的双膝却似铸了铅似的跪在地上不肯抬起,萧秣无法,眼睁睁看着萧瑛给他磕了个头,再起身时已是泪流满面。
但他实在不愿每次与幼弟相见都被见到自己这般狼狈的场景,试图悄悄用袖子揩干面庞,只做是风迷了眼。
萧秣也实在难以应对这般场面,他只得也装作看不见萧瑛的泪水,匆匆告别。
跟在他身边的海安也同上次一般偷偷抹掉泪,才问他是不是回养心殿。
萧秣一点头,走在路上又想了想,“还是去观星阁。”
观星阁里,朱雀殿里已经空了,温行周却仍然住在玄武殿中没有搬回去。
萧秣打发海安在殿外候着,自己抬腿迈进殿里,绕过殿门口的屏风回廊,竟又一次闻到一股血腥味。
他皱了皱眉,再往里走,果见周丛书还穿着那身灰色衣袍端着血水进进出出,而温行周在榻上奄奄一息。
见他来,周丛书已不能够只像当初那样向他简单行礼,他将水盆放在地下,双膝跪地,口中称“陛下”。
于是温行周睁开那双眼睛,没有硬撑着行礼,只向他笑了笑,虚弱道,“早知陛下今日来,我便不该这时开卜。”
萧秣挥手让周丛书下去,站在他的身前,垂头看着温行周,毫不留情地戳穿他的谎言,“你是听说了什么,才特意开卜看我今日的去处吧。”
温行周不说是也不是,仍然笑着,“听说贤王殿下的妃子有孕了。”
萧秣不动声色,温行周又道,“李党已亡,陛下仍不立后吗?”
萧秣神色微动,倒没料到他此情此景还能问出这种问题,一时心头五味翻陈,“你……”
难道还真对我抱了那般心思?都这种时候了,不问问自己的处境?
萧秣的表情实在泄露了他的心情,温行周笑着咳了几声,换了个问题,“那么,陛下是要对四方楼动手了吗?”
萧秣至今对四方楼的秘术知之甚少,哪怕温行周说他大病一场后失了功力,他也不敢掉以轻心。他也不想再面对为了求他宽恕时磨的双膝鲜血淋漓的温行周,思来想去,还是先同上一世一样将温行周软禁起来为好。
但他忘了温行周即使被软禁起来也能用秘术观卜,还是叫他知道了自己要做的事。
不管是哪一世,温行周毕竟为大启做了许多事,这一世又真如他自己所说,“护”过他几次,萧秣原想不如让他在糊涂中死了,也算潦草还他一份恩情,但他既然已经知道,萧秣没有否认。
温行周先前的咳嗽又使口唇溢出许多鲜血,他浑不在意,只是又问,“殿下记不记得,臣发现殿下装傻的那一天?”
萧秣留心到他换了称呼,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但不影响他顺着温行周回忆下去,点了点头,“你是怎么发现的?”
“殿下装的真的很好,只是殿下被臣推醒时,眼神里有杀意。”温行周说,“就只是那一刻。”
萧秣也没料到结果真正如此简单,但温行周主动将过往剖白,萧秣也起了些说话的兴致,他正好也有些话想问,不过是温行周始终不说——说不说实在也不影响最后几方的定局,也就罢了。
萧秣坐在他床前的座椅上,主动接着温行周的话往下说,“那老师记不记得之后,你问我还记得多少之前的事。”
他说自己痴傻以前的事都记不清了,
温行周便反应过来,“你都记得。”
萧秣点了点头,带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笑,“早知道我都记得,是不是那时你就会把我交给萧垣了?”
若是交给萧垣,萧垣大概也不敢在老臣和儒生们灼灼的目光中就把他直接处死,但总有其余办法让他生不如死,叫他永远坐不上这个位置。
温行周定定地看了他一会,摇摇头,声音已经极轻,“这件事已经发生,便没有早知道了。殿下如果一定要问我,我没有答案。”
萧秣于是盯着他,“那我如果问你,现在你后悔了吗?”
温行周张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使不上力,又合眼晕了过去。
今日是无法再同他说话了。
萧秣走出房间,周丛书正端着一盆净水在门外候着。
萧秣忽而想起什么,叫住行礼后要往里走的周丛书,“温行周说他生过一场大病,什么时候?”
周丛书一脸茫然,他说,“师兄每次观卜后,都会像今天这样……”
“不是今天这种病,是他醒来后失了武功的那场病。”
周丛书一愣,犹豫片刻,还是说,“天丰三十八年,秋天,那件事……之后。”
天丰三十八年秋,宫变、太子被废、七皇子劫亡、昭皇贵妃撞柱而亡。
温行周竟在那件事之后,大病一场甚至失了武功?
这难道只是巧合?
如果不是巧合,少年温行周在其中除了将他拐出宫中弄傻后丢弃,还做了什么?
为什么与上一世不一样了?
初夏夜里,一顶小轿静悄悄地从宫外接人进宫,又在深更时候静悄悄地将人送走。
帝王坐在偏殿房中一把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竹椅上,把玩着拇指上的翡翠扳指,没有表情,不做言语。
海安侍立在侧,不敢发出一点动静。
不知什么时候,原先那个装着傻被欺负的孩子已经成了一名彻彻底底的君王,叫人不敢直视,不敢揣度。
但观星阁小太监传来的消息是非报告不可,海安思忖再三,见帝王终于轻轻叹了口气,抓住这个机会,故意加重了些脚步,向萧秣走去。
萧秣果然被他的动静回了神,对于海叔,他没有那些要要求寻常太监的规范,始终保持着视他为半个长辈的尊重,于是问道,“怎么了?”
“观星阁那边传来消息,”海安低声道,“温行周醒了。”
前几日温行周昏过去后始终未醒,要不是呼吸始终微弱却平稳,真让人以为他已经没了心跳。萧秣只叫人为他医治,又派了小太监守着,等人醒了便来即刻通传。
只是这番醒来的时间也太过凑巧,他刚与无定庄庄主漆仁密谈过后,温行周就醒了?
萧秣想了想,还没说话,又听海安心疼道,“陛下,时间太晚了,先休息会吧。”
萧秣摁了摁头,“去观星阁。”
时隔几日再进玄武殿,血腥气几乎都散尽了,但许是萧秣对于温行周身上床上地上满是血污的印象太深刻,他仍然感觉有丝丝腥气往他鼻子里钻。
仍然是周丛书来迎他,走进房间,温行周半倚在床头,正在喝药。
那药闻起来又苦又臭,饶是萧秣不是个不能吃苦的人,也被这味道冲的皱了皱眉。
温行周见他这番动作,仰头把这碗药一饮而尽,因此又咳了两声。萧秣这回没见到咳血,收回了目光。
饮完药,温行周向周丛书去了个眼神,周丛书便掏出一个香囊状的物事系在他的床帘上,淡淡的薄荷味总算冲淡了方才的苦臭,萧秣舒服不少。
萧秣看了眼那香囊,“有这东西怎么不早挂上?”
温行周眼睛也看向那个香囊,又不自觉移向看着自己的萧秣,轻声道,“臣闻不见。”
萧秣一顿,“从什么时候开始?”
“醒来后。”
萧秣看了眼他灰白的面庞,“是你的秘术用多了导致的?”
“……算是吧。”温行周笑笑,“对于臣来说,这是件好事,陛下不必担心。”
萧秣冷冷地扯了扯嘴角,“朕不担心。”
温行周在心里叹了口气,他知道萧秣想让他死,萧秣也知道他温行周知道会死萧秣手中这件事,但萧秣不知道的是,他总会在这些瞬间,露出一种名为不忍的情绪,它转瞬即逝,但温行周能看见。
他在这种“不忍”的情绪中看到萧秣,于是一头扎进这隐而不发的碎末温情中,直到看见死期才敢泄露分毫。
有时候温行周倒宁愿年轻的帝王没有这种不忍,这样在他杀掉自己的时候也能少些伤心,多些轻松。
于是他难得说出促狭的话,“臣以为陛下会希望……臣死在你手里。”
萧秣依旧冷淡,“朕没有这种癖好。”
温行周轻点头,也不言语了,只是静静地凝视着萧秣。
萧秣被他盯得生出些不自在,才开口主动说明来意,“我有事问你。”
温行周颔首,“陛下问就是了,臣知无不言。”
萧秣开门见山:“天丰三十八年秋天,宫变那夜,你做了些什么?”
温行周笑容不变,“陛下不是都记得吗?何必再来问我?”
“我就要听你说的,”萧秣并不退步,“你不是说你知无不言?”
温行周沉默片刻,终于开口,“那时候我也不过十二三岁,做不了许多事情,我父亲温彻只叫我将您带出昭贵妃娘娘的宫苑,其他一律不准再看,我按照他的要求将您送到宫门口,再之后的事我就记不清了。我父亲说是我将您带上山把您误杀了,因为是第一次杀人受了惊吓,没过两天受了凉便生了场大病,再醒来就不记得这件事,也没了功力。”
这是这段话与他的记忆唯一一段出入,他的记忆中,能感觉到温行周没有想杀他。
毕竟那时候的温行周有功力在身,而他萧玉不过是个四岁小儿,要是温行周真想杀他,易如反掌。但他只是感觉被温行周摸了摸脑袋,意识便混沌了,再醒来就是在一座寺庙里,身边一群小乞丐,说着他听不懂的话。
温行周不必此时在这件事上说假话,萧秣姑且信了,正要再问,忽而一悚——不对!
当年萧垣还在位时,成文德殿前失仪,他有心相帮,温行周配合他圆了场,事后他问温行周与他是否有旧。
温行周说自己未见过自己,想帮助自己不过是因自己年幼无辜……
他那时以为这句话不过是温行周的托词。
但他又能够很清晰的回忆起温行周回答前那一秒的茫然。
如果在那时他是真不记得,为什么现在又记得了?
萧秣索性开口问了,温行周并不慌乱,只是垂下睫毛,“臣那时不过是怕陛下怪罪,胡乱搪塞。”
不对……
萧秣死死盯着温行周,忽然灵光乍现,捉住温行周露在软被之外的手腕,“你这次观卜,是为了‘看’你忘记的那些过去的事。”
他的陛下太过敏锐。
温行周很难控制自己的目光,于是它不受控制地流连在帝王俊朗的面庞上,他的手也忍不住要去触碰,只是刚想抬起来,发现已被萧秣用力钳制着,动弹不得。
温行周点点头,“陛下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臣也想知道。”
他原先只知道帝王对自己不喜,他也想得通——他是四方楼楼主,温彻的儿子,萧垣的国师,哪个身份都够萧秣迁怒于他来恨他。萧秣能对他有些不自觉的温情,他也能感受到,毕竟他自认对萧秣也不算太差,已经在萧垣的高压下尽力护着他了……可他没料到父亲口中自己一直在四方楼养病是假,真相竟是自己真与萧秣有旧。
只不过这“旧”太过灼人,他“看”到幼年萧玉喜欢追着他的袍边跑,“看”到自己会把小萧玉抱在怀里给他指星宿来看,“看”到他在那个夜晚走向哭泣的小殿下,用带他去大殿找昭贵妃娘娘的借口哄得他悄无声息地随自己出了宫门。
他竟真是害得萧秣家破人亡流浪民间尝尽苦楚的那个……值得被千刀万剐的人。
他想起自己又哄得萧秣发泄在他口中的那个夜晚,和帝王甚至还记得收力才踹向他心口的一脚。他以为那只是萧秣不喜他,却不知是萧秣在痛恨之余居然对他还能残留的一丝温柔。
温行周有心还要说些什么,只是道歉的话语都太单薄,他说不出丝毫。
萧秣并不需要他的道歉,又问,“我母妃说,幼时是我高烧快要夭折,是你救了我一命。你……还是不记得?”
温行周停顿片刻,还是摇了摇头,“不记得,我记忆中确实没有陛下生病快要夭折的事。”
话说得久了些,温行周的声音已经越来越轻了,眼皮也逐渐抬不起来,萧秣看了他一会,站起身来。
这一晚上除了肯定温行周先前并没有天丰三十八年秋夜之前的记忆之外,就只得了一个“杀掉”和“弄傻”的出入,其余的信息点也没落得多少。
但是与漆仁谈话已经将之后武林中事与日程安排定下,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四方楼必定要被他铲除。
只是这一世他不准备全指望无定庄的漆仁,无定庄只能做个引子,漆仁也从他手中得不了太多好处,甚至,再成为新的武林势力之一后,他要归顺大启朝廷。这是这一世他与无定庄漆仁的新“交易”。
四方楼倒后,温行周还能活吗?还愿意活吗?还能活多久?
或许这一世他不能再简单直接地将四方楼交给无定庄搜刮后毁于一炬,他要清查四方楼,看看这四方楼的秘术,到底是些什么东西。
迈出观星阁,天边已露出亮光。萧秣上朝。
温行周之后又醒了几次,但时间都不长,不等萧秣过去便再次陷入昏迷。反复月旬,逐渐丧失了各种感官,太医已不能医治,只说是四方楼内部似有什么秘药,还能叫他拖着一口气不死。
萧秣今日罢朝。
他去了观星阁,在昏睡不醒的温行周身边从晨初等到午夜,又等到翌日清晨,终于从窗口飞来一只鸽子,鸽子腿上的纸管只有来自前暗卫首领现禁卫军首领的两个字:事成。
武林一方势力四方楼,一日一夜间轰然倒塌。
重活一世,虽然许多谜团仍未解开,但他又一次大仇得报,西北边塞在成文德与边嘉玉的一武一文中牢不可破,他也算功德圆满。
萧秣忽然有些疲惫。
他望着桌上的酒壶与酒杯,久久不语。
温行周又一次醒来了,他已经逐渐丧失了嗅觉、味觉和听觉,只有一双眼睛还能睁开,静静地看着他。
萧秣拎壶倒酒,回过身来便看到温行周在他手心写字,只有一个字,“鸩”。
送他上路的毒酒。
萧秣点头。
于是温行周笑了,他很顺从地接过萧秣递给他的酒杯,却没有喝,而是从萧秣臂弯处钻出那只已经骨瘦嶙峋的手臂——
萧秣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温行周死了。
他的死亡没有掀起什么波澜,因为历任国师都不长命,大家只说是窥天命而损人寿,只是温行周格外年轻一些,没人觉得他是死于一杯毒酒。
倒是萧秣没有给他什么以示追思的封号叫人有些意外,但又见四方楼被铲除,联系到旧事,便又觉得帝王允许他平平无奇地离开已经是另一种恩典。
这次清除四方楼是由他的禁卫军亲自去做的,搜查得来的物什也都分门别类地送进了帝王的私库。除去一些天材地宝和卦卜经法,只有一样值得他注意些,是一卷有些破旧的卷轴。
卷轴上什么都没有,看起来却被使用了许多次。
四方楼的众人们都被关押到牢房里,海安亲自带人提了周丛书来。
周丛书本不愿答,但是萧秣没有问他这卷卷轴,只是问,“你什么时候与温行周认识的?”
周丛书不知想到什么,沉默很久以后还是开口,“天丰三十三年,我从出生就在四方楼中了。”
萧秣想了想,那时候温行周八岁,应当还未同温彻进宫。
温行周应当也是在四方楼中出生的……萧秣忽然抬头,“你是他的什么人?”